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裏聽到這話,謝硯之多半是不會去搭理的,今日也不知怎得了,竟讓他聽進了耳朵裏。


    他目光順著小孩所指的方向望去,待看清那個蠢得八年如一日的貓貓頭時,瞳孔猛地一震。


    他撥開洶湧的人群,不顧一切地朝紙鳶所在的方向走去。


    不過一晃神的工夫,那紙鳶便已消失不見。


    天幕上空空如也,恍若大夢一場空。


    好不容易放飛的紙鳶又掉了下來,顏嫣蹲在地上抱頭哀嚎。


    覺著放紙鳶這種事,沒意思極了。


    不是池川白不仗義,他隻能幫到這兒了,動作再明顯點,非得被發現不可。


    他見顏嫣興致缺缺,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連忙收迴紙鳶,提議道:“我們不如去看些別的?”


    江小別、周笙生二人也都圍了過來,一左一右挽著顏嫣胳膊。


    “河那邊有個嬤嬤會編五色繩,咱們不如去買點些迴來?五顏六色的,戴在手上還挺好玩。”


    緣分就是這般奇妙。


    顏嫣前腳剛走,謝硯之後腳便趕了過來。


    他們隔著洶湧的人潮,一次又一次地擦身而過。


    某個時間點,倘若謝硯之能低頭往某個方向多看一眼,他定然能發現被池川白悄悄護在懷裏的顏嫣。


    可錯過了便是錯過了。


    再無重來的可能。


    就像時間永遠都不可能會為你而倒迴。


    當洶湧的人群散盡時,天色已暗,謝硯之仍立於原地。


    今日之行,於他而言也並不是一無所獲。


    他手中握著一隻幾乎就要被人踩扁的香囊。


    熟悉的繡工,熟悉的香味。


    掃開灰塵,依舊能看出布料很新。


    不是錯覺,她果然迴來了。


    夕陽盡頭,遠遠跑來一個男子。


    相貌清秀,身量不高,正是弄丟了香囊,正在迴頭尋找的周大幅。


    這張臉,於謝硯之而言也並不算陌生。


    五十年前曾有過一麵之緣。


    周大幅仍在埋頭尋找那隻香囊。


    正要放棄之時,迴頭便見它好端端地掛在樹上。


    他疑惑至極,方才來得時候怎就沒看見。


    最後也隻能一頭霧水地拿著香囊離開。


    黑暗中,一道嘶啞的嗓音響起:“尊上,可要屬下跟著此人?”


    謝硯之收迴落在周大幅身上的目光,嘴角緩緩上揚。


    “不必,她若是還活著,自會迴來找我。”


    他語氣篤定,像是在對黑影說,更像是在喃喃自語。


    “然後,使盡渾身解數來殺我。”


    就像他當年在“畏天”中所見。


    甜言蜜語,虛情假意,蟄伏五百年,隻為送他穿心一劍。


    第22章 【修】


    ◎五百年後的那一劍(預言版)◎


    滿月懸掛在天際。


    月色流淌進窗, 映在水鏡上。


    鏡中人正在描妝。


    一抹朱紅勾勒出鋒利如刀的唇角,筆尖一頓,又將眼尾染紅, 用指腹不厭其煩地將其暈開。


    這個過程很漫長,且很枯燥。


    顏嫣卻十分有耐心地在自己臉上描描畫畫,一旁圍觀的青冥都險些看睡著。


    與此同時,十裏開外的某獨院客棧中。


    夜風掀落幾瓣潔白的木香花,隨風潛入窗, 風又掀起層層素色紗幔, 若隱若現露出床上熟睡之人的麵容。


    隻可惜那人眉頭緊皺, 光潔如玉的額上不斷滲出冷汗, 生生破壞了這份美感。


    時隔多年, 謝硯之又做起了那個噩夢。


    不斷翻湧的烏雲堆積在天幕上, 蒼穹低得仿佛觸手可及。


    高高的城樓上, 顏嫣被謝訣摟在懷裏, 泛著寒芒的匕首抵在她喉間。


    她白皙的脖頸上已現出一線紅, 殷紅的血順著匕首不斷往下淌。


    滴答, 滴答……


    整個世界仿佛隻餘血液流淌的聲音。


    同樣的場景已在謝硯之夢中出現過無數次, 他意識無比清醒,卻無力去反抗, 表情麻木地重複著同一句話。


    “放開她。”


