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時服藥擦藥,規律作息,加上含月的精心照顧,和許娘燒煮的美味飯菜,在前所未有的輕鬆日子裏,阿宣的身體以驚人的速度恢複著。


    看診大半個月,紗布已拆掉八成,隻纏了膝蓋和手肘兩處相對脆弱的部分。身體也健康了許多,身材仍然清瘦,卻不再幹癟如竿。


    阿宣小巧的臉蛋上,雙頰日漸飽滿,唇色轉為紅潤,血痕淡去,露出一張白淨俊俏的臉,異瞳大大地睜著,日光下忽閃忽閃的,往茶鋪門口一站,來往的街坊婦孺看了,都忍不住駐足誇幾句“這孩子長得真俊”,“麵相生得好”。許娘聽得麵上有光,樂聞其言。含月更是跨越輩分,首次切身體會“自家孩子真可愛”的成就感。


    轉眼到了夏末,地上暑氣雖旺,但時時有大風卷來,陰雲遮日,驟雨陣陣,戶外倒不似之前那麽難熬了。許娘打算在天氣轉涼後,賣些熱乎的蒸餃和湯包,調味料自然不可少。瞅著天氣不太熱,她便讓阿宣端根小竹凳,拿個小石缽,坐在茶鋪門口,幫忙搗杵辣椒麵。


    此時,斜對麵的貨棧裏,十幾名長工正在卸貨,不同於外麵浮雲蔽日的陰涼,悶得是熱氣騰騰,汗味熏人。當家的廖老板立於一旁,邊擦著額汗,邊點數記賬。諾大的鋪棧裏,人聲鼎沸,各自低頭忙碌,沒人去管櫃台邊趴著的小女孩。


    女孩是貨棧廖老板的千金,今年五歲,胖乎乎的身型,紮倆羊角辮,露出圓盤大臉,不甚精致,卻是另一番可愛模樣。


    她遠遠地打量阿宣,盯著看了許久,終於鼓起勇氣,從貨架上摸了一個木製馬車玩具,蹬著小繡鞋、晃悠悠地跑過街道,站到阿宣跟前,笑問道:“要不要一起玩?”梨渦深深,像掛了兩塊柿餅。


    阿宣畢竟是小孩子,見麵前遞來一個從未見過的精致玩具,免不了好奇。抬眼偷偷一瞄,立馬又收迴目光,照舊低頭倒杵辣椒。


    女孩見他感興趣,蹲下身來,進一步示好:“這個可好玩了,我們一起玩吧?”說著,把小木車在阿宣麵前滾來滾去,吱呀作響。


    阿宣麵上不為所動,但手裏的動作已是慢了下來,內心猶豫:倒是蠻想玩玩具的,但又不想搭理不認識的人、和她一起玩。


    女孩很有耐心,笑眯眯地繼續向阿宣展示,“你看,這小木車的輪子多漂亮,馬車門還能打開呢。”


    正說話間,一隻黑乎乎的手從她肩頭越過,一把將小木車從女孩和阿宣之間抓走了。


    “二丫,你怎麽能把小車給他玩!”來了一高一矮、兩個黑瘦的小男孩,長得都是小眼厚唇。拿走小木車的是其中一名高個子男孩,他忿忿地抱怨:“剛才我們求你那麽久,你都不給,卻給這個小乞丐。”


    見來人是自家長工的兒子,二丫撇嘴,換上命令的口吻道:“把車還來。這是我的玩具,我樂意給誰玩就給誰。”


    “你還說給我們玩,會弄髒玩具!這個小乞丐更髒,他剛來這兒的時候,又髒又臭,身上流膿還生蛆。”


    聽到最後一個字,二丫明顯嚇得一抖,想了半會兒,還是站起來,硬氣地幫護阿宣,“他現在幹淨,而且他長得好看,我就樂意和他玩。”


    矮個子男孩抹了一把鼻涕,陰測測地說:“這人是妖怪。人不長這樣的眼睛,妖怪才長不一樣的眼睛,你和他玩,小心他把你魂勾走。”


    二丫又是一抖。但始終不想放棄和阿宣一起玩的機會,便顫巍巍地縮著問他:“你……你是妖怪嗎?”


    阿宣捂住眼睛,低頭,搖了搖。


    “他說他不是。”


    “妖怪才不會承認自己是妖怪。”高個子男孩一把推開二丫,擠到她和阿宣之間,嚷道:“我有辦法讓他現出原形。”說完,蹲身,從石缽裏抓起一把辣椒粉就往阿宣眼裏撒。


    “你幹什麽——!?”二丫拉住男孩的上臂,尖叫質問。


    痛!!!


    眼前先是一暗,接著亮起一片豔紅,似有火在眼前飄,又似火在眼內燒。


    好痛!眼睛,眼睛要被燒化了!


    阿宣喊不出聲,痛苦地抽搐,眼淚混著辣椒麵,流滿整雙眼。


    好燙!我的眼睛,會不會瞎掉!


