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他摟在懷裏的顏嫣悄無聲息,直至清晨的第一縷曙光穿透窗格,她方才動了動。


    睜開眼後的頭一個動作便是掰開謝硯之搭在自己肩上的胳膊,再躡手躡腳從床上爬起,搖醒正在外間打盹的阿梧,與她一同去攬月居摘花。


    不知顏嫣又準備打什麽鬼主意的謝硯之其實很想跟上去。


    可今日是他的生辰,他理應矜持些才是。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垂在帳頂的流蘇,如懷春少女般迷惘。


    糾結著,糾結著,顏嫣迴來了。


    沉重的殿門被人推開,風與陽光一同湧來,他嗅到了漂浮在空氣裏的紫藤花香,而顏嫣,正在對他笑。


    她笑意盈盈地道:“生辰快樂,硯之哥哥。”


    謝硯之眼眸倏然被點亮,堆積在胸口的烏雲似塵煙般散開,如雨過天晴,如雲開日出,如撥雲見霧的萬裏晴空。


    他從未如此開懷,連帶唇角都抑製不住地向上揚起,壓都壓不下去。


    他還看見了被顏嫣揣在懷裏的那束紫藤,每一串花穗都極其飽滿,沉甸甸地掛著晶瑩的朝露。


    隻一眼,謝硯之便知,那是顏嫣送給他的生辰禮。


    人的貪欲無止盡。


    最開始,他隻是想聽顏嫣說句生辰快樂,如今得到了一份生辰禮,他還想要更多,在心中隱隱期盼起了顏嫣親手煮的長壽麵。


    結果很是令謝硯之失望。


    早膳仍是那些東西,根本沒有他所期盼的那碗麵。


    顏嫣按照以往的慣例坐在謝硯之身邊陪他用膳,正百無聊賴地用筷子戳著碗中的杏仁豆腐。


    不知為何,總覺現在這個氛圍怪怪的。


    她猛地抬頭,發現謝硯之正直勾勾地盯著自己。


    也不知可是出現錯覺了,她仿佛在謝硯之眼中看到了一絲哀怨,顏嫣壓下心中的疑惑,望向謝硯之:“硯之哥哥,你怎麽了?”


    他看上去很不開心,嘴唇緊抿成一條線,凝視顏嫣片刻,又垂下了眼睫。


    顏嫣無語至極,還以為他過個生辰能消停會兒,看來是又要作妖了。


    她又怎會知曉,謝硯之在等她為自己送上一碗長壽麵。


    何曾料想,等到天黑,那碗麵都沒個影子。


    顏嫣見謝硯之臉色越來越黑,愈發迷茫,不懂他這是又怎麽了。


    他竟連晚膳都不吃了,就這般直盯盯地瞅著她。


    顏嫣被他盯得心裏發毛,著實遭不住了,勉為其難地開口問了句:“硯之哥哥,你這是怎麽了?”


    謝硯之那黑如鍋底灰的臉色終於有所緩和,他緩緩啟唇,眼睛仍一眨不眨盯著顏嫣:“今日是我生辰。”


    顏嫣從善如流:“是呀,所以我一大早就和你說了生辰快樂,還給你送了生辰禮。”


    他看上去仍有些不開心,目光愈發幽怨了,隔了半晌,才道:“我要吃長壽麵。”


    顏嫣已然默默在心中翻了個白眼,卻還是耐著性子與他說:“中午不是已經吃過了嗎?”


    謝硯之定定望著她,言簡意賅:“我要吃你煮的。”


    顏嫣瞬間哽住。


    搞半天,鬧這麽久別扭,是因為沒給他煮長壽麵。


    她彎起眼角,笑容甜如蜜:“你找錯人了,我不會做。”


    空氣瞬間降到冰點,謝硯之涼涼瞥她一眼:“你三日前才給謝訣煮過。”


    顏嫣纏著那廚娘學做長壽麵,折騰出這麽大的動靜,謝硯之又豈會不知?


    而現在,她卻說她不會做。


    顏嫣神色不變,笑得愈發甜:“那叫斷頭飯,你也想吃?”


    謝硯之半點都不嫌晦氣:“有何不可?”


    他既已這麽說了,顏嫣還有什麽理由拒絕?


    當即給謝硯之煮了碗麵,放了半碗鹽,外加整整十勺油辣子。


    她分明就是故意的。


    故意給口味重的謝訣吃白水麵,故意給口味清淡、吃不得半點辣的謝硯之做了碗又油又辣還齁鹹的地獄版長壽麵。


    麵被端上桌,顏嫣在謝硯之的注視下兩手一攤,柔弱且無辜地道。


    “沒辦法,失去味覺了,我把握不好這個度,辣子放多了,鹽好像也放多了,你若不吃,就倒了吧。”


