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硯之愣了許久,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麽,連忙跟著追出去。


    待他找到顏嫣,已是半盞茶工夫後的事。


    顏嫣正在找地方藏自己手中兇器——板磚。


    地上歪七扭八躺了條暈乎乎的狗,以及一個生死不明的神武軍將士。


    初升的朝陽灑在那倒黴催的男人鎧甲上,映射出刺目的光。


    謝硯之瞳孔驟縮,什麽都沒來得及做,手便被顏嫣攥住。


    她意圖很明顯,想要帶他跑。


    下一刻,她卻被謝硯之反扣住手腕,強行拽了迴來。


    少年人看似身形單薄,力氣還挺大。


    顏嫣一個踉蹌,險些摔倒,還是謝硯之及時伸手扶了把,才讓她穩住身形。


    顏嫣狐疑地看著他。


    他目光落在那名神武軍將士仍有起伏的胸膛上,嗓音很淡:“他還活著。”


    顏嫣一時間沒聽出他話裏的意思,皺著眉頭迴了句:“我又沒下死手,當然還活著啦。”


    末了,還不忘補充道:“對了,別擔心,他看不見我,應該不會暴露咱們的行蹤。”


    向來乖順的謝硯之一反常態地沒聽顏嫣的話,目光平靜地望著她。


    “無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襲擊神武軍,若不斬草除根,她必然會順藤摸瓜找到我們。”


    那個“她”自是指端華長公主,謝硯之的話也隻說了一半。


    確切來說,他們非但要殺他,還得將他的屍首處理幹淨,不能留下半點痕跡。


    想要讓一個大活人徹底消失在人世間,手段自不會溫和。


    謝硯之之所以沒把話說全,是怕顏嫣會因此而厭棄他。


    誠然,謝硯之即便說一半藏一半,顏嫣也已開始畏忌他。


    她滿目驚駭地盯著這個看似無害的少年,有著片刻的失神。


    此時的他神色淡漠,再不複往日的溫柔,說起殺人,就像談論天氣那般悠然自得。


    所以,到底哪個才是真正的他?


    顏嫣站在原地,半晌沒動。


    謝硯之捕捉到了她眼中一閃而逝的驚懼。


    他大致能猜到她在害怕什麽。


    然,端華長公主遠比她想象中更可怕,他若是重新落迴她手中,可不僅僅是死一個神武軍將士這麽簡單。


    他欲言又止地看著顏嫣,嘴唇動了動,終是什麽都說,鬆開扣住她腕骨的手,彎了彎唇角:“我們迴家吧。”


    有些事若非親眼目睹,任誰都不會信,既如此,又何必白費口舌?


    更何況他也不想嚇到她。


    她本不該卷入這些是非中。


    顏嫣一路磨磨蹭蹭跟在謝硯之身後走,某個瞬間,她是真有被他的眼神嚇到。


    這樣淡漠的神情,無端讓她想到了兩百年後的魔尊大人。


    也是。一人再怎麽變,都不可能從小白兔變作豺狼虎豹。


    他就是謝硯之,謝硯之就是他,她決不能掉以輕心,被這小鬼的表相所迷惑。


    顏嫣頭埋得很低,目光始終落在地上,沒走兩步,突然發現一個十分嚴肅的問題。


    ——她有影子了。


    剛來這個世界的她,就像一縷遊魂,別說與人交往,連個影子都沒有。


    而現在,她腳下卻生出了一抹淡淡的影子。


    就像陽光穿透玻璃所留下的那種灰色淡影,與普通實物的影子有著明顯的區別,卻也能被看見。


    更神奇的還在後麵。


    那抹灰色淡影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加深變黑,直至與旁的參照物無任何區別,才停止變化。


    這一瞬間讓顏嫣想通了很多事。


    怪不得隔壁鄰居家的惡犬能看見她,原來是她有了實體。


    想到這裏,顏嫣心中突然一咯噔。


    等等!她若有了實體,豈不是所有人都能看見她……


    她雖是從神武軍將士背後偷襲,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思及此,顏嫣再也按捺不住,連忙轉身往迴走,有些事需要她親自去確認。