    瘦削的臉上,眼珠大大地突出,血絲纏滿金色的瞳孔,他要緊牙關,忍著一聲不吭,模樣和表情煞是嚇人。


    二丫驚得連連後退,見阿宣跪倒在地上,一會兒仰天流淚,一會兒低頭直抖,忍得極其痛苦,終於“哇”一聲,嚇得哭了出來。


    “不關我的事!不關我的事——”


    拽著胖乎乎的小短腿,她一溜煙跑迴了貨棧。


    櫃台邊的許娘正低頭算賬,忽然聽見門外有小女孩在尖叫,擱下算盤,高聲喝問“怎麽了?在門口吵什麽呢?”。


    阿宣痛苦不已,二丫也跑掉了,倆小男孩一時間手足無措,又被許娘遠遠地嚷一嗓子,給嚇得丟了魂,驚覺惹了大禍,一溜煙地鑽進對麵的小巷子裏,跑得沒了蹤影。


    許娘奔到茶鋪門口,見阿宣捂著眼睛直搖頭、眼淚流了滿麵,又吃驚又心疼,忙問他眼睛怎麽了。阿宣從小挨打受疼都隻是忍著,這次自然也不會抱怨叫苦,隻是發出“嗚嗚”的聲音,似在忍痛又似呻吟,聽得旁人心肝發緊。


    靠近門口處,坐了兩名販柴的樵夫,都是茶鋪常客,把事情的經過看了個大概,見許娘問起,湊過去幫忙解釋道:“你家這位小夥計,先前好好地坐在這兒幹活,還和一小女孩說話來著。後來,又跑來倆個年齡稍大的男童,搶了女孩手裏玩具不說,還抓了把辣椒粉撒在你家小夥計眼睛裏。”


    平日裏,許娘對茶鋪附近住的小孩子們都親切友善,萬萬沒想到,居然有小孩子不念恩情、恩將仇報,光天化日之下,跑到在她家門口欺負她家夥計!


    火氣登時蹭蹭往頭上躥,許娘咬牙切齒道:“哪兒來的臭小鬼,敢惹我家阿宣!”說著擼起袖子,瞪眼在大街上左右掃視,一副要把所有可疑小孩都抓迴來收拾的架勢。


    “兩位大哥,你們還記得那倆小鬼長什麽模樣嗎?”


    “人早躲進對麵巷子裏了。”其中一位樵夫指著阿宣,勸道:“老板娘,現在不是抓人的時候,趕緊把小夥計牽迴去洗眼睛吧,這麽拖著怕是會出問題。”


    許娘扭頭垂首一看,阿宣表情扭曲,眼睛確實疼得厲害,不容耽誤。連忙抓起他的右手,將他牽迴了後院。


    含月正在後院裏洗菜,見阿宣在許娘的牽扶下,低著頭、跌跌撞撞地進了後院,心裏大驚,立馬扔掉手裏的鳳尾菜,湊過去彎腰附身,從下往上看他的臉:細眉緊蹙,緊閉的眼皮之下、眼珠不住抖動,淚水跟斷了線的珠子似的、大顆大顆順臉頰滑落。


    “怎麽了?”含月急得直跺腳,連聲反複地問:“阿宣他怎麽了?”


    許娘一麵交待事情經過,一麵牽阿宣到水井邊上,拉過小竹凳讓他坐下。菜剛洗一半,桶裏還剩了些水,許娘拍拍他的背,示意他彎腰、麵朝下並微微朝右。接著,她從桶裏舀出一勺水,順著他右側太陽穴緩緩淋下,清澈透亮的井水貼著臉,從太陽穴流向眼部。井水的冰涼感瞬間衝談了辣椒帶來的灼燒感,阿宣拚命眨動眼睛,淚水混合井水,挾裹著幾顆紅豔豔的辣椒粉粒,流出了眼眶。


    待阿宣右眼能完全重新睜開,許娘又讓他麵朝左轉,依樣為他清洗了左邊眼睛。


    “好些了嗎?”將瓜瓢甩迴桶裏,許娘問。


    阿宣“嗯”一聲,上下左右地轉了轉眼珠,火辣感沒散去,刺刺的癢癢的,他忍不住抬手想去揉眼。


    許娘按住他的手,說道:“別揉。越揉,你的眼睛越疼。”


    方才澆水洗眼睛,水順著脖子流進了衣領裏,阿宣胸前濕了一大片。許娘見狀,向含月叮囑道:“你先帶阿宣迴屋,換身衣服,仰躺著休息會兒。靜躺不動,多眨幾下眼睛,眼睛漸漸就沒那麽疼了。”


    含月點頭答應,伸手去牽阿宣。後者猶豫片刻,終究還是不想和她有肢體接觸,搖搖晃晃自行走迴了屋。


    迴到房間,含月從箱子裏翻出一件幹淨的小衫,笑盈盈地問:“你眼睛不方便,要我幫你換衣服嗎?”


