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等環境之下,人性的惡愈發無所遁形。


    一戶人家看似和睦實則各懷鬼胎。


    丈夫想著拋妻棄女,妻子想著攀附權貴,獨留那癡傻的孩子流著哈喇子在家中苦等待,可她不知,她早已被拋棄。


    又隔百米,另外兩戶相鄰的人家因戰亂與饑荒餓到易子而食,各自牽著各自的孩子正打算在此做交換。


    為神的這百年間,玄羲看過太多諸如此類的事,他以為他早已適應。


    可當這一幕幕如此不加遮掩地呈現在他眼前時,他仍忍不住擰緊眉頭。


    最複雜的,莫過於人心。


    他早已不對這渾濁人世間抱有半點期翼,收迴落在雲層下的目光。


    輕聲歎道:「這,便是人間。」


    很多時候,眼見也不一定為實。


    女婀搖了搖頭,示意他繼續往下看。


    丈夫之所以拋妻棄女,是因身患惡疾,不想拖累她們娘倆兒。


    妻子之所以攀附權貴,是想換取銀錢來為丈夫治病。那個癡癡傻傻的孩子從未被誰拋棄。


    易子而食的鄰居始終下不了手去殺自己親眼看著長大的孩童,紅著眼圈,忍著饑餓將對方家中的孩子還了迴去。


    苦中作樂地高談闊論著:“西郊那塊地上的草根尚未被挖盡,混著觀音土一同煮食,大抵還能撐上個十來日。”


    “十來日?這麽久呀?那興許還能等來一場雨哩。”


    “下雨好啊,地裏的莊稼縱是活不過來,還有野菜可挖。”


    ……


    至此,女婀終於彎起了眼睛,在他掌心寫下:「人間也並不總是如此。」


    大多數時候人間的確很苦。


    可天從無絕人之路,縱是世道再險惡,也仍有人在維護心中的那條底線。


    玄羲神色微怔,看了眼變幻莫測的人間,又看了眼眉眼含笑的她,終是什麽都沒說。


    女婀又拽了拽他袖子:「我們囤積的糧食夠度過這場凜冬嗎?」


    「夠。」


    「那我們分一點給他們可好?」


    「好。」


    迴家的路上,女婀一直在笑。


    突然沒頭沒腦地在他掌心寫道:「你聽過因果報應嗎?」


    「我們凡間有這樣一種說法。」


    「今生若命途多舛,定是因前世做了惡事在贖罪,故而,此生需行善,好為下一世攢功德。」


    玄羲默了一瞬:「倒是個不錯的想法,可惜這世間並無輪迴之說,一切皆為凡人杜撰。」


    女婀聽完這話,很是失落:「那我豈不是白做了這麽多好事?」


    旋即,又釋然地笑了笑:「無妨,但求心安,若真見死不救,我會愧疚一輩子的。」


    玄羲看著她璀璨如冬日暖陽的笑顏,也跟著彎了彎唇角。


    人啊,果真是萬物蒼生中最獨特的存在,牛羊草芥蜉蝣又怎可與之相比?


    他們迴到家,正值日暮,牆角那樹紅梅如火如荼般綻放。


    隱隱浮動在空氣裏的冷香沁人心脾,更妙地是此刻恰也落起了雪。


    整個世界白茫茫一片,間或飄落的幾點紅梅豔得驚心動魄。


    他們架好銅爐,引燃炭火,決定在院子裏的涼亭中用晚膳。


    冬日裏的快樂,是一鍋咕嘰咕嘰冒泡的小火鍋給的。


    燉足了一個半時辰的筒骨軟爛脫骨,湯汁乳白,脂香四溢,混著胡椒的辛香隨風飄向很遠的地方。


    玄羲單手支頤,眼睛一眨不眨盯著女婀鼓鼓囊囊的腮幫子。


    莫名讓他聯想到了某種毛茸茸的小動物,很想伸手去戳一戳。


    手伸至一半,又拐了個彎。


    他思索片刻,握住她手腕:「待到來年立春,冰雪消融,我們就去成親。」


    女婀兩眼發直,似有點懵,咽下嘴裏的東西,微微仰頭望著他。


    她雖什麽都沒說,玄羲卻看懂了她眼中的疑惑,大抵是在說:怎這般突然?


