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是誰......


    她這是在哪裏?......


    卓清潭似乎是在掙紮著與自己抗爭什麽。


    但是片刻後,她還是蹙眉搖了搖頭,沒有絲毫遲疑停頓的輕聲迴答。


    “......不是,此指環名為‘潮沁’,乃我師門中宮主信物,並非可屏蔽削弱六識的法器。”


    謝予辭聞言,眼中光芒登時一盛!


    ——是“憶追思”的藥效生效了!


    若非“憶追思”的奇效生效,卓清潭是斷然不會將端虛宮的法器說給他聽的。


    原來,那壺名為“憶追思”的清酒並非尋常佳釀,實乃謝予辭采用仙山瀛洲上的仙果和仙草所釀。


    其中有一味仙果極其特殊,名曰“盞琰”。


    盞琰果有一效用,便是食之可令人無法自抑,一吐心中真言。


    這種仙果,等閑神仙自然不會受其影響。


    但是凡人之軀,卻根本無從抵抗盞琰果的藥性。


    ——哪怕是前世身為九重天往聖帝君的卓清潭亦無法抵抗,她此生的凡人肉體凡胎......終歸是拖累了她。


    “憶追思”服下後,便會情不自禁有問必答。


    且答之必是真言,酒醒之後全然不會記得中間發生了什麽。


    其實謝予辭最初釀製“憶追思”,本隻是為自己小酌之時更加暢意,不曾想居然有用到它這個用途的一天。


    他靜靜看著已然微醺、意識昏沉的卓清潭半響。忽而上前半步,將卓清潭搖搖欲墜的頭顱靠在他的肩膀上。


    隻是下一刻,謝予辭便已經後悔了自己先前的這一舉動。


    卓清潭的發絲輕輕擦在他的頸側,她微熱的唿吸和發絲的撩動,像一隻極端勾人心扉的蠱蟲,讓他整個人當即都微微僵硬了起來。


    謝予辭的唿吸沉重了幾分,他在幾個深唿吸後沉住心神,再次調整迴那副波瀾不驚的模樣,然後輕聲繼續問話。


    “是嗎?那麽,可以削弱你六識的法器,究竟是何物?”


    卓清潭喃喃無意識的迴答道:“......我的手臂上的那枚臂釧。”


    謝予辭微微一頓。


    他沉默片刻,終於還是探出手來,輕輕的在她的手臂上摸索了起來。


    隔著厚重一些秋裝,謝予辭終於摸到了一處微微堅硬的物品。


    這是......女子臂釧?


    謝予辭蹙眉再次問道:“這東西究竟是何物?為何會削弱人的六識,佩戴此物後除了會被削弱六識外,可還會有什麽其他的副作用?”


    卓清潭低聲迴答:“此物名為‘凃雪碧’,可助人聚氣凝神,唯一副作用便隻是削弱佩戴者的六識......摘掉後,便無其他影響。”


    謝予辭微微沉吟。


    若是如此,那倒是不妨讓她繼續帶著。太陰幽熒此生的凡人之身,靈脈有傷並且如此羸弱,帶著法器聚氣凝神尚且不甚硬朗,若是摘掉恐怕更加不濟。


    更何況......她如今佩戴這個法器半聾半瞎行動不便。


    於他而言,似乎也並沒有什麽不好。


    第93章 病


    謝予辭靜靜垂眸看著此時靠在他肩膀上的那張近在咫尺、如冷玉般的臉龐,半晌過後,他忽而輕聲問道:


    “卓清潭,你這麽多年來堅守本心、除魔衛道,一刻不曾放鬆,當真就這般厭惡身懷妖力和兇力的異類嗎?”


    卓清潭的雙眼緊閉,她似乎神誌愈發的不清明了。


    但是,她口中說出的迴答卻清晰可聞。


    “妖有好妖,人亦有惡人。行走世間,除魔衛道,除的乃是惡妖與惡人。隻要心存善舉,即便身懷妖力,也絕非妖邪。”


    謝予辭聞言靜默一瞬,旋即意味不明的低啞輕笑幾聲。


    片刻後,他忽而不辨悲喜的緩緩問道:“那麽我呢?你又可厭惡於我?”


    卓清潭輕輕搖頭,沒有半點遲疑。


    “不曾。”


    謝予辭卻自嘲的笑了笑:“......是啊,你此時不討厭我,不過是因為我是凡人而已。若我是妖而非人呢,你是否厭惡於我,恨不能處之而後快?”


    卓清潭眉心微蹙,似乎是有些抗拒這個問題,幾吸過後還是肯定的搖了搖頭。


    “絕不可能。”


    謝予辭輕嗤一聲:“......絕不可能?”


