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清潭微微一頓,偏過頭看向身後的人。


    “嗯?”


    謝予辭的神色晦澀難辨,他忽而道:“你方才說,凡人很好,因為他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亦知道自己想要什麽。


    那麽你呢?你而今行走於人間,活了二十年了吧?除了除魔衛道,濟世蒼生之外,你心中可還有別的祈願。”


    卓清潭聞言微微一怔,下意識念了一句:“......別的祈願?”


    她不解的問:“你是指什麽?”


    謝予辭定定看著她,緩緩道:“比如長命百歲,福壽無虞;再比如......固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許是卓清潭此時的表情太過詫異,謝予辭忽然偏過頭去,麵無表情的加上了一句解釋:


    “你,別誤會......謝某的意思是,方才我見大多數凡間女子們拜月祈願,都是求一真心人,或是求心中玉郎對她們真心以待恩愛不疑。


    那麽你呢?如此看來你的年紀也不大,按理說正是少年慕艾的年紀,難道你就從不曾有過這種念想?或者羨慕這些無憂無慮的凡人少女們嗎?”


    卓清潭聞言微微怔忪。


    然後,她下意識的轉頭看向周圍的人群。


    此時他們周圍大多是十五六歲的少年男女們,大多臉上都洋溢著青春萌動的情懷。


    ......是啊,這個年紀的少年男女,心中所願所念,也不過一顆真心爾。


    而花期的凡間少女,若能得到一真心相待之人,便是在如此芳華之中最為燦爛的因果。


    會羨慕嗎?


    卓清潭細細的想。


    似乎......不會。


    哪怕是在此生未曾遇到謝予辭之前,那時並沒有前世記憶的她,心中亦從未有過私情。


    她此生雖然為人,亦是生而情脈不顯,所以才是天生最適合修習滄海毋情訣之人。


    而端虛宮的曆代宮主都修習過滄海毋情決,聽聞曆代端虛宮宮主也從未有人動過情念。


    說來奇怪,端虛宮的曆任宮主,大多孑然一身,了此終年。


    至於她遇到謝予辭後、恢複了前世種種記憶,那麽就更加不會羨慕這些少年慕艾的少男少女了。


    ——因為,這世間最最純粹,最最真切,最最對她無所保留的真情實意,她其實早已擁有過了。


    那是許多許多年以前,曾經有個生而兇煞、卻擁有神格的半神之身的少年,願意為愛低頭,為愛謙卑,為愛......自縛己身。


    他本擁有披靡上神的神力,卻將自己自逐流放到海外仙山,隻想默默守護她一生。


    卓清潭既已然擁有過那般單純赤誠而又無欲無求的愛意,又怎麽會再去羨慕旁人?


    這般說來,當年她與聖神帝尊聯手將謝予辭打迴原形、打散記憶、封印於東海,事後她並非沒有想過......


    她亦曾經迷茫,當日若非謝予辭體內鴻蒙紫氣的滿溢,沒有發生那些突如其來的種種驚天變故,他們之間的結局......是不是會大不相同?


    似乎他們的一切,都被命運戲耍了,又被她自己搞砸了。


    但是,似乎哪怕一切再重新來一次,讓她再重新選擇,她亦沒有更好的解決方式了。


    往聖帝君太陰幽熒的一生,好像永遠都是一場為了三界蒼生“不得不為”的折子戲。


    她自從混沌初開降生於這天地,生來便是這三界中最為至高至敬的上神。


    但是,也正因為她這與生俱來力量和使命,造就她隻能成為那個為蒼生而活、不能為自己做主的完美神明。


    卓清潭靜靜的注視的謝予辭月光下俊美不羈的側臉。


    她的前世,那個生而神聖的往聖帝君太陰幽熒,此生最為任性的幾次抉擇,似乎都用在了麵前這個男子身上。


    第一次為他忤逆天地同胞的聖神帝尊,寧可令帝尊不快,亦要與之君子相交;


    第一次為他摒棄天下為公之念,明知他身負毀天滅地的鴻蒙紫氣,亦心生私欲,為保全他的性命隻肯將他封印,不惜給蒼生留下隱患;


    第一次為他枉顧上神之責,不顧自己身負左右三界天地兩儀陰陽之力的重任,分出一半元神之力變為神封,替他封印窮奇本體中的兇煞之力,希翼給他一個嶄新的光明的人生;


