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又一下,她裙擺高高揚起,忽又落下,一如她今日的心情。


    眼看就要入夏,夜幕之上卻無半顆星子,淺淺一彎月掛在天際,道不盡的孤寂淒清。


    顏嫣仰頭望著那輪月,喃喃自語般地念叨著:“原來,有月亮的夜晚是沒有星星的。”


    她又道:“不玩了,迴去吧。”


    而後,乖巧地任謝硯之牽著自己,與他一同踏入那間曾獨屬於少年謝玄的臥房。


    這間臥房很小,房中隻有三件家具,架子床、書案、衣櫃,卻被謝硯之收拾得格外幹淨整潔。


    空氣中漂浮著世家大族皆不喜的梔子花香。


    這氣味於謝硯之而言多少有些衝鼻,甚至在起風的那一刻,熏得他腦仁發疼,他仍固執將那束梔子花放在書案上,對著風口。


    顏嫣在謝硯之的注視下褪去外衫,躺在了床上。


    她其實並不害怕謝硯之會對自己做什麽,堂也拜了,親也成了,夫妻之間發生點什麽,本就是件再正常不過的事。


    更別說,她從不覺得睡謝硯之,自己會吃虧。


    她這副身子已無受孕的可能,早已斷了後顧之憂,所以,她無所畏懼。


    出乎顏嫣意料的是,謝硯之依舊什麽都沒做,隻緊緊摟住她,輕聲道了句:“睡吧。”


    然而,顏嫣哪有覺可睡?


    她一直睜著眼,在黑暗中注視著他的臉。


    自她從蝕骨深淵底下醒來的那刻起,她便成了個沒有睡眠、沒有痛覺、沒有嗅覺、沒有味覺……不死不活的怪物。


    待謝硯之唿吸平穩,顏嫣用指腹一寸一寸描摹著他的臉。


    為何偏偏要在這種時候來糾纏她?


    殺不掉,跑不了。


    究竟何時才是個頭?


    ……


    指腹劃過他的眉骨,他的鼻梁,一路下移……落至唇峰上時,謝硯之赫然睜開了眼。


    四目相對,空氣再次凝滯。


    顏嫣被嚇一跳,正要收迴手,謝硯之及時將其握住,在她冰涼的指尖印下一個吻。


    很快,他又閉上了眼,揉揉她亂蓬蓬的發,順勢將她往懷中帶了帶。


    他沒醒,隻是舊時的習慣。


    顏嫣心中泛起酸澀,咬緊牙關將他推開。


    這次,謝硯之是真醒了。


    兩兩相望,相顧卻無言。


    又是長達十息的沉默,謝硯突然開口,打破這死一般的沉寂:“忘掉過去,我們重新開始。”


    顏嫣垂著眼睫,沒接話。


    謝硯之又道:“我會為你覓來一副有靈根的肉身,你能變迴從前那樣。”


    顏嫣還是沒說話。


    月光穿透窗,鋪滿一地,悲戚在無盡蔓延,沁入人骨頭縫裏。


    許久許久以後,她才說:“夜深了,該睡了。”


    她再次推開謝硯之。


    這次,謝硯之沒再強行挽留,眼睜睜看著她離自己越來越遠,蜷縮在月光與燭光都照不進的角落裏。


    然後,屋外下起大雨。


    淅淅瀝瀝,越落越大,顏嫣卻再也沒了動靜。


    她閉著眼,背對著謝硯之,仍能感受到他視線正落在自己身上。


    陳舊的架子床發出“哢哢”的輕響,大抵是他從床上爬了起來。


    腳步聲在寂靜的夜裏無比清晰地響起,他推門走了出去。


    雲夢的夏季格外潮濕,潮濕到每個毛孔,每吸一口氣都是黏稠的。


    顏嫣獨自一人在床上躺了很久,很久以後,她終還是爬了起來。


    她坐在被謝硯之擺放了一瓶梔子花的書案前,悄然推開窗。


    屋外,雨落得又大又急,偏生還是在夜裏,顏嫣視線朦朧地像是在看一幅被水浸濕的畫。


    她眼中的整個世界都很模糊,唯有謝硯之是清晰的。


    他散著發,未披外衫,未撐傘,冒雨在給那棵半死不活的紫藤搭雨棚。


    可這場雨來勢洶洶,著實太大了。


    天好似破了個窟窿,“嘩啦啦”不停地……不停地下。


    孱弱的紫藤花樹在狂風中瑟縮,稀稀拉拉的花被風卷落一地,濕漉漉地浸泡在水窪裏。


    那扇緊閉著的房門“吱”地一聲被人推開,謝硯之轉身望去,目光不其然與顏嫣相撞。


    他有著一瞬間的惶然,下意識避開顏嫣的目光,不想讓她看見自己被雨淋濕時的狼狽模樣。


    如他這樣的人,何曾在顏嫣麵前狼狽過?