    謝訣聞言,揚起嘴角, 表情誇張:“義父, 您這話說得可真是……”


    他特意將重音咬在“義父”二字上,卻不見半點恭敬, 手中動作更是絲毫不含糊。


    刀刃又往顏嫣肌理中刺進幾分。


    她脖頸上那線紅逐漸暈染開, 將泛著寒芒的匕首染成明豔的胭脂紅。


    血液流淌的聲音也不再是“滴答滴答”, 如流水般洶湧。


    顏嫣麵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蒼白。謝硯之下頜緊繃,藏在袖中的手緊攥成拳,卻始終隱忍不發。


    直至謝訣清潤的嗓音再度響起,打破這死一般的沉寂。


    “我又不傻,若真放開她,豈還有活路可走?”


    有商量的餘地,那麽,一切都好說。


    謝硯之暗自鬆了口氣,目光仍死死定在謝訣身上:“你想要我怎樣?”


    這是他首次在除顏嫣以外的人麵前以“我”字自稱,謝訣終於拿開抵在顏嫣脖頸上的匕首,露出玩味的表情。


    並未即刻接話,隔空將一個裝著散靈液的玉瓶送至謝硯之麵前。


    唇角越翹越高:“兒臣想要義父喝下它。”


    說這話的時候,謝訣全程都在觀察謝硯之的臉,不願漏過一絲一毫。


    語罷,還不忘與他介紹一番。


    “此物名喚散靈液,義父該明白喝下它會發生什麽,縱是如義父您這般修為高深的大能,也會在三息內散盡修為,十二個時辰後方才能恢複。”


    說到此處,謝訣停頓了足有五息,方才裝模作樣地提示了句。


    “義父可要考慮清楚了,十二個時辰足夠讓兒臣做多少事,一個不慎,可是會丟了性命呐。”


    就在他尾音落下的那刻,始終緘默不語的顏嫣也忍不住開口。


    眼淚被輕輕扇動的長睫碾碎,順著麵頰緩緩滑落,她的聲音一如那些滾滾墜落的淚珠般支離破碎。


    “別管我!他一定會趁機殺了你!事已至此,你我之間本就沒有什麽情分可言!你即便是為了救我而犧牲自己,我也絕不會感激你!”


    明明說著絕情的話,眼淚卻似泄閘之洪般洶湧。謝硯之抬眸望了她一眼,唇角線條依舊繃得平直,眸中卻隱隱藏著笑意。


    爾後,仰頭,將玉瓶中的散靈液飲盡。


    這個過程,他始終不發一言,隻將玉瓶倒過來,示意玉瓶已空。


    謝訣見之微微挑眉,又笑著道:“接下來……還請義父自斷右手。”


    不待他將接下來的話說完,顏嫣便已忍不住插嘴:“別聽他的!照他所說去做,我們都活不了!他絕不會放過我們!”


    顏嫣本還想接著往下說,冰涼的匕首再次抵住她咽喉,她嘴唇幾度開合,終還是選擇閉嘴。


    謝訣則長歎一口氣,露出一副很是為難的表情:“義父可千萬莫怪兒臣心狠,兒臣也著實沒辦法,縱使失去靈力做支撐,可您依舊能握劍呀,既如此,兒臣又如何能放心?”


    “謝硯之!”


    尖銳的女聲驟然響起!又在刀刃再次刺入肌膚時戛然而止。


    顏嫣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般,不斷往外湧,可她什麽都做不了,隻能不停地搖頭。


    堆積在天穹之上的烏雲越來越厚,不知從何處吹來的風無聲嗚咽。


    暴雨即將來臨。


    啪嗒——


    第一滴雨落了下來,砸在謝硯之泛著寒芒的鎧甲上,摔得四分五裂。


    靜到趨近詭異的世界裏,雨珠迸裂的聲音被放大無數倍。


    接踵而至的不是雨聲,而是一種奇異的“哢嚓”聲。


    謝硯之毫不猶豫地將自己右肩肩骨捏碎,麵無表情地看著謝訣。


    “該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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