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靈輕輕吐出一口氣,道:“是不太高興,因為這個人在死之前跟我說了挺多話。”


    接著,她向蕭蠻說起了麻公公。


    程靈道:“這個老太監居然說,他潛伏在臨海王身邊,是為了尋機煽動他,蓄養兵馬,屠殺世家。臨海王一路走過來,已經殺光了三大世家,佟家、計家、戴家……”


    “到了王家這裏的時候,臨海王沒有殺成功,因為他被我殺了。”


    “老太監罵我無知,說我殺了一個臨海王,卻將這柄天下間最鋒利的,麵向世家的刀,給折斷了。”


    “他說,世家才是這個天下最大的毒瘤。世家把持朝政,也把持地方,圈地屯兵,名義上臣服朝廷,實際上卻個個擁兵一方。”


    “在地方上,這些世家既有兵權也有政權,就是土皇帝,大老虎。他們剝削百姓的田地,無盡地增加苛捐雜稅。災年不賑災,荒年不養地……”


    “不殺光世家,這天下財富便永遠都在世家,卻不會在百姓,也不會在朝廷。”


    “我救王七郎,看似是救了一個人,實際上卻害了天下人。”


    說到這裏,程靈輕輕吐出一口氣。


    她問蕭蠻:“蕭兄,你覺得這個老太監說的,有道理嗎?”


    蕭蠻就用一種挺不可思議的眼神看程靈道:“程兄,難道你認為,他說的有道理?你後悔了嗎?”


    程靈:……


    程靈頓了頓,輕輕笑了道:“當然不後悔,所以,我將這位麻公公,也殺了。”


    蕭蠻於是便也笑了,他看著程靈,道:“程兄,蕭某從未對你說過,我最欣賞你的,其實也正是這一點。足夠堅定,果決,從不輕易動搖。”


    程靈於是也看著蕭蠻道:“蕭兄難道不也是這樣的人?”


    她以為蕭蠻會應是,不料蕭蠻卻道:“不是的,我從來就不夠堅定。”


    星光下,披著滿身夜風的蕭蠻忽然微微動了眉眼。


    他的眼神有那麽一刻,似乎終於是從疏離的遠方拉迴了現實。


    蕭蠻道:“程兄,我特別的優柔寡斷,還極容易受人拿捏掣肘,你是不是要笑話我?”


    這話說的,程靈可從未見過蕭蠻優柔寡斷的樣子。


    她幾乎是不假思索道:“蕭兄,這世上難以兩全之事有太多了,無法決斷,不一定就是優柔寡斷,還有可能是情義兩難。未經他人之苦,未懂他人之事,誰又能輕易做出這樣的評價呢?”


    蕭蠻注視著程靈,聲音不覺放緩道:“程兄是這樣認為的嗎?不會是為了安慰我吧?”


    程靈微微一笑道:“放在旁人身上,或許是安慰,但以蕭兄為人,這不是安慰。”


    頓了頓,她忽然悠悠吟起了一首詩:“曾慮多情損梵行,入山又恐別傾城,世間安得兩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世間安得兩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這是程靈的有感而發,卻也深深撞入到了蕭蠻心裏。


    他靜默了片刻,張口將那一句“世間安得兩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又細細咀嚼了一會兒,而後輕輕笑了聲道:“程兄,我出生時母親難產而亡,我是繼母養大的。”


    程靈聽他說起身世,於是認真傾聽。


    蕭蠻道:“在我五歲以前,並不知曉自己的母親原來是繼母。那時候,繼母在人前對我極好,在父親麵前將我寵上天,可是在人後,她卻會對我兇狠地發脾氣,肆意責打我。”


    “我不知道她什麽時候會翻臉,也弄不明白自己到底是錯在哪裏。我隻知道,自己需要隨時隨地小心翼翼,因為我好像做什麽都不對,做什麽都是錯的。”


    “我那麽急於討好她,於是在那一年她過生辰時……我為了替她祈福,在佛前跪了一夜,撿了一夜的佛豆,也沒什麽,隻是在那過後,我生了一場大病。”


    “病重的時候,似乎是要死了。”


    “迷迷糊糊之間,她坐在我的床前,特別得意地笑著告訴我說。她很高興,她特別開心,因為她恨我。”


    “她說我是有罪的,我生下來就有罪。我害死了她的姐姐……”


    “繼母原來是我的小姨,我的親生母親是她的姐姐。”


    說到這裏,蕭蠻又停頓了片刻,似乎是在思考接下來該怎麽措詞。


    程靈則覺得,自己聽到的,是關於一個孩子,究竟是怎麽被他的繼母精神綁架的故事。


    第79章 正所謂白頭如新,傾蓋如故


    這個夜晚,來曆神秘的蕭蠻對程靈述說起了他從不曾為人所知的心底舊事。


    或許是因為夜色太美,也或許是因為眼前的人沒來由地令人放心,又或許是因為……


    在這裏,他不是別人,他沒有身份困擾,他就是簡簡單單的,一無所有的江湖浪人蕭蠻,所以,他什麽都能說出口。


    包括,剖開自己最鮮血淋漓的內心。


    蕭蠻問程靈:“你說我當真是有罪嗎?一出生就害死了自己的母親,父親因此也常常不願意見我。如果沒有我,我的生母或許就不會早逝,繼母也不必放棄自己青梅竹馬的戀人……”


    說到這裏,他頓了頓,才又繼續道:“為了照顧我,繼母不得已嫁給父親,但他們從未琴瑟和鳴過。”


    蕭蠻的聲音中是帶著迷惘痛苦與惆悵的,這些問題,顯然已經困擾他太久了。


    這位看起來有些孤僻,有時候脾氣還挺大的神秘高手,誰又能想到,他的內心居然是敏感脆弱的?