    背脊永遠挺得筆直,縱是渾身上下皆被雨淋濕,仍是一派冷傲清貴的姿態。


    然,有些東西是裝不出來的。


    隻一眼,顏嫣便從他身上看到了落寂,還有幾許不易被察覺的脆弱感。


    這種感覺太過荒謬,以至於顏嫣都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


    她撐傘站在簷下,斟酌許久,終還是忍不住出聲問道:“你為何不用靈力?”


    她尾音才落,忽聞院中傳來“砰”地一聲響,被歲月腐蝕蛀空的紫藤花架應聲倒塌。


    他們的樹終還是死了。


    謝硯之垂著眼簾,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


    那一瞬間,顏嫣似隔著重重雨幕與那扇濃密的長睫,看見了他眼中的無措。


    他麵色有些蒼白,從雨幕中緩緩走來,勉力扯了扯嘴角。


    “因為……有些東西,是再強的靈力也留不住的。”


    他說這話時的聲音很輕。


    夾雜在淅淅瀝瀝的雨聲裏,顏嫣有些聽不真切。


    她目光寸寸下移,離開謝硯之略顯蒼白的麵頰,落在他被雨水浸泡開裂的傷口上。


    這場誅魔之戰竟比想象中有用,他其實傷得很重,至少比顏嫣表麵上看到的要重。


    顏嫣不再糾結於謝硯之何不用靈力去救那棵紫藤,放柔嗓音道:“你傷口裂開了,迴來吧,我給你上藥。”


    她想知道,謝硯之究竟傷得多重,以幫他上藥之名去驗視他的傷,無疑是最好的借口。


    謝硯之迴倒是迴房了,卻不肯脫衣服,給顏嫣查看自己的傷。


    顏嫣見他素白的中衣被血一層一層染紅,幽幽歎了口氣:“有時候,我真覺得你很不可理喻。”


    話鋒一轉,語氣陡然加重,兇巴巴地瞪著他:“鬆手,別再拽著了,否則,別想讓我理你。”


    謝硯之聞言,果真乖乖鬆開了拽住衣襟的手,任顏嫣撕開那件染血的中衣。


    這場雨不過是個導火索,這些天來,謝硯之大傷小傷不斷。


    先是在魘熄秘境中,以修士之軀強行使用神術撕裂空間遭到反噬。


    再是搶婚之日的那場誅魔之戰,他以一敵千,渾身上下所有傷加一塊,足有七百六十八處,幾乎處處致命,都不知他是如何扛下來的。


    這還沒完,新婚之夜又被顏嫣在後頸死穴上捅了一簪子。


    他能撐到現在,還跑出去淋了場雨,實屬奇跡。


    顏嫣看著他身上密密麻麻的傷,都不知該從何下手。


    她喜歡他的皮囊,其中自也包括他的軀體。


    他渾身上下無一處生得不好,骨骼與筋肉的形狀走向皆為最上等,縱是這般傷痕累累,亦難掩其風姿。


    隻是,顏嫣曾見過那個美玉無瑕的他,兩相對比,眼前這副景象未免太過慘烈。


    顏嫣心中微微有些觸動,不禁問道:“明知是陷阱,你為何還要往下跳?”


    謝硯之沒接話,隻靜靜望著她。


    顏嫣被他盯得渾身不自在,開始轉移話題:“我要幫你上藥了,可我這人向來沒什麽輕重,你若疼,就喊出來,我盡量控製下力道。”


    時隔兩百年,在同一個地方聽顏嫣說著類似的話,謝硯之有種恍如隔世的錯覺。


    直至顏嫣挖出藥膏,用指腹化開,點塗在他血肉模糊的傷口上,輕聲詢問著:“疼嗎?”


    他胡亂飄飛的思緒方才被拉迴,微微側目,看著顏嫣近在咫尺的臉,不假思索:“疼。”


    顏嫣有些納悶,她動作已經很輕了,也就裝裝樣子隨口問問罷了,按理來說,是不疼的呀。


    思及此,她特意選了處最淺的傷,塗抹藥膏的動作愈發小心翼翼:“那這裏呢?疼不疼?”


    謝硯之仍是道:“疼。”


    行了,這下顏嫣算是徹底明白了。


    這哪兒能疼?分明就是謝硯之這廝在裝可憐!


    她一臉無語地朝謝硯之翻了個白眼,沒好氣地道:“方才那個地方都已結痂,快要愈合了,你疼什麽疼呀?”


    “況且,我怎不知魔尊大人您幾時變得這麽嬌氣了?碰哪兒哪兒就疼,可真真是……比那凡間的千金大小姐還嬌貴。”


    謝硯之麵不改色,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疼就是疼,況且,你說過,疼就該喊出來。”


    顏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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