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完謝硯之的闡述,顏嫣也忍不住夾起一塊炸肥腸,送入口中慢慢咀嚼。


    除卻酥脆二字,她嚐不出任何多餘的味道,滿臉豔羨地望著謝硯之:“真羨慕你啊……能吃這麽多好吃的。”


    話音才落,她又用湯匙舀了一大勺血鴨放入謝硯之碗中,依舊滿懷期待地瞅著他。


    血鴨算是雲夢的一大特色菜,將本地麻鴨斬成拇指大小,與蔥薑蒜八角等香辛料一同煸炒,最後再往鍋中撒入鮮鴨血,待每一塊鴨肉都均勻地裹上血漿,方可起鍋。


    比起尚且能一口咽下去的炸肥腸,吃血鴨才是酷刑中的酷刑。


    黏糊糊的血鴨堵在喉嚨裏,吞也不是吐也不是,謝硯之胃裏早已翻江倒海。


    他蒼白著臉與顏嫣說:“今日風有些大,我去加件衣裳再來吃。”


    說這句話的時候,一股腥味直衝腦門。


    謝硯之再也忍不住,捂著嘴匆匆逃離。


    待走出顏嫣視線範圍,謝硯之才敢鬆開手,把胃裏的東西統統都給吐了出來。


    可那股子能要了人命的惡心感仍未散盡,揮之不去地縈繞在他腦海中。


    謝硯之吐到眼尾泛紅,腹中空空時,一隻纖細小巧的手探了過來,在他背上輕輕拍打。


    謝硯之背脊一僵,滿目驚愕地望著顏嫣。


    顏嫣重重歎了口氣,將一盞清茶塞入他手中,表情是從所未有的嚴肅。


    “你明明都不吃這些,為何要勉強自己?”


    謝硯之捧著茶盞,半晌沒吭聲。


    顏嫣見他傻愣愣地杵著,就是不說話,愈發氣勢洶洶。


    “不喜歡本就該大膽地說出來,我又不會因你挑食而嫌棄你。”


    “明知自己不吃這些,還非要往嘴裏塞,這下好了,吐得開心吧?”


    顏嫣說這話的時候是實打實地在生氣。


    既氣謝硯之,也氣自己。


    她還真把他與兩百年後的魔尊大人當做兩個截然不同的人啦?


    明知他口味清淡,非逼著他吃這些作甚?


    顏嫣裝得再兇,也掩不住藏在話語中的真摯與關切。


    謝硯之靜靜凝視著她,心中那個空洞越來越大,大到不知該用何物來填滿它。


    良久,他終於動了動。


    唇角上揚:“好。”


    .


