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自己身在何處,隻是在不停地下墜,不停地下墜。


    漸漸地,連意識都開始模糊。


    在狂風中不斷往下墜落的他做了個綿長且寂寥的夢。


    他夢中有個身披銀甲的神邸,神祇手握長戟,腳踏青龍,抬手間,萬裏山河頃刻湮為飛灰,無人能與之比肩。


    他還看見了那場僅存在於傳說之中的諸神之戰。


    那一戰可真慘烈,屍骨成山,日月倒顛,從那銀甲神邸身上流出來的血如溪流般淌向人間,所經之處烈焰滔天,焚盡七七四十九日方才熄滅。


    這樣一個驍勇善戰的神祇還是隕落了,死於諸神的合力圍殺。


    其肉.身與魔骨被分割封印在六界各處,其神魂不死不滅,為消其戾氣,投入輪迴,每五百年轉世一次。


    若無外力幹擾,他會在一世又一世的輪迴中湮滅魔性,重返神界。


    可人的貪欲無止盡,總有人覬覦他的力量,打著這樣或是那樣的幌子將他喚醒。


    這一世,他是謝硯之,本該修出仙骨,擺脫輪迴之苦。


    仍難逃被迫覺醒墮魔的宿命。


    牡丹跌入淤泥,美玉染瑕坼裂。


    那個皎皎如月的少年郎終是再也迴不來了。


    ……


    魔窟外,百裏燼寸步不離地守了整整十年。


    十年後的某日,九天之上風雲巨變。


    狂風肆虐,電閃雷鳴,原本晴朗的天鉛雲密布,漆黑似墨的魔氣自魔窟中源源不斷湧出,方圓千裏內的草木俱枯萎,自此以後,便是長達數十年之久的幹旱與饑荒。


    這些,統統都與百裏燼無關,見此異相,他激動到險些落淚。


    五百年了,他等了整整五百年,終於等到這一天。


    這是一個他守了一生的秘密。


    他們百裏家世代供奉魔神,魔神的每一次轉世輪迴皆有他百裏家從中作梗,試圖複活魔神,奈何前麵的無數次都失敗了。


    不過,沒關係,從前之所以失敗,皆因魔神所托生的肉身承受不住這般強大的神魂而崩塌,這次,魔神托生之人是謝硯之,乃修仙界近十萬年來天賦最高的劍修,絕不可能再失敗!


    這個計劃早在百裏燼見到謝硯之的第一眼便已定型。


    他用祖傳的控傀術將玄天宗掌門容鬱製成一具活傀,再將自己的神識附著在容鬱皮囊之中,以此接近謝硯之,一邊給謝硯之送關懷,一邊攪風攪雨,推波助瀾逼迫謝硯之墮魔。


    是了,若無百裏燼在背後興風作浪,光憑一個柳月姬,謝硯之還不至於落得這番田地。


    可他自認問心無愧,所做一切皆是為了魔族的複興,如今隻待君上現世,率領魔族一統六界!


    湧出魔窟的魔氣越來越濃鬱,幾乎就要遮蔽天日。


    天外隕石打造的拱券門在一聲聲撕心裂肺的獸吼中轟然倒塌,然後,整個世界都靜了下來,隻餘那人的腳步聲自深淵底部傳來。


    百裏燼深吸一口氣,難掩激動地伏跪在地:“臣恭迎君上!”


    魔氣仍未散盡,那人的腳步聲一點一點逼近。


    百裏燼抑製不住地抬起了頭,在魔氣的遮掩下,用近乎癡狂的目光窺視著他的神明。


    他完成了百裏家曆代先祖都不曾完成的夙願,這讓他如何能靜得下心?


    奈何,他的神明並不領情。


    魔氣散盡,烏雲消退,一縷天光穿透厚厚的雲層,照亮他琥珀色的眼睛。


    “誰允許你自作主張喚醒本座?”


    短短十二個字,寒到了骨子裏。


    笑意凝結在百裏燼唇畔,他滿臉驚恐:“君,君上……?”


    迴應他的,是一股足矣毀天滅地的磅礴能量。


    隻聞“砰”地一聲巨響,百裏燼頓時化作血霧炸開。


    始作俑者謝硯之垂下眼睫,慢條斯理擦拭著自己手指。


    太弱了,比起十萬年前,凡人之軀的他終究還是太弱了。


    兩米開外的灌木叢後傳來一聲短促的尖叫,謝硯之手中動作一頓,瞥向那處。


    那一整排灌木頃刻化為飛灰,躲在其後的孩童無所遁形,瑟瑟發抖的他縮成小小一團,竭盡所能地往後退,直至退到牆角,再無後路。


    謝硯之什麽都沒做,就這般靜靜地凝視著他。


    危險氣息四處蔓延開,周遭的空氣也仿佛瞬間被抽幹,孩童唿吸越來越困難,幾乎就要喘不過氣來,絕望如海潮般湧來,一寸一寸將他淹沒。


    原來……這便是爹爹口中的,神與凡人之間的差距。


    正當孩童以為自己也將斃命時,謝硯之卻笑了,辨不出喜怒,隻叫人毛骨悚然。


    爾後,孩童聽見他說:“你是容鬱,不,百裏燼的兒子。”


    是陳述句,而非疑問句,愈發讓孩童感到恐懼。


    縱是如此,他仍鼓起勇氣應了聲:“是。”


    浮現在謝硯之唇畔的笑意又深了幾分。


    “很好,從此以後,你姓謝。”


    .


