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由重新打量眼前這個年輕人,二十四五歲,眉宇間有股少年英氣,額間略凸,通天紋,與白天見到的那位皇帝陛下,確實有幾分神似。之前聽趙行說過,當今陛下有個獨子,由於皇帝篤信長生之術,對男女之事不怎麽熱心,皇家的生育問題和傳宗接代之事成了老大難,由於聽信道士讒言,說什麽二王相克,被發配到留都,說是曆練,實則是眼不見心不煩。


    朱延道:“在下有結交之心,之前不便相告,是怕範兄得知在下身份之後,有所顧忌,所以撒了謊,還請原諒則個!”


    範小刀哈哈一笑,對白無常道,“今晚太子請客,咱倆有口福了!”


    三人坐下,若幹護衛在門外守衛,隻留下那中年人給三人斟酒,範小刀交朋友,不看對方出身,隻看投不投脾氣,得知他身份之後,倒也沒有拘束,倒是白無常,神情有些奇怪,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幾杯酒下肚,範小刀問,“你是太子,就算關了城門,想要入城,也不是問題吧?”


    朱延道,“不瞞範兄,我的車隊,名義上還在濟南府修整,要三兩日之後才能抵京,我則與幾個心腹,一路沿運河北上,微服私訪,一來想了解一下民土風情,二來嘛,是想躲避仇敵追殺。”


    範小刀愕然,“追殺?誰有這麽大膽子?”


    朱延道:“本……我畢竟身份特殊,這次迴京,父皇對我另有委任,必然會觸及有些人的利益,他們不願意見我活著迴京,所以在入京之前殺掉我,是最經濟的方法。”


    範小刀第一時間想到了太平公主,這位年紀輕輕卻又手握重權的京城實權人物,從倫理上說,朱延應該稱她一聲小姑,隻是他也是胡亂猜測,畢竟是他們老朱家內部之事,他也不便亂說。


    自古以來,權力之爭,沒有親情可言。


    “所以剛才沒有如實告知身份,實則有難言之隱。”


    範小刀舉杯,道:“明白,敬你一杯,先幹為敬!”


    朱延大笑一聲,也一飲而盡。


    “好酒!”


    朱延道:“三十年的紹興花雕,你若喜歡,讓允才給你準備幾壇。”允才,便是那隨行的中年太監,太子殿下如此隨口一提,他便記在了心中。


    朱延又道:“在下沒有別的本事,唯獨對吃喝一道,頗為講究,將來迴京,範兄若是想打牙祭,盡管來找我,你身在六扇門,應該知道我的王府。”


    範小刀道:“那以後免不得多叨擾了。”


    白無常卻遲遲沒有動杯,範小刀道,“你怎麽不喝?”


    白無常道,“這幾天不能喝酒。”


    範小刀也不勉強,兩人對飲起來,深談之下,範小刀發現,這位太子殿下,他在金陵三年,幾乎走遍了江浙滬所有的城鎮,對退桑還耕、鹽商課稅、江南倭亂都頗有研判,胸有治世救國之情懷,果真不是尋常的吃喝玩樂的王爺,雖然朱延所說的他並不懂,但範小刀對他確是刮目相看。


    話匣子一打開,兩人暢所欲言起來。


    範小刀講追兇緝盜之事,京城中各種離奇的案件,朱延聽得也津津有味,白無常見兩人相談甚歡,安靜的坐著,並沒有多言,隻是那個叫允才的太監,目光時不時落在她身上,讓她有些不舒服。


    一壇酒落肚。


    紹興花雕入口甜潤,但後勁極大,饒是範小刀酒量極好,也難免有些上頭,朱延更是不勝酒力,麵紅耳赤,還好他自幼家教甚嚴,並沒有失態。


    範小刀有些尿意,便要出門。


    朱延哈哈一笑,“同行。”