    這場鬧劇很快就結束。


    顏嫣不敢再讓謝硯之替自己嚐菜,隻給他留了幾樣清淡的糕點,其餘的全都打包好,送給街坊鄰居,連旺財都分到了一包油滋滋的烤肘子,心滿意足地在自家院子裏啃著。


    夜色漸濃,一輪下弦月高懸於天際。


    被折騰了整個下午的謝硯之終於恢複元氣,端坐於窗前,映著燭光打量那顆鮮紅似血的相思子。


    晚風陣陣襲來,滿室生香。


    顏嫣送給他的那捧梔子花已被妥帖安置好,放在書案上。


    梔子花花香濃烈,向來不被附庸風雅的世家貴族所喜。


    在此之前,謝硯之甚至都未見過此花的真容,而今見了,也覺這花香得委實太過了些。


    可這花是顏嫣送的,縱是薰得他腦仁發疼,也舍不得挪開半寸。


    隻能把窗推得再開一些,讓香味散出去。


    雲夢地處江南,氣候溫暖,還未立夏,已能聽見蛙鳴。


    遠遠地,又傳來幾聲犬吠。


    剛啃完肘子的旺財偷偷溜出家門,來找謝硯之玩。


    尚未摸到謝硯之房門,便被顏嫣半路截胡,攔著它好一頓調戲。


    旺財向來與顏嫣不對付,縱是吃了她的烤肘子,也不肯輕易低頭,正“汪汪汪”與顏嫣對罵著。


    顏嫣出現得太過突然,謝硯之推窗的動作為之一滯。


    一瞬不瞬盯著正在窗外逗狗玩的顏嫣。


    她的影子被月光與懸在屋簷下的八角燈拉得很長,落在窗欞上。


    隻差一點,便能與他交疊。


    謝硯之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想要去觸碰。


    尚未觸及,消停不到四個時辰的銀針又開始作妖了。


    深入骨髓的痛席卷全身。


    他痛到五髒六腑都好似被攪作一團,渾身上下止不住地抽搐。


    縱是如此,他仍在努力伸手,想去觸碰顏嫣的影子。


    近了,近了,越來越近了……


    可這次銀針發作,著實太痛。


    痛到他眼前一片朦朧,連意識都開始模糊。


    眼看就要觸碰到的影子忽地散開。


    離他越來越遠,越來越遠,遠到再也看不見……


    謝硯之再次醒來,已是翌日清晨。


    首先映入他眼簾的,不是橫貫在屋頂的係梁,而是一張泛著寒芒的金屬麵具。


    金屬麵具的主人無名無姓,曾是端華長公主麾下死士。


    而今,在為謝硯之辦事。


    此人本該死在半年前的一場大雨中,是謝硯之出手救了他,替他改頭換麵,又出銀錢為他葬好心愛的姑娘。


    後來,他給自己取了個單字——影。


    勢要效忠謝硯之。


    謝硯之當初之所以敢裝病策劃出逃,皆因有此人。


    隻要他能脫離端華長公主的掌控,來到江南,影便會想盡一切辦法帶走他。


    而現在,影卻在用他那沙啞的嗓音勸謝硯之迴到端華長公主身邊。


    謝硯之不疾不徐地從床上爬起,神色漠然:“然後呢?繼續被她控製?做一具無知無覺的傀儡?”


    他既見過光,又怎甘心重歸黑暗?


    第35章 【重寫】


    ◎他捂住那顆心髒,想讓它跳動得慢一些,再慢一些……◎


    雲夢這場雨落了足有十八天, 從春分至清明,淅淅瀝瀝,下個不停。


    洞庭湖上煙波浩渺, 顏嫣正在憑欄聽雨。


    不知從何時開始,窗前那片枯荷已變作碧綠,再過倆月,又是一片繁花似錦。


    皆時,泛一葉輕舟, 劃入藕花深處, 采蓮捕魚, 光是用想的, 都覺快活。


    思考間, 雨停了, 陽光卻未出來, 天空依舊灰蒙蒙一片。


    顏嫣等得就是這刻, 連忙轉身, 與謝硯之道:“待會兒若是一直沒下雨, 我們就去洞庭湖畔放紙鳶罷?”


    她轉身轉得太過突然, 謝硯之連忙將手中東西往身後藏。


    顏嫣假裝沒看見他的小動作,抬手指天:“噯, 你快看!那裏有隻好奇怪的鳥!”


    謝硯之果真上當了,順著顏嫣所指的方向望去。


    顏嫣便趁此機會繞至他身後, 把他攥在手中的東西給搶了過來, 彎著眼角笑:“原來你在偷偷畫我。”


    謝硯之被她盯得麵頰發燙。


    正欲說些什麽,又聞顏嫣道:“你怎不早說呀?早知你要畫我, 我就去換身漂亮衣裳來給你畫啦。”


    她吹了吹熟宣上尚未幹透的墨跡, 毫不客氣地將那副畫收起。


    “既被我發現, 那它現在就是我的了。”


    語罷,一把拽住謝硯之手腕:“走啦,別傻站著,咱們出去放紙鳶吧。”


    謝硯之垂眸望著顏嫣,唇角不自覺翹起:“好。”


    昨天夜裏,顏嫣花了足足三個時辰的工夫做了個新紙鳶。


    紙鳶上的圖形依舊是那個看上去很傻的貓貓頭,今早,她讓謝硯之改了兩筆,那隻長了六根胡子的傻貓瞬間活靈活現。


    雖說依舊長得很抽象,可顏嫣怎麽看怎麽覺著,這隻傻貓瞬間被注入了靈魂。


    或許,這便是“寫意畫”的獨到之處罷~


    清明時節,前來踏春的人可不比掃墓的少。


    清明素有放紙鳶的傳統,人們會把自己的名字寫在紙鳶上,再將它放上天,待飛到一定的高度時,用剪子將其剪斷,意為放走晦氣。


    他們二人來得不算早,灰藍色天幕上早已擠滿各式各樣的紙鳶。


    既有“花開富貴”“鬆鶴延年”這等傳統款,也有“猴子摘桃”“狗熊偷蜜”這等創新題材。


    有了那些創新派做對比,顏嫣的抽象派傻貓似乎也沒那麽紮眼。


    然而,顏嫣這人可懶了,說是來放紙鳶,實則,壓根就沒打算要自己動手,畢竟,她這個從未成功將紙鳶放上天的人也不想在這種時候觸黴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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