    謝硯之見顏嫣忽地轉身,毫不猶豫地跟了上去。


    顏嫣走得很急,幾乎是用跑的。


    縱是如此,待她迴到那個地方也花了近一盞茶的工夫。


    一盞茶的工夫能發生太多事……


    被板磚砸暈的惡犬仍眼冒金星地癱在地上,那個牛高馬大的神武軍將士卻憑空消失了。


    頭頂的陽光這般盛,顏嫣隻覺遍體生寒。


    她臉色發白地看著那塊空地,直至身後傳來謝硯之的腳步聲,方才迴頭,與他遙遙對視。


    誰都沒說話,一切盡在不言中。


    顏嫣嘴唇微微蠕動,她想說:趁時間還早,快跑。


    那些話語尚未溢出唇齒,謝硯之便朝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用眼神示意她往右看。


    顏嫣看見了,右邊有條窄窄的巷子,巷子裏傳來窸窸窣窣的說話聲,聽口音不像是雲夢人。


    “他娘的,穿這麽威風,身上才這麽點銀子?”


    爾後,又傳來了重物敲打鐵甲的“嗙磅”聲,以及粘稠液體淌過青石地板的微弱聲響。


    耳力比尋常人強上數十倍的顏嫣已然知曉巷子裏正在發生什麽。


    她朝謝硯之點點頭,循聲而去。


    果不其然,那神武軍將士正一動不動地躺在巷子拐角處。


    明晃晃的日光打在他身上。


    他整張臉血肉模糊,早已辨不出原來的模樣,那搶奪財物的賊人,則早已逃之夭夭,不知去向。


    謝硯之深深望了一眼,突然開口,打破這死一般的沉寂。


    “敢對神武軍下手的,想必是個亡命之徒,神武軍也不會善罷甘休,接下來幾日鎮上不會太平。”


    顏嫣聞言,無半點反應。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若不是她一板磚敲暈了他,他堂堂神武軍又何至於以一種近乎屈辱的方式死在一介宵小手中?


    謝硯之一眼就看透顏嫣的心事。


    放柔嗓音開導她:“別太往心裏去,在我阿娘手中當差,活著未必就比死了好,於他而言,或許是解脫。”


    顏嫣抬頭,怔怔望著他。


    她想問:那你呢?


    終是什麽都沒能說出口。


    二人肩並肩,一同踏上迴家的路。


    .


    這段小插曲很快就過去。


    一如謝硯之所言,接下來幾日,鎮上果真不太平。


    之後又陸陸續續來了幾個神武軍,折騰了足足大半個月,待那搶人財物的賊人被抓捕歸案,方才迴歸平靜。


    時光一往無前地向前衝,抹平所有傷痕。


    一切又都變迴初來小鎮時的模樣。


    顏嫣如今有了實體,再也不愁尋不到人磕牙。


    化身話癆,逮誰都能聊上大半天,喪心病狂到連過路的阿貓阿狗都不放過。


    那條被顏嫣砸暈了的惡犬也是奇了怪了,明明是顏嫣一板磚放倒了它,它卻屁顛兒屁顛兒跑來認謝硯之做老大,時不時躺在他腳下,翻出肚皮來等謝硯之寵幸它。


    謝硯之素來喜潔,才不會去摸一隻從不洗澡的大黃狗。


    大黃狗便每日定時定點趴在門口瞅他,可憐巴巴,毫無身為惡犬的尊嚴。


    倚在長廊上賞景的顏嫣迴眸瞥了大黃狗一眼。


    經過這些天的接觸,也算是讓她摸清了此狗的底細。


    此狗名喚旺財,性別公,修得一手好茶藝。


    時常狗狗祟祟埋伏在她身邊,或是翻白眼,或是吐口水,又或是伸出狗腿子來絆她。


    顏嫣若不搭理它,它便陰魂不散地潛伏在四周,想盡一切辦法來惡心她。


    更絕的是,顏嫣都還沒伸手碰它,它便嚶嚶嚶地跑去找謝硯之求安慰,簡直沒眼看。


    一言以蔽之,不論什麽品種的綠茶都不好惹。


    顏嫣才不想與這種綠茶狗一般見識,繼續和捕魚大爺嘮嗑。


    大爺忒熱情,今日收成不錯,非要塞給她一簍魚。


    顏嫣無力拒絕,隻能笑著收下,趁他不注意時,偷偷往船上扔了幾個銅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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