    他提出的這些問題,在有些人看來可能根本就不是個事兒,但對於一個從小就飽受精神折磨的人而言,卻儼然就是一座座艱險奇絕的大山,是一道道深不可測的淵海,不可跨越,無法度過。


    程靈看著蕭蠻,非常肯定地說道:“蕭兄,你的繼母一定騙了你。”


    蕭蠻一怔,迴看程靈,似有疑惑。


    程靈道:“請問蕭兄,家中是否頗有家業?”


    蕭蠻又愣了下,倒是笑了:“你看出了什麽?我如今已是孑然一身。”


    他伸出手掌,星光下,卻見他這雙手修長淨白,肌膚細膩,每一處竟都像是被最頂尖的玉雕大師精心打磨過一般。


    真可以說是處處恰到好處,不可增減一分。


    便連那虎口處因為握持武器而生出的薄繭,都隻是為這雙手增添了幾分陽剛之氣與力量感,而分毫不損這雙手的美。


    蕭蠻本來是想表達自己現如今是一清二白,什麽都沒有了,結果這雙手一伸出來,他自己倒先反應了過來。


    程靈笑道:“蕭兄明白了吧,一個人,不論他現如今是什麽樣子,他曾經經曆過的,也一定會刻在他身上,成為他痕跡的一部分,難以磨滅。”


    她又道:“不獨獨是手,蕭兄的談吐見識,行走坐臥的姿勢,甚至包括……”


    包括什麽?


    蕭蠻看程靈,疑惑她為什麽突然不說了。


    程靈頓了頓,才道:“蕭兄骨子裏,也有一股清傲之氣啊。”


    蕭蠻其實也是極為驕傲的人,雖然他似乎沒有做出過什麽特別明確的舉動來表現這一點,但程靈看得出來,有所感應。


    為什麽呢?


    因為他們其實就是同一種人。


    在雲安縣,程靈明知蕭蠻受官府追殺,卻也冒死都要救他。


    在赤霞城城外,蕭蠻明明滿身是傷,自己都隻剩一口氣了,穆三娘他們不敢出來,可蕭蠻卻在那樣的情況下,亦同樣是甘冒生死大險,也一定要來尋程靈。


    是因為他們的情誼特別深厚嗎?


    其實那個時候,並不是的。


    是因為他們骨子裏都有一股傲氣,欠了別人的人情,就敢於拿命去還啊!


    雖千萬人吾往矣,雖千軍萬馬,吾又何懼之?


    就是這樣!


    你……懂了嗎?


    蕭蠻懂了,他輕輕笑了起來。


    “嗬……嗬嗬嗬……”他微微仰頭,目光似乎是在望向星空,笑的時候,他的眼角映著星光,格外晶瑩。


    蕭蠻道:“程兄說得對,我家中,的確……頗有些家業。父親選我做直接繼承人,繼母非常不愉快,她不敢反駁父親,於是對我說……”


    “她說我不配!說有罪的人合該一無所有,孤獨終老。說我的存在就是在擋我弟弟的路……我的弟弟,繼母所生,今年五歲。”


    “程兄,我曾經萬般辯解,說自己絕無野心,甘願退讓。繼母表麵上說她信我,我也以為她信我。”


    “但最後她還是將我逼出來了……用了一種我以前怎麽也想不到的陷害手段。”


    具體是什麽陷害手段,蕭蠻沒有說。


    程靈聽到這裏,也沒有追問,而是道:“所以,蕭兄,你的繼母原先說,她放棄青梅竹馬,改而嫁給你的父親,是為了照顧你才迫不得已如此行事。這是騙你的。”


    蕭蠻道:“什麽?”


    程靈說:“顯而易見啊,她就是想要你的家業,她隻是想要高嫁而已!”


    這一句話,可太直白了,直白到像是一道閃電,劈開了蕭蠻從前十八年的混沌。


    他像是從來沒有從這個角度想過,因此又問了一句:“什麽?”


    這一問,他的視線從星空收迴來了,隻是緊緊盯住程靈,目光落在她身上,一瞬也不瞬。


    程靈迴看他,語氣輕緩又堅定道:“一個心中懷有愛的人,不可能動輒毒打一個什麽也不懂的孩童。”


    “如果她真的像是她自己所標榜的那樣,嫁給你的父親原隻是為了照顧你,她為什麽不愛你?不保護你?不溫柔待你?哪怕不溫柔,她也不該兇狠。”


    “蕭兄,她說謊了。她做這一切,就是為她自己,為她的野心,為她的yu望!”


    程靈最後道:“蕭兄,看一個人的真實目的,不要聽她說了什麽,而是要看她做了什麽,最終又要得到什麽。你其實不是不明白,你隻是不經意忘了明白。”


    不經意……忘了明白。


    這一句話,大概就是程靈的溫柔。


    蕭蠻瞬間被觸動了,他沒有被誰這樣溫柔對待過,浮於表麵的柔聲細語他聽過太多了,可是這樣觸及到他心靈的體貼,卻是他此生首次擁有。


    這個滋味,太美妙了。


    蕭蠻感覺自己就像是一個快要渴死在沙漠中的孤旅者,終於在生命將要到達盡頭的那一刻,一頭栽進了綠洲與泉水中。


    “程兄。”蕭蠻喃喃道,“你不要對我這麽好,我不值得,我是一個瘋子。我會給身邊的所有人,都帶來厄運的。”


    程靈覺得他的心理陰影太重,便輕輕笑了笑道:“蕭兄認為,我這三言兩語,就算是好啦?”


    蕭蠻怔怔看來,沒有說話,但眼睛似乎是在表達:難道不算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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