    謝硯之看到這樣一碗麵,本還有些慍怒。那些尚未來得及被點燃的怒火卻因“失去味覺”這四個字而熄滅,消失得無影無跡。


    沒有人比謝硯之更清楚顏嫣因何而失去味覺,這是他種下的因,理應由他來承受這苦果。


    他將麵碗挪近,沉默不語地吃了起來,第一口便被嗆到。


    滾燙的辣油衝進氣管,每吸一口氣,都像是往肺裏紮進了十萬根燒紅的鋼針,他冷白如玉的肌膚頃刻暈出大片大片胭脂般靡麗的紅。


    他以手帕捂著唇,止不住地咳嗽。


    咳得撕心裂肺,似乎要將被“鋼針”紮得千瘡百孔的肺一同咳出來。


    縱是如此,他仍未停下。


    第二口麵入腹,辣得他頭皮都開始發麻,胃裏像是有團火在燒,晶瑩的汗液不斷從額角滲落。


    他咳得愈發劇烈,好似隨時就要斷氣般慘絕。


    在此當值的宮娥們紛紛麵麵相覷,心中急切之餘,又不敢上前阻攔,全都用哀求的目光看著顏嫣。


    顏嫣視若未睹,神色漠然地看著謝硯之將那碗麵吃完。


    他非要自虐,她也沒辦法不是?


    可看著他這麽折磨自己,顏嫣非但開心不起來,還有股說不清道不明的疲倦感。


    與謝硯之這般糾纏下去真的很沒意思,猝不及防間,她問出了那個在心中醞釀已久的問題。


    “你準備何時去殺柳月姬?我究竟還要等多久?”


    她等了太久了,久到已徹底失去耐心,懶得再與他玩這場無聊的遊戲。


    謝硯之心口像是被什麽東西重重蟄了下,連咳嗽都忘了,被辣油嗆紅的臉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蒼白。


    他的唿吸在某刻變得格外急促,旋即,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


    許久許久以後,他唿吸終於暢通,神色亦已恢複成他所慣有的平靜。


    他不答反問:“你覺得我憑什麽要冒這個險去殺柳月姬?”


    聽聞此話,顏嫣瞳孔驟縮,猛地抬頭瞪視他。


    可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啊,她目的性這麽強,又全都暴露在了謝硯之麵前。


    他既知道她所求是什麽,又怎會輕易鬆口替她去殺柳月姬?


    怪不得哄兩句他就解開了鎖她腳上的鏈子。


    原來他是有恃無恐,知道柳月姬不死,她便絕不可能會再逃。


    顏嫣冷笑連連,轉身欲走。


    卻被謝硯之扣住手腕,強行將她拽去書房。


    她不懂謝硯之這是又打算發哪門子的瘋。


    可她太累了,累到什麽都不想管,任由謝硯之折騰。


    顏嫣靜默不語地坐在書案前,看謝硯之翻箱倒櫃地忙活。


    她送給他的每件生辰禮他都很珍惜,他一件一件翻出來,擺在書案上,展示給顏嫣看。


    他們相識的第一年,她送出去的那四十八束花都還好端端地盛放著。


    第二年,她剛學會做香囊。


    繡工慘不忍睹,硬生生把鴛鴦繡成了大鵝,他滿臉嫌棄地收下,一戴便是數載,直至香囊的邊邊角角都磨損得起了毛,方才摘下。


    第三年,她送的是木簪,用養魂木雕刻而成的。


    彼時的她聽人說墮魔之人魂魄最是不穩,容易被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影響思緒,於是,她千方百計尋來一塊養魂木。


    卻因養魂木太過珍貴,她遲遲不敢動刀,用別的木材練了整整半年的手,才敢換成養魂木,給他雕成木簪。


    那半年間,她手上隨處可見刻刀劃出來的傷,傷得最嚴重的那處,養了足有半月才愈合結痂,那段時間她連手都不敢洗,一碰水就剖肝泣血般的疼。


    第四年,她終於學聰明了。


    不再像從前那樣犯傻,知道那些東西他統統不會用,卻也是費了好大一番工夫,為他編了個劍穗。


    她從來就不是個手巧的姑娘,光是穿流蘇這一步驟就學了整整五天,花費大半個月才穿出一串整齊像樣的流蘇。


    第五年,她試探性地給他送了件他賞給她的小玩意兒,他壓根沒發現。


    也就這時候她方才明白,不論自己送什麽給他都無任何區別,因為他從來就不在乎她送的是什麽。


    第六年,她也想像去年那樣敷衍了事。


    無意間看見他隨身佩戴了自己做的香囊,高興地近半宿沒睡,連夜趕工給他做了個新的,眼睛都快熬瞎了。


    第七年,她仍是送香囊。


    卻存了些不為人知的小心思,偷偷往香囊中放了一縷她的青絲。


    第八年,他去極北之地找柳南歌,整整半年杳無音訊。


    她一個人在棲梧殿裏等啊等,從天明等到日暮,等來的卻是他帶迴來的另一個女人——柳南歌。


    如今是第五十九年……


    顏嫣看著那些本該消逝於時光中的舊物,沉默良久。


    而後,笑了笑:“我累了,該休息了,魔尊大人您也請自便。”


    像是被人兜頭潑了盆冷水,謝硯之從頭到腳都是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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