    亦是第一次為他,坦然麵對自己或許終有一日神隕道消的結局,曆時三百六十餘年耗費無限神力,於東海之濱成就一座可以代替自己履行兩儀陰陽周轉之責的天地法陣。


    她願欣然赴死,許他完成心願,打開那個用她半個元神所設的封印、毀掉仙山岱輿。


    他或許永遠不會知道,那個一世克己複禮、兢兢業業的往聖帝君,以神骨為封、鎮封他於九州四大秘境,這並不是懲罰,而是保護。


    她若活著,便活著護他。


    她若將死,便以死護他。


    不過,如今他什麽都不知道才更好,她也不需要他知道。


    如果可以,她隻希望他永遠開心,就像他們初次相遇時那樣。


    那時的他臨海而立,玄衣蹁躚,少年眼底一派意氣風發,那是磨不滅的璀璨星芒和桀驁不馴。


    那般灼熱,那般明媚。


    卓清潭就著清涼的月色,靜靜端詳了一瞬少年此時深刻而清雋的容顏。


    或許就連謝予辭自己都不知道,東海初遇在那一日,他在她的眼中,居然遠遠要比天地兩儀絕對至陽之氣所化的宇宙諸天最強大尊貴的聖神帝尊太陽燭照——更加耀眼奪目。


    謝予辭被她的視線看得愣了愣神。


    他下意識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是否有什麽不妥之處,卻並沒有發現什麽異樣。


    卓清潭見他難得一見的憨態,忽而展顏一笑。


    那笑容絢爛至極。


    然後,她輕聲笑著迴答:“不曾。”


    “什麽?”


    謝予辭蹙眉不解的問。


    卓清潭淡笑著再一次道:“我說,我從來不曾羨慕過她們。”


    謝予辭卻沒什麽反應,聞言隻是淡淡的瞥了她一眼,然後“哦”了一聲。


    他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頗有幾分無甚意趣的意味。


    然後散漫的道:“想來也是,你既是端虛宮的天之驕子,將來便是要做端虛宮宮主的——身為仙門百家下一任的領頭人,自然蒼生於心,巍然不動,大愛不滅,小情盡泯。


    想來除去蒼生安危之外,若你心中若還有其他所願,那便隻有得道成仙一事了。我方才那一問,倒是有些問得多餘了。”


    卓清潭聞言卻淡笑著微微搖了搖頭。


    “關於‘得道成仙’這話,我們先前在無瑕鎮那間客棧中曾經探討過。


    當時我曾言,能否仙道大成位列仙班,我並不在意。隻要此生內不欺己,外不欺人,不愧平生,便足以。時至今日,我的答案,亦不曾改變。”


    謝予辭聽了一靜。


    他默默跟在她身後走了片刻,忽然猛地停住腳步,徒然伸手拉住她的袖擺。


    卓清潭一頓,她靜靜停步,神色寧靜的迴首看向他。


    謝予辭此時神情難辨悲喜,他隻是一瞬不轉的盯著她的眼睛,突如其來的認真的問她:


    “卓清潭,我有一句話想問你。你可以不答,但你若是答了,我希望是出自真心。”


    卓清潭默默看了他一瞬,點了點頭。


    “好,你問。若我答你,必無虛妄。”


    謝予辭看著她,輕聲問道:“九重天上一日仙,當是凡間修仙之人心中無限朝聖之所願。而你此生一世寒暑不休,刻苦修行近二十載,風餐露宿行走於世間,冒生命風險斬妖除祟,便當真不想......有朝一日修成正果、位列仙班嗎?”


    卓清潭聞言靜了一瞬,片刻後她忽而一笑,眼底清冷澄澈,一片坦然。


    “謝予辭,此生我隻願盡我所能,一世坦蕩,做盡善事,不問前程。但我不願做神仙,不願赴九天。今日所言所感,絕無半句虛言。”


    謝予辭安靜的與她對視片刻。


    下一刻,他忽而猛地轉開頭去,亦鬆開了攥住她袖口的那隻手。


    謝予辭沒有看她,而是忽然抬起頭,靜靜望向高懸於夜空之上皎皎明月。


    片刻後,他終於輕聲道:“好,我信。”


    卓清潭,我信。


    隻願這一次,你沒有再騙我。


    第101章 人性的爭論


    謝予辭與卓清潭共賞完兗州城河畔放燈,又一路順著人煙湧動走到一處城中異常恢弘明亮的廟堂外。


    那座神廟建造得十分恢弘大氣,不僅神廟外側明燈三千,遠遠向內望去,殿內亦是燈火恢弘,通明光亮猶如白晝一般。


    “這是......?”


    卓清潭的目力因仙器“凃雪碧”加持之故並不是很好,離得極近時方才看清神廟正門上方的匾額,赤金色的三個大字突然高懸其上。


    上麵明晃晃題字的匾額居然是......月神廟?


    卓清潭略帶不可置信的神色,然後失笑喃喃道:“居然還真的有月神廟這種神殿......”


    謝予辭挑了挑眉,臉上帶著一絲揶揄之色。


    “怎麽?卓仙長莫非是對‘月神’也有什麽高見不成?”


    卓清潭聞言微微搖頭,她輕歎了口氣,然後蹙眉淡笑著說道:“這世間哪裏有什麽月神?又何須為一個並不存在的神靈立廟建金身?”


    謝予辭卻忽然頓住。


    他微微挑眉,緩緩轉過身來,目光犀利的若有所思看著她。


    “拜月之說,自古便有之,你又怎知這世間必然便沒有月神?”


    卓清潭微頓,旋即麵無表情的抬頭與之對視了一瞬。


    他這是......懷疑上她了?


    如此看來,而今的謝予辭,當真很是有幾分敏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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