    正常聊天的時候還好,但每次含月一獻殷勤、表示想貼身照顧阿宣,後者就會頓生不適。


    “不用。”一把抓過衣服,阿宣背過身去,解開外衫,“換件外套而已,我可以自己弄。”


    含月隱隱覺得奇怪,已經好幾次了,明明聊天聊得好好的,突然他就變了語氣……疑惑在腦中一閃而過,麵前的男孩脫下外衣,轉移了她的思緒。眼前,瘦弱的肩膀,纖長的頸脖,白嫩如羊脂的後背上,無處不見淺褐色疤痕和淡紫色的鞭痕。傷情大有好轉,但每見一次,仍舊觸目驚心。


    阿宣如今好不容易生活得安穩,又沒招誰惹誰,還是免不了被欺負的命運。老天爺,你這是要逼他懷疑人生,質疑人性,走向反人類反社會之路啊!


    重重地歎了一口氣,含月鬱悶地直搖頭。


    “怎麽了?”係好絆帶,阿宣轉過身來,眼睛不停地眨,血紅一片,泛出盈盈淚花。


    含月湊上前去,憂心忡忡道:“上次不說好了嗎?再遇到有人欺負你,你要及時叫我的。”


    “他們……動作太快,我還沒反應過來……”


    “那這次你想過要向我求救嗎?”


    阿宣點頭,“眼睛被迷住的時候,本想叫你的,但又疼得厲害,什麽話都說不出來。”


    聽到這般答複,含月心裏一陣狂喜,感覺自己終於把阿宣那顆不知冷暖的心給捂熱,得到了一點點信任和依賴,繼續假以時日,阿宣定會徹底信賴她依靠她的。


    心裏歡喜,表現在動作上,便是加倍獻殷勤。含月湊到阿宣麵前,抬手想替他拂去眼邊淚水。阿宣瞬間不自在了,一個勁往後縮,嘴上嚷道:“別碰我,我自己來。”邊說邊撩起衣袖,使勁撫了撫眼。


    “奇怪了……”含月的手凝在半空,歪頭困惑地問:“為什麽,你老是不願意我碰你?”


    阿宣也不想隱瞞,隻是解釋起原因,惡心的迴憶難免湧上心頭。“以前……在王員外府上,被……”他咬唇,強忍住厭惡感,努力想往下說,無奈喉嚨像塞了鉛塊,又堵又哽,隻能擠出隻言片語:“他總是、總是,手……還、還有鞭子……我不喜歡……”話沒說完整,眼睛一酸,接著是火辣辣地疼,淚珠跟著便簌簌滾落。


    “好好好,別說了。”含月見勾起了他的傷心迴憶,忙承諾道:“你不用說了。我以後不碰你便是。”可是為什麽,老板娘可以牽他碰他。差別待遇啊!


    既然把話挑明了,阿宣又哽咽道:“我也不喜歡你誇我可愛。”


    “啊?”連誇獎都不行?


    適當的肢體接觸,真誠地讚美外表,大師兄明明告訴過她,是拉進陌生人之間關係的兩大絕招的啊!她不懂怎麽討好小孩子,相處大半個月,就指望貼心的照顧加上這兩招的輔助,能為她敲開阿宣心門,沒想到,反而嚇得人家不敢開門了啊!


    含月側身扶額,苦笑道:“這又是為什麽?”


    “我討厭這張臉,討厭這雙眼睛。”這惹眼的外表,那個女人利用來賣了個好價錢,王員外也因此看中他、百般折磨,而府裏的下人們、那些同齡人們,更是因此有事沒事地找茬,欺負他,羞辱他。


    阿宣帶著淡淡的鼻音,小聲啜泣道:“如果……如果,你真認為我很重要,我不想你重視是這張臉……”


    “當然不是!”沒想到他一直懷著這樣的心思。含月悔不當初,早知他這麽介意長相,當時決心留下來照顧他時,就不說喜歡他長相這種渾話了。難怪老板娘能碰他,她卻不行,原來時刻……時刻……防範著她的企圖呢。


    “我希望以後我長大,不可愛了,你也仍然當我……”他聲音越來越小,細弱蚊蠅,幾不可聞:“當我是你的弟弟。”


    含月豎起耳朵,把他小聲的示好聽得真切。“你就是我的弟弟。現在是,以後也是。”今後某天,若免不了兵刃相向,希望你也能記得你親口說的這句話。


    習慣地張開懷抱,含月想給麵前可愛的小家夥一個友好的擁抱。猛然間記起他不喜歡觸碰,立馬又縮迴了手,緊捏成拳,伸到空中,用力揮了幾下,算是掩飾。


    見她這副樣子,阿宣抽抽鼻子,破涕為笑。眼角處,幾滴淚水滑落。


    不隻辛辣,還有喜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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