    兩人搖搖晃晃,來到院子,這種雞毛店,茅廁在東南,尋常百姓又不怎麽講究衛生,味道極大,兩人皺了皺眉,範小刀道,“真不講究,看來到門外找個地方解決。”


    朱延道,“若大家都遵守規矩,也就沒這些問題,現在這樣子,導致我們也做不了斯文之人。”


    範小刀笑道:“內卷,害死人啊。”


    兩人解開腰帶,範小刀仗著酒意,道,“堂堂大明皇子,未來的皇帝陛下,今夜在荒郊野外,與我這粗鄙江湖之人狗尿泥,若是傳出去,豈不讓世人笑話?”


    朱延道:“本王又何必在乎世人的看法?”


    範小刀道:“將來你不會殺人滅口吧?”


    朱延道:“你把本王當作什麽人了?紂桀楊廣之流?對了,方才那位李姑娘,是你的紅顏知己?”


    範小刀臉色一紅,“也不算吧。”


    朱延笑道,“年輕人,喜歡就大膽去追求,免得將來後悔。”


    “說得你多老似的。”


    朱延歎了口氣,道:“我們身為朱家之人,打一出生,便與情愛無緣。”


    這句話中,似乎透著一種滄桑。


    範小刀明白,他身為皇家中人,婚姻之事,不是自己能做主的,想到此,覺得便是皇帝皇子也沒什麽好的,連自己喜歡的人都得不到,當再大的官,又有何用?


    就在這時,警兆忽現。


    嗖嗖!


    兩支箭唿嘯而至。


    範小刀雖然飲酒,但識覺依舊靈敏,聽到破空之聲,頓時警覺起來,捕捉到了箭矢的去勢,順勢一撲,將朱延撲倒在地。


    叮叮!


    兩支箭擦著兩人身體而過,沒入牆中,隻留了兩支箭羽,露在外麵。


    好霸道的箭!


    範小刀頓時清醒,酒意全無,他當機立斷,拉起朱延,向門口奔去,後麵又有破空聲,範小刀抓住朱延,內力流轉,猛然加速,衝過大門,順手將大門關閉。


    砰!


    木門竟被箭射了個粉碎。


    “有刺客!”


    門口那六名護衛,聽到唿救,紛紛向這邊圍攏。


    嗖嗖嗖!


    又是數箭射出,還未等靠攏過來,那六人紛紛中箭,登時倒地氣絕身亡,範小刀看了一眼,眾人胸口被穿透,有個碗口大的窟窿!


    範小刀心中驚悸,知道遇到了強勁的對手,好在躲避及時,若是射中身體,哪怕擦到一點,還不被震成肉泥。楊青跟他說過,箭術最高明者,能將內力灌注箭體之中,中的之後內力湧出,威力巨大。


    兩人躲在南門旁的牆後。


    從南門到房內,不過五六丈距離。


    可這五六丈,就是他們與死神的距離。範小刀感覺到了從未有過的危機,刺客應該隻有一人,但方才那六名護衛,幾乎同時中箭,究竟是如何做到的,範小刀也沒有想明白。


    允才、白無常聽到求救,正要出門,被範小刀攔住。


    範小刀搜腸刮肚,也沒有聽說過,江湖上有這樣一位用箭的高手。正門南邊有個高坡,從箭矢射來的角度,箭手應該就在高坡之上,一來站點極高,可以將院中情形盡收眼底,二來哪怕行動失敗,也可以順勢逃走,不留痕跡。


    兩人不敢大意。


    從剛才他所表現出來的箭法,哪怕露出一點空隙,都會被奪命之箭帶走。


    哪怕朱延經過大風大浪,但此刻也臉色也有些蒼白。


    箭手潛伏了許久,終於等來了這個機會,將兩人困在那裏,就如戲弄到手的獵物一般,並沒有出箭,這種靜謐的氣氛,讓人覺得窒息。


    沒有一絲聲音。


    隻有夜風習習。


    允才在屋內,他關心朱延,喊道,“殿下!”