    他語帶微嘲,明顯並不是十分相信這個答案。


    但是,卓清潭的聲音隨即再次響起。


    她的語調雖然極輕,卻一字不落的傳入他的耳中,像是一顆顆軟軟的釘子,穩穩紮進他心底的軟肉之中。


    “——因為,你是謝予辭啊。”


    謝予辭聞言一怔。


    他緩緩低下頭去,認真凝視著懷中意識不甚清明的女子。


    她的睫毛當真是長,就像兩片濃密的飛羽,靜靜停留在她的眼睫之上。


    那抹極其淺淡的唇色,為她本來略帶一絲水墨山水畫般清冷又略帶一絲英氣的五官,平添一縷溫柔與順從。


    但是熟知她真實性情的謝予辭卻又深知,卓清潭絕非外表這般柔順。


    她是高懸蒼穹的冰涼之月,亦是獨立枝頭、分外紮手的花。


    月光哪怕再是光輝明亮,卻終歸遙不可及,觸之冰涼。


    卓清潭,那麽你的口中的話,到底哪句是真,哪句又是假呢?


    此時此刻,你所言所感,又當真是你心底最為真切的想法嗎?


    謝予辭靜默良久後,輕聲喃喃自語。


    “可即便是謝予辭,那又能如何呢?他亦不過是個......笑話罷了。”


    卓清潭受到“憶追思”的影響,此時對旁人的話有問必答。


    她聽到謝予辭這句自言自語,也隻當成是一個問題,於是闔目輕聲答:


    “謝予辭不是笑話。他赤誠單純,本性善良,是這天底下頂好之人。”


    ......赤誠單純,本性善良?


    謝予辭微微一頓。


    多麽可笑啊,若是當年高高在上的往聖帝君太陰幽熒也是如此做想,他們又何須走到今時今日這般田地?


    謝予辭神色十分複雜的垂眸看著卓清潭無甚表情的眉眼,心裏的思緒猶如翻江倒海。


    他多想借此機會問上一問?!


    一問,她為上神之時利用他之情念,將他過往記憶盡數封存,打迴原形、鎮壓於東海之濱時,可曾有悔?


    二問,他再化窮奇,二世而生。而她卻誆他、瞞他、騙他,將他之七情玩弄於股掌之上。讓他一次為上神幽熒、二次為凡人虞闌、三次為往聖帝君,次次鍾情,次次泥足深陷,可曾有悔?


    三問,她自詡生而為蒼生,最終散盡神力、自爆元神、生抽神骨、神隕道消,亦要將他力量和真身分封囚禁於凡間四大秘境數千年,又可曾有悔?


    可笑的是,她一心為這蒼生,但這天地造化卻不亡他!


    如今他複歸來,而她卻反而落得如此下場——也不知是不是她前世屢次三番欺騙於他,將他的真心摔入塵埃的報應?


    許是太過清醒,才會無限悲愴。


    謝予辭在心底默默呢喃。


    ......太陰幽熒,萬載時光如梭,經年前塵過往,你端坐濯祗仙宮片裳不沾風雪,我奉虔誠於你座下卻終而決絕。


    你是天地蒼生仰慕之神明,我卻生而罪孽,命薄似塵埃流螢。


    你多次言說,此生雖有憾有愧,但卻從未有悔。


    罷了......你是憾也罷,愧也罷,悔也罷。似我生來罪孽,本就不配對你這位高懸九天的明月,言及一句意難平。


    從此往後,三界九州,滄海碧落,凡塵煙火。


    你是你,我是我,你我之間,再無“我們”。


    興許昔年東海之濱他們的相遇,一開始便是錯。


    謝予辭抬起一隻手,用掌心遮住了自己的眉眼,再看不見一絲一毫神色。


    但他的唇角卻牽起一絲若有似無,似嘲諷,又似悲茫的微弱弧度。


    何其可悲,九天真神而今神隕道消,淪落為一介凡人——卻要受製於人,被迫在他這麵目可憎的兇神手下蟄伏度日。


    但是下一瞬間,謝予辭亦忽然想起,太陰幽熒前世身死道消,而今前塵盡忘,他鬱積於心多年、想知道的所有問題,也再沒有了答案。


    一時之間,他的心中如同被萬千冷箭刺穿一般,冰冷痛楚,不能自己。


    ......她將自己忘了個一幹二淨,卻徒留他在這兩世苦海中沉淪徘徊。


    謝予辭隻覺自己心中那股憤懣之情,驟然間如蓬勃的火山一般,鋪天蓋地湧上心魂。


    情緒翻湧之下,他放在卓清潭肩上的手,下意識的用力攥了攥。


    卓清潭極輕的吸了一口氣,發出一聲輕微的抽氣聲。


    謝予辭被她的吸氣聲驚醒,瞬間醒過神來,鬆開了手中對她的鉗製。


    他怔忪了良久,然後忽而像是著了魔一般,將他棱角分明的下頜,輕輕靠在卓清潭的發頂上。


    多麽神奇啊。


    似太陰幽熒這般冷心冷肺之人,她的身體居然也是有血有肉的,居然也是......溫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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