山上有猛禽在高聲鳴叫。


    聽到這個響動,雌性獵隼拚命掙紮。


    格根一時不慎被它從手裏掙脫開去,網格勒得手掌劇痛無比,他還要持槍警戒,也並不完全相信自己的兩個手下,於是幹脆把網兜朝側麵崖壁上的小平台一丟,準備等後援到了再過去撿。


    可就在網兜脫手時,一個念頭突然閃過。


    他傾身向前,想把剛剛離開指尖的網兜抓迴來,或者幹脆三兩步走過去把它撿迴來,但是來不及了,已經太晚了。


    一隻大鳥從天而降。


    格根反應迅速地開了一槍,身邊莫日根也開了一槍,可金雕的速度太快了。它把降落、撈抓和起飛三個動作合為一體,硬是提著獵隼拔升而起,半點沒有停留。


    等格根再過去檢查時,手掌在地上沒有摸到絲毫滑膩的血液,被槍打掉在地上的、被他撿起來的,隻有兩根長長的羽毛。


    現在他們隻剩下五隻幼鳥。


    子彈數量也降到了危險的28發。


    狼群還在下麵大快朵頤,金雕在飛上山頂後又開始往下丟石子,沒有身邊山洞做掩護,頭上沒有山石做遮擋,三人在寒風中站著,隻覺得渾身上下都在冒冷氣。


    在一片寂靜中,蒙古狼進食時發出的響動更加鮮明,他們幾乎能想象出每一聲動靜是在啃咬肌肉還是骨頭,也幾乎能看到兩頭狼從兩個方向咬著拔河的是什麽部位。


    漫漫長夜,痛苦煎熬。


    當蒙古狼終於沒有東西可以吃,嚐試著把前腿撐到岩壁上來時,三個偷獵者知道自己走到了窮途末路。


    狼群沒有吃飽。


    它們還準備繼續攻擊。


    “看來我們隻能開槍了。”莫日根忽然說,“藤籠給我背吧,我槍裏隻剩3發子彈了,你的還多點,不背東西打得準。”


    阿爾斯蘭不做他想,還覺得沒有負重逃跑起來方便,於是解下了身上的藤籠。


    但讓他沒有想到的,讓格根也沒有想到的是,就在藤籠完全易主的那一秒,莫日根忽然把籠子往前重重一撞,直接就把他撞得失去重心。


    格根的臉皮在抽搐。


    莫日根急促地喘息著,看著阿爾斯蘭徒勞地抓握了一下,然後沉甸甸地朝下方摔去。


    而阿爾斯蘭自己則進入了一種很玄妙的狀態。


    他背朝地麵,麵朝星空,耳邊是草原上不息的風。


    當一個人過於恐懼的時候,大腦無法處理這個信息,恐懼會蒙上一層磨砂玻璃,變得不那麽尖銳、不那麽無法克服,其他東西便從恐懼底下浮起。


    在這個短暫的瞬間,阿爾斯蘭覺得時間被拉得很長,長到還有閑暇去思考。


    絕望嗎?


    絕望。


    後悔嗎?


    後悔。


    如果不把藤籠交給他就好了,如果之前不站在最外麵就好了,如果這次沒有跟著來就好了,如果從未幹過這行就好了。


    一切或許都是長生天降下的懲罰。


    他別無選擇。


    隻希望自己在山洞裏的悔過都能被聽到,自己對一些小鷹的幫助也能被聽到,希望功過可以相抵,希望死亡可以洗去身上的罪孽,希望靈魂能和其他人一樣,在下世幸福地生活。


    風聲停滯了,星空也似暗淡。


    然後他摔在地上,摔斷了脊柱,摔斷了脖子,當即失去知覺。


    沒有什麽更浩大的意誌在天空中等待著接引他,沒有什麽靈魂離體進入下世幸福生活的戲碼,也沒有什麽地方記錄著他的罪行、他的懺悔,計算著可以抵消這一部分、不能抵消那一部分,消完賬就可以永世長存。


    他死了。


    就隻是死了而已。


    像龐大世界中一粒消亡的塵埃。


    第125章 【95000營養液加更】


    安瀾猜到了故事開頭,卻沒猜到故事結尾。


    她以為幾個偷獵者不會第一時間轉移陣地,那麽狼群在衝向屍體的時候也會跟著襲擊活人,遠距離子彈不一定打得中,近身之後要敢開槍就有可能誤傷,不開槍就會被咬死。


    劇本是這樣寫的。


    哪怕在發現三個人提前轉移,借著狼群都朝屍體撲去的時機爬到崖壁上,掙得一線生機,她也隻是在失望中思考接下來該怎麽辦,完全沒想到接下來發生的場景。


    借著月光,她看得清清楚楚。


    其中一個人接過藤籠,然後把另一個推了下去。


    從差不多兩層樓高的地方臉朝天地摔下去,就是當場沒死也暈了,在狼牙之下毫無半點反抗能力,與死人無異。


    偷獵者在對著動物犯罪時,有沒有幾秒鍾想過人也是一種動物,又有沒有因此對人有過犯罪的想法、突破了人與人相處的底線呢?


