蝦粥仍是那鍋蝦粥,她卻笑彎了眼:“你快嚐嚐它有什麽不一樣。”


    謝硯之將信將疑地舀了一勺送入口中,須臾,啟唇問道:“你加了什麽東西?”


    小姑娘朝他眨眨眼睛:“加了你不喜歡的東西。”


    “可我隻讓它們在粥裏滾了一遭,便撈了出來,所以,沒留下什麽味道,隻是你味覺靈敏,定然能嚐出有何不一樣。”


    “不同的東西,濃淡不同,滋味自也就截然不同,我猜把度控製在這個範圍內,你一然不會討厭。”


    ……


    他不知自己為何會想起這些瑣碎的日常片段,卻已不受控製地伸出手,想去觸碰她。


    那個在他記憶中永遠鮮活明媚的姑娘,如霧般散去了。


    “君上,您這是在做什麽?”


    青冥聒噪的嗓音倏地拉迴謝硯之胡亂飄飛的思緒


    他摁住太陽穴上那根突突直跳的青筋,緩緩閉上眼睛。


    青冥又試探性地問了句:“君上?”


    迴應青冥的,是一聲冰冷徹骨的“滾。”


    謝硯之此刻頭疼得厲害,多年未犯的頭疾再度發作了,他眼底有紅光隱現,周遭氣溫低得嚇人,空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凍結。


    有眼力勁的宮人早已選擇撤離,青冥幾番糾結,終還是一步三迴頭地滾了。


    偌大一間房隻餘謝硯之一人。


    他沉重的唿吸聲響徹在宮殿的每一個角落。


    他想,他大抵是要瘋了。


    否則,為何他每望向一個地方,便會多出一個顏嫣?


    或是哭,或是笑,或是在與他鬧。


    可不論他走向哪個顏嫣,她都會像霧一般被風吹散,不論他如何努力,總是抓不到。


    隨著時間的推移,他頭疼得越來越厲害,仿佛時刻都會裂開。


    他終於放棄去與那些幻覺周旋,摁緊太陽穴上那根突起的青筋,跌跌撞撞迴到寢殿。


    可“顏嫣”還是不斷出現在他眼前。


    那些他以為早就被自己所遺忘的日常點滴,竟這般揮之不去地藏在他腦海中,又以這種形式重新呈現在他眼前。


    他一路走,一路看,從膳房到寢宮的三百米之遙變得格外漫長。


    不知不覺間,天色也已暗,長廊外下起了雨,囂囂灌湧,一如那日。


    迴憶與現實交疊,他隔著重重雨幕,又看見了“顏嫣”。


    那仍是他們相識的第二年。


    小姑娘推開棲梧宮厚重的殿門,舉著油紙傘,一步,一步,向他走來。


    小姑娘眼中盛滿笑,目光柔軟得像片雲,刹那間,他整個人都有些恍惚,卻也無比清楚地知道,她看得定然不是他。


    她恨他,恨到寧願再次墜入蝕骨深淵,也絕不願繼續留在他身邊。


    小姑娘看得當然不是他。


    她看得是自己的心上人。


    可她的心上人不曾多看她一眼。


    為了跟上他的步伐,她一步並兩步走,明明跟得這般吃力,卻不曾落後半點,仍固執地踮起腳尖,舉著傘為他擋雨,而她自己,渾身上下皆被雨淋濕亦不管不顧。


    終於,她的心上人停下了腳步。


    小姑娘亦隨之停下,小心翼翼靠近:“硯之哥哥,你……是不是頭疾又發作了?”


    “你不要淋雨了,我們一起迴去好不好?我和他們所有人都不一樣,我不怕你,真的,我一點也不怕你。”


    “我知道你其實是個很好很好的人,你如今隻是生病了,待你病好了,又會變迴原來的模樣。”


    “從前那麽多次,都是我陪你熬過去的,這次,也一樣可以。”


    “你不要丟下我,不要獨自一人來承擔這些,我唱歌給你聽呀,你不是一聽到我唱歌就不疼了嗎?”


    蒼穹之上電閃雷鳴,“轟”地一聲撕裂夜幕,雨越落越大,大到她都要握不穩傘,她索性將傘拋開,緊緊摟住早已失控的心上人,輕聲哼唱那首歌謠。


    “親親我的寶貝……”


    歌聲與雨聲交織成一片,她與他緊緊相擁,一同跌落在這場大雨中。


    她一直唱,一直唱,直至雨停,直至破曉天明,她終於也病倒,蒼白的小臉埋在厚厚的被褥裏,眼睛卻在笑,滿是期冀。


    “硯之哥哥,我生病了,頭暈眼花,手腳無力,連勺子都握不穩了,你喂我吃好不好?不然,我就要被餓死了。”


    她說著,還不忘抽抽噎噎地去抹根本就不存在的眼淚:“好不容易戰勝病魔,卻要活生生被餓死,我真的好可憐哦~”


    她那高傲冷淡的心上人一反常態地沒拒絕,她便順著杆子往上爬,開始挑挑揀揀。


    “已經連著吃了兩口青菜了,你都不知道我喜歡吃肉的嘛?我要吃肉,我就要吃肉嘛,不要青菜~”


    可當她的心上人真依她所說去做時,她卻抑製不住地掉起了金豆豆,抱著他胳膊不肯撒手,鼻音很重。


    “我不吃了,你別動,我生病啦,我現在就想抱抱你,這次讓我抱久一點,不要急著推開我,好不好嘛?”