    可她心中到底是歡喜的,笑得眉眼彎彎,停也停不下來。


    「那成親以後,是住你房間還是住我房間?仔細想想,還是一起住我那間房好了,更寬敞也更明亮。」


    玄羲仍盯著她腮上那團軟肉,心中依舊很癢,頗有些心不在焉地寫道:「這兩間房都不算大,不如將它們打通?」


    女婀可不敢苟同:「那將來若是有了孩子,又該住哪兒?」


    「再多建一間院子便是。」


    「啊?」


    玄羲往女婀碗裏添了塊肉。


    「多建一間院子罷了,算不得什麽難事。」


    女婀笑著將那塊肉塞進嘴裏,在他掌心寫道:「好,那便都依你。」


    玄羲見女婀腮幫子再次鼓起,這次,大大方方伸手去戳。


    他想,既定了親,便算不得是唐突。


    ……


    時光在一片寂靜中緩慢流逝。


    彼時的他們尚不知,簡簡單單一句“朝夕與共到白頭”於他們二人來說都是種奢望。


    變故比想象中來得還要早。


    縱是神族肯放過玄羲,還有個虎視眈眈的魔君,他這一生,注定不得安寧。


    玄羲消失於立春前的那個夜,獨留女婀一人在山中等待。


    這一等,便是一輩子。


    凡人的一輩子有多長?


    從豆蔻年華到白發蒼蒼,隻需六十載。


    六十年後某個秋日裏的清晨。


    女婀如往常那般,用過早膳便坐在了玄羲當年搭建的秋千上。


    她這一生無病無痛,卻也無兒無女,終日與山間清風白雲為伴,雖孤寂,卻也算過得瀟灑暢快。


    唯一的遺憾也僅僅是未能等到那個人,來與她成婚。


    隨著時光的流淌,她越來越記不清自己在等之人的相貌。


    偶爾也會分不清,那個沒有結局的故事究竟是年少時做得一場夢,還是真實發生過的事。


    她就這麽坐在秋千上等啊等……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始終未能等來她的心上人。


    直至這個月色迷離的中秋夜。


    有一身負重傷的男子從天而降,恰好砸落在她院外的籬笆上。


    她燃燈推窗,向院外望,與一雙似曾相識的琥珀色眼瞳相撞。


    那些早已被時光所掩埋的記憶紛至遝來,這一刻,她終於想起,自己要等的是何人。


    他仍這麽好看,一如離開時那般。


    而她卻……


    她垂首,靜默無言地望著自己那雙爬滿歲月痕跡的手。


    許久許久……


    她終於釋然地笑了笑,隔著空氣與那些迴不去的時光,與他道。


    “你來晚了,這裏的舊主人早已搬走了。”


    “對了,她還托我給你帶句話。”


    “她說,她等不了你一輩子了,好好活著,勿念。”


    本還有所疑惑的玄羲自她說話的那刻起,神色明顯有了變化。


    他要娶的姑娘是個不會說話的小啞巴,縱是老了,也不會和他說一句話。


    他遙遙站在院外,似與她說了很多話,她其實一個字都聽不見。


    隻能通過他不斷開合的唇,依稀分辨出他在說哪些字眼。


    漸漸地,她也不再盯著他的唇。


    近乎貪婪地望著他的眉眼,想要將它們刻入自己腦海,一同埋入黃土中。


    她這不算短暫的一生在等到他的那刻起便已圓滿。


    待玄羲的背影徹底消失在眼前,她緩緩起身,步履蹣跚地迴到屋中。


    那兩間屋子依他當年所說,打通成了一間,隻可惜,他一次也沒住過。


    還有那兩身花了大價錢的喜服……


    她耐著性子從箱底翻出。


    一件穿在身上,一件摟在懷裏,靜靜躺在床上,任這間搖搖欲墜的院子傾於大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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