    安瀾在心裏冷笑一聲。


    擔心鳥媽媽護崽心切直接飛下去挨一槍,她沒有急著解開獵隼身上的捕網,而是繼續通過小範圍盤旋的方式觀察。


    衝突過後可能是更大的衝突。


    如果有的話,她會抓住這個機會。


    可惜安瀾能想到這一點,經驗豐富的偷獵團隊頭目也能想到這一點,並且立刻著手去解決這個性命攸關的問題。


    “至少這迴狼能吃飽了。”格根壓著震驚,故作鬆了口氣地說道,“又少了一把槍,你的子彈就得好好留著了,等會兒狼吃得差不多了我們就開槍把它們嚇走,算算時間,後援也差不多該來了……”


    他不急不緩地說著後續,莫日根緊繃的情緒也鬆緩下來,那一瞬間的惡意退去之後,不可置信就湧了上來。


    在接下來的半小時裏,他靠在崖壁上盯著雙手,不明白剛才這雙手怎麽就自己動作了起來,把他害成了一個殺人犯。


    格根比莫日根想得更多。


    他首先想到的是——精神狀態不穩定成這個樣子,以後不能再把莫日根放在團隊裏了,否則就像放了一顆定時炸彈一樣,說不定什麽時候就會咬一口。


    緊跟著想到的是——那如果要把莫日根移出去,這個都敢殺人的瘋子會願意嗎?光靠知道內情這件事,能把他控製住嗎?對方完全可能以偷獵和走私來反威脅啊。


    如果……


    不,不行。


    格根咬緊牙關,迫使自己盯著地麵上的慘狀,思考著對策,但他越是思考,一個魔鬼般的念頭就越是在腦海中叫囂。


    這一推推下去的不僅是阿爾斯蘭,仿佛也把所有人的理智和底線推進了無底深淵。


    兩個人都不說話,氣氛一下子古怪了起來。


    打斷沉默的是一顆滾落下來的石子,格根和莫日根抬頭一看,就看到那隻瘋子金雕又開始在空中盤旋,好像根本不會累一樣。


    莫日根腦袋發熱,直接舉起槍。


    但他的手在扳機上按了半天,不知想到什麽,竟然沒有按下去,而是硬生生逼迫自己把槍重新端好,死死貼住崖壁。好像嫌棄貼得還不夠緊,他把藤籠解下來放在一邊。


    他的這個舉動就好像一盆裝滿冰塊的冷水,潑得格根從頭到腳透心涼。


    為什麽一個衝動的家夥竟然沒開槍?


    為什麽一個剛推過人的家夥竟然要貼住牆?


    莫日根是不是在戒備著他,這種戒備有沒有可能導致進一步的衝突,雙方都有槍,在這麽近的距離,如果發生進一步衝突,他真能占據上風嗎?


    想到這裏,格根不寒而栗。


    他完全沒想過莫日根可能隻是想留著子彈防備蒙古狼,一心都撲到了兩人對槍這個可能性上去,並且越想越害怕。


    最終他決定試探一番。


    當狼群漸漸分散開來時,格根先是主動朝下方開了一槍,然後故作不經意地掃過莫日根,說道:”時間差不多了,我們動手吧。“


    說完這句話,他屏住唿吸,等待著自己也不知道在期待的什麽迴答。


    ”行。“


    誰知道莫日根答應得很痛快。


    格根心剛放下去,就聽到舉起槍的手下忽然又補充道——


    “我手裏隻有三枚子彈了,你把背上那把槍給我吧,不然等會兒要是狼撲上來再去拿也來不及,我怕子彈打光狼咬到我。”


    放下去的心沒有提上來。


    事實上,格根的心往下一墜,直接墜進了胃裏。


    “也行吧。”他聽到自己冷靜地說,“那你先把這杆槍打空,你槍法本來就不太準,要是再背一把說不定更不準,都浪費了。”


    莫日根哼了一聲。


    他沒有動,他的手也沒有動。


    這就是格根腦袋裏那根弦繃斷的時候了——他把瞄準底下的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拉上來,朝著手下就是一槍。


    後坐力震得肩膀隱隱作痛,過幾天肯定會出現淤傷,但格根沒有時間去管,而是第一時間把槍口拉迴來,朝著踉蹌著往下坐的莫日根又是一槍。


    他隻開了一槍,卻聽到兩聲槍響。


    一股奇怪的感覺從腹部傳來,格根捂著肚子,頭暈目眩地坐倒在地,然後朝著已經不動了的莫日根開了第三槍,緊接著是第四槍。


    四槍下去,他覺得人肯定死得不能再死了,這才重重喘了口氣,一邊叫罵一邊把外套脫下來,將傷口包紮住。


    格根甚至沒費心去想該怎麽處理屍體。


    等會兒後援來了,隻要把槍、籠子、包裝袋等不屬於野外的東西都帶走,再稍微收拾一下衣服,晚上野狼會處理,白天禿鷲和其他猛禽會處理,別說這裏平常沒人來,就是來了,荒郊野外死一兩個人有什麽稀奇。


    現在重要的還是肚子上的傷口。


    這槍命中的地方很靠下,除了腸子應該沒有什麽重要髒器,一時半會兒還死不了。但畢竟是中了槍,裏麵的髒東西出來,或者光是流血,都能要人命。


    大半夜都快過去了,後援到底開到哪了!


    死路上了?


    格根按著傷口嘶嘶喘氣,眼冒金星,他一邊防著吃飽喝足後被幾聲槍響嚇退的狼群,一邊在口袋裏緩慢地掏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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