    話音剛落,一箭射出,射向他開口之處,土房轟隆一聲,射出一個大洞,箭勢稍弱,允才以劍擊箭,悶哼一聲,連退了數步,似乎受了內傷。


    兩人見狀,更不敢發聲。


    若是被箭手發現,以他的箭法,哪怕是有土牆阻隔,也有機會射殺二人。


    生死邊緣,度日如年。


    對方並不著急,似乎在尋找最佳機會。


    月色漸中,院中有個銅缸,缸內有水,將月亮映入其中。


    範小刀靈光一閃,頓時明白了對方意圖,對方是想用銅缸對月光反射,根據陰影明暗,找到他們的藏身之處,範小刀拉了一把朱延,才挪開幾步,就聽到轟隆一聲,方才朱延站立之處,已被射穿。


    雞毛店掌櫃聽到動靜,提著風燈走出來,才一露頭,便去領了盒飯,成了一個無辜的亡魂。


    這讓範小刀怒火中燒。


    加入六扇門之時,他們曾發誓,要誓死維護百姓平安,可是百姓無辜枉死,他卻沒有任何辦法,不但如此,就連他們自己都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不由生出一種無力的感覺。


    雙方一動不動,再次陷入了僵持。


    第111章 調包


    對方遲遲不肯出箭。


    雖然看不到箭手,但範小刀卻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識覺靈敏的他,早已感應到他們二人已經被箭手鎖定,隻要露出一點破綻,等待他們的將是致命一擊。


    這種生死存亡的感覺並不好受,更何況他沒有絲毫還手之力。


    忽然,範小刀似乎想明白了原因。


    先前射向二人的兩箭,還有射碎正門的一箭,殺死六名護衛、掌櫃,還有射中年太監,有用去了七箭,若是按一個箭壺十二支箭來看,他的手中隻剩一支箭了。


    像他這種級數的箭手,收發由心,而且目標隻有一人,講究得是一擊必殺,根本不會帶多餘的箭矢。所以,對方一直在等,總不能這樣永無止境的耗下去。


    尤其是處於危險之中獵物始終會有一個本能,認為自己所在之處極其危險,而必然會尋找躲避的機會。當他們移動之時,便是兩人被擊殺之刻。


    這樣僵持下去不是辦法,範小刀決定一搏。


    他躲在牆後喊道:“我知道你身上隻有一支箭,你想殺太子,卻沒有把握,不如我們打個賭,我來接你最後一箭,若能殺了我,太子的性命交給你發落,倘若僥幸接下這一箭,今夜你也沒有機會了,我們放你離去,如何?”


    沒有任何答複。


    範小刀手中握刀,喊道:“這麽拖下去,也沒什麽意思,長痛不如短痛,生死在此一搏,趕緊打完收功,還能趕上睡個囫圇覺,再說了,這箭少說也有百石,你一直引而不發,對胳膊不好時間久了,容易得關節炎。”


    對方依舊沒有反應。


    “你若不迴答,就當你是默認了,我要出來了!三……二……”


    沒等說一,一個竄身,向院中央的那一口銅缸衝了過去。


    他們了解箭手的實力,連木門、土牆都能穿出個大洞,這物理穿透能力,堪比黑色切割者,躲在銅缸之後,才有更大的機會。


    嗖!


    弓弦聲響而至。


    長箭破空,卻沒有向奔向水缸的範小刀,帶著淩厲的唿嘯聲,射向了南牆之後,朱延的藏身之地。那名刺客早已鎖定了南牆之後的兩人,卻無法分辨究竟哪一個人是太子,當範小刀衝出去的一刹那,他瞬間鎖定了另一人的位置。


    作為一個職業刺客,他接過無數次任務,從未失手過,絕大部分都是一箭入魂,來如鬼魅,去如清風,從沒像今日這般,身份暴露之後,還在等待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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