    她一貫是個話癆,縱是無人迴應,亦能自顧自地說上許久。


    “硯之哥哥,你知道嗎?除了我娘,從未有人給我喂過飯。你真的,真的,很好。”


    夜裏,她又整晚沒睡,一瞬不瞬盯著他的臉,時而悄悄用手勾勒他的輪廓,時而偷偷給他蓋被子,蓋厚了又怕會悶著他,蓋少了又覺得會凍著他。


    反反複複折騰了大半宿,怎麽都不滿意。


    他其實早就被吵醒了,甚是無奈地看著她:“你這又是在做什麽?”


    小姑娘眼圈紅紅的,似有幾分窘迫:“我,我從未見過你這般溫柔的模樣。”


    “所以,我很害怕,怕它隻是一場夢,怕我醒來就再也見不著了。”


    ……


    現實與迴憶不斷交疊閃迴,那八年相處的點滴早已烙進他腦子裏,滲入骨髓,成為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雲夢的故事反倒像是隔著一層膜,那麽遙遠,那麽陌生……


    謝硯之頭痛得越來越厲害。


    不斷湧現在眼前的一幕幕使他愈發迷茫,他真正在意的究竟是哪個顏嫣?


    無數個“顏嫣”同時在他眼前哭,同時在他眼前笑。


    “你能不能多喜歡我一點點?因為,我最最最喜歡硯之哥哥了呀~”


    “我想做你的新娘子,我想陪伴在你身邊,我想讓你永永遠遠都不會孤單。”


    ……


    他眼前的場景一變再變,到最後,隻餘一片濃得化不開的黑。


    她在那片黑暗中不斷往下墜,眼中蓄滿淚水。


    他明明想伸手去抓她,卻不知為何,眼看就要觸碰到,反推了她一把。


    蟄伏在腳底的深淵張開血盆巨口,瞬間將她吞噬,而她,正在對他笑。


    ——“我恨你。”


    ——“你永遠也別想抓到我。”


    劇烈的恐慌與心口處傳來的撕裂感迫使謝硯之從這場噩夢中驚醒。


    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死死盯住自己空空如也的雙手,十息過後,他那雙盛滿痛苦與悔恨的琥珀色眼眸方才恢複以往的鎮定。


    與此同時,極陰之地哀牢山。


    周笙生已在此處守了整整十日,終於等到顏嫣魂魄歸位,成功與接骨木上的殘魂融合在一起。


    她長長籲出一口濁氣,再過個百來年,顏嫣便能重新化形,屆時,他們幾人又將重逢。


    以防引起謝硯之的注意,讓他發現轉世後的顏嫣,近百年內周笙生幾人都不會再來哀牢山。


    周笙生滿心歡喜地離開此處,卻不想,變故竟出現得這般突然。


    天黑不到半個時辰,哀牢山便被一片銀光所籠罩。


    黑夜中劃過萬道銀絲,形如橄欖的帝流漿1與月光一同灑向人間。


    那株毫不起眼的接骨木在帝流漿的灌溉下頓時拔高數丈,不過須臾,那樹便已化作妙齡少女,正好奇地四處張望著。


    這個有著百年修為的妙齡少女,正是顏嫣的轉世。


    倘若周笙生尚未離開,定會露出驚恐的表情,她的相貌與體型竟與從前一般無二。


    更為古怪的是,她並無前世的記憶,天真懵懂得像張白紙。


    這一切的一切,還得從謝訣活著的時候說起,如他這般狡詐之人,又怎會任憑顏嫣趨勢,而不留半點後手?


    他並未料到自己會死在顏嫣手中,卻早已知悉,憑他之力定然無法斬殺謝硯之。


    既如此,他便隻有一條路可走,擄走顏嫣隱居在血淵禁地。


    可顏嫣何其狡猾?倘若真順了她的意,為她改變容貌,她定然不會乖乖待在血淵禁地,屆時莫說被蒙在鼓裏的謝硯之,連他都別想再抓住顏嫣。


    至於顏嫣的失憶,自也與謝訣脫不了幹係。


    隻不過,這是暫時的,百年後,她自會想起從前的一切。


    他怎舍得讓顏嫣忘記謝硯之,忘記他們三人的過去?


    謝硯之必須得死,而顏嫣也注定隻能是他的。


    卻不想,一切都還未來得及實施。


    他便死在了顏嫣手中,留下這副爛攤子,與不知將會通往何方的路途。


    而此刻,如顏嫣這般一夜化形的小妖可不在少數。


    正漫山遍野地撒著歡兒,霎時間,整個哀牢山熱鬧如菜市場,吵得不可開交。


    正當所有人都以為熱鬧將要一直延續下去時,倏忽之間,整個世界都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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