    謝硯之墮魔,再次現世的消息,如插上翅膀般傳遍六界。


    不消半月,所有人都知道魔域換了個陰晴不定,喜怒無常的瘋子做尊主。


    謝硯之瘋倒是沒瘋,可如今的他也的確離這個狀態不遠了。


    他腦海中不時浮現出上一世,乃至上上上一世的記憶,他看著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墮魔死去,一遍又一遍被人喚醒,帶著前世,乃至前前世的記憶不斷輪迴轉世。


    那些本不該屬於他這一世的記憶不斷侵蝕著他的靈台。


    是這麽地刻骨銘心,有時他都快要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誰。


    他開始頻繁頭疼,開始頻繁殺人。


    既有該殺的,也有不該殺的,渾渾噩噩,瘋瘋癲癲,不知過了多少年。


    時光不顧一切地向前衝。


    曆史的軌跡從不會為任何人而改變。


    付星寒機關算盡,柳南歌仍孤身一人提著劍殺來魔域找謝硯之。


    再往後……


    柳南歌被謝硯之打成重傷,柳月姬不得不將她冰封於極北之地,四處尋覓龜蠱的蹤跡。


    那夜大雨磅礴。


    柳月姬端坐於柳家家主之位上,抬手遞給付星寒一封信函,彎起嘴角,視線在他麵上遊走:“璃妹已被我尋到。”


    她從不強迫人,選擇權向來都在付星寒自己手上。


    是要犧牲自己來做容器,轉走藏在柳南歌血液中的蠱蟲?還是去找顏璃,與她生個孩子,來給柳南歌做血包?皆由付星寒自己說了算。


    付星寒顫抖著接過那封信,再一次向現實妥協。


    那些曾發生過的事一遍又一遍上演,無人能掙脫這所謂的宿命。


    此後,又過十年。


    外出遊曆的謝訣在凡間撿到一個與柳南歌生得有七分相像的小姑娘。


    小姑娘名喚顏嫣,生了雙圓滾滾的貓眼,笑時唇畔兩顆小梨渦若隱若現,沁了蜜般的甜。


    謝訣將她帶迴魔域,教她讀書,教她寫字,教她用那張天真無害的麵孔來收割男人的心。


    她在謝訣的精心照料下一天一天長大,又在最好的年華,被謝訣當做一份厚禮送給謝硯之。


    顏嫣來到魔宮的那日,是個難得的大晴天。


    被陰雲籠罩了近十年的魔域終於得以見天日,陽光照亮每一寸土地,唯獨照不進那座聳立萬年未倒塌的宮殿。


    空曠的宮殿中,謝硯之獨自一人抱著斷劍無念坐在冰冷的王座上。


    他坐姿尤為端正,是常年累月形成的肌肉記憶,偏生眼神又格外散漫,與那過於端正的坐姿形成一種奇異的割裂感。


    聳立在殿中的一百零百根打磨平整的晶石柱倒映出他的身影。


    映入他眼簾的,卻是早已香消玉殞的端華長公主。


    她在光滑如鏡的晶石柱中對他笑,笑意一如既往地薄涼。


    “掙紮,反抗,又有何用?你瞧,你終還是變成了我想要的模樣。”


    尖銳刺耳的笑聲在他耳畔不斷迴蕩,仿佛無孔不入,不斷刺激著他纖細的神經。


    他抬手摁住突突直跳的太陽穴,淡漠的琥珀色眼瞳中戾氣叢生,那些有如實質的殺氣海浪般席卷而去,不過須臾,殿內所有能倒映出人臉的晶石俱在他的威壓之下化作齏粉散開。


    整個世界重歸寧靜,靜到他的唿吸聲無端被放大數十倍。


    此後,又不知過去多久,原本寂靜無聲的世界裏響起一陣響脆的“噠噠”聲。


    是彈珠彈跳的聲響,隨之而來的,還有小姑娘輕盈的腳步聲。


    “噠噠噠……”


    “噠噠噠……”


    他們在一點一點向他靠近。


    “噠噠噠……”


    彈珠終於彈進了空蕩蕩的大殿。


    沉重的殿門被人從外推開,刺目的陽光爭先恐後湧來。


    小姑娘從門後探出半個腦袋,一雙靈動的大眼睛滴溜溜直轉,掃視殿內一圈。


    光從她頭頂灑落,她一步一步向他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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