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人,妾聽說折相公歿了?”夫人張氏借著上茶的機會,小聲問孔昆。


    如今的孔昆,早不是當年的微末小吏了。他久居於內閣參知政事的高位,宰輔氣度威勢逼人,他隻略微掃了眼張氏,張氏便知趣的閉上了嘴巴,不敢多言。


    孔昆品了口茶,拿起雪白的大帕子,擦了擦嘴角的水漬,淡淡的說:“家有一老,如有一寶。折老相公這一歿,宮裏隻怕有大變化了啊。”


    張氏夫人和孔昆,畢竟是共過患難的夫妻。當年,孔昆不得誌的時候,俸祿微薄,窮困潦倒,親朋好友盡皆離棄。


    如果不是張夫人不顧顏麵的屢屢找娘家借錢借物,並不斷變賣嫁妝補貼家用,孔昆也難有遇見李中易的這一日。


    “官人,您不是常說,三皇子人品貴重,聰慧過人……”張夫人察覺到孔昆的麵色不善,遂不敢繼續說下去了。


    孔昆又品了口茶,瞥了眼欲言又止的張夫人,不由微微一笑,說:“皇上正值春秋鼎盛之際,過早的選邊站了,隻會讓我孔家自蹈險地,萬劫不複。”


    張夫人見孔昆並未發怒,不由暗暗鬆了口氣,小心翼翼的說:“重臣交遊皇子,固然十分不妥。可是,官人您的育人大業,終究需要傳承下去的。”


    此話恰好撓到了孔昆的癢處!


    孔昆瞥了眼低眉順目的張夫人,不由慨然歎道:“皇上雖英武過人,奈何,顯然不喜孔孟之道,儒術恐怕再難獨尊矣。”


    張夫人心裏明白,孔昆一直念茲在茲的是,光大孔門儒學。


    孔昆雖然是外孔子弟,卻一向以孔門嫡脈自居。換句話說,孔門儒學如果在孔昆的手上,做到了發揚光大,絕對是他將來徹底掌握孔門的根本性底氣之所在。


    然而,據孔昆的長期觀察,李中易對孔孟之學的態度,不僅談不上支持,反而屢有暗中打壓之舉措。


    實在是可惱啊!


    如今,折從阮在內閣次相的任上病歿了。劉金山和孔昆都是內閣的參知政事,也都有機會更上一層樓,問題是,李中易會如何選擇呢?


    說句大實話,孔昆的心裏,完全沒有底,難免有些焦慮不安。


    自家知道自家事。孔昆心知肚明,論及親厚和信任程度,他在李中易心目中的地位,遠遠不及劉金山。


    但是,孔昆也有優勢。他扛著孔門嫡脈的名頭,天然對士大夫集團,有著廣泛的號召力。


    現在,就看李中易的態度了,孔昆隻能選擇默默的等待。


    張夫人不是無知的村婦,而是飽讀詩書的大才女,她自然知道孔昆的煩惱之處。


    張夫人輕聲提醒說:“朝局重在分權製衡。皇上也是聖明之君,相信必有明斷。”


    孔昆點點頭,卻沒吱聲,早知道折從阮會這麽突然的歿了,他當初就該奮力一搏,無論如何爭取到跟著李中易一起南征的大好機會。


    實在是可惜了啊!


    如今的南征軍中,李中易的身邊,竟無一名朝廷重臣。結果是,孔昆即使想影響李中易的決策,也是鞭長莫及。


    “官人,瑤兒從宮裏出來後,一直茶飯不香,總是鬧著要去道觀做道姑,這可如何是好?”張夫人愁容滿麵的向孔昆問計。


    孔昆張了張嘴,卻又無奈的合上了嘴唇。女兒孔黛瑤年紀已經不小了,可是,至今無人敢上門來求親。


    歸根到底,主要是孔黛瑤和當今皇帝之間,傳出了見不得光的所謂“緋聞”。


    官宦之家,哪怕是家主再沒有腦子,也沒人敢讓兒子娶這種兒媳婦進門!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


    孔昆皺緊了眉頭,左思右想,卻始終不得要領。


    可是,麵對張夫人執著的眼神,孔昆也隻得硬著頭皮說:“若不是你怕她在宮裏吃苦受累,非要逼著我想辦法讓她出宮,我又何苦去求皇太後呢?現下倒好,好不容易把她折騰著離了宮,從此不當女官了,不吃宮裏那個苦了,就不能消停一點麽?”


    張夫人也不是不通情達理的女子,她自然知道孔昆的難處,可是,他們夫妻二人就孔黛瑤這麽一個獨女,難道真的讓她從此不嫁人,孤苦一生麽?


    說實話,張夫人舍不得獨女吃這個苦,所以,她試探著說:“在京裏恐怕是不成了,不如嚐試一下京外的大戶人家?”


    孔昆搖了搖頭,苦澀的說:“我的夫人呐,咱們家是什麽樣的人家?我孔某人的獨女,居然要嫁去外鄉,隻要別人不是傻子,肯定會派人暗中來京裏打聽的。那不是結親,而是結仇啊!”


    道理,張夫人都明白,可她就是過不去心裏的那道坎,努力掙紮著說:“那……難道要眼睜睜的看著瑤兒去作道姑不成?”


    “唉!”


    說來說去,又迴到了原點,孔昆渾身上下充滿了無力感。


    張夫人確實很賢惠,這些年,她幫孔昆張羅著納了五房妾室。然而,時至今日,這五房妾室竟無一人誕下一男半女。


    “要不,招婿入贅?”孔昆思來想去,隻想到了這一招。


    誰曾想,張夫人不樂意,她搖著腦袋,不滿的說:“咱們瑤兒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無一精,竟要淪落到招贅婿的地步?要知道,贅婿視同賤民,我絕不答應!”


    “唉,這也不成,那也不行,你究竟想如何?”孔昆實在是頭疼的厲害,把想繼續糾纏下去了,索性問張夫人的心意。


    “等皇上南征凱旋迴京後,朝廷必開恩科,不如從新進士裏挑一個合適的?”張夫人此言一出,孔昆立時恍然大悟,說白了,還是怕委屈了自家的獨女。


    “咳,新進士?就算他蒙在鼓裏,娶了咱們瑤兒,遲早也是會知道的。到時候,我死之後,夫妻反目成仇,應是必然。”孔昆實在聽不下去了,索性把話說死,免得張夫人繼續做白日夢。


    就在孔昆兩口子打嘴巴官司的時候,滑陽郡王府裏,李瓊父子倆亦是辟密室長談。


    “大人,折從相公既然去了,喪儀之事,也該操辦起來了吧?”判軍器監李虎,畢恭畢敬的站在李瓊的身前,小心翼翼的打探口風。


    “嗯,本朝新立不久,禮製之中,尚無宰輔歿去之後,如何治喪的成例。不過,老夫既為首相,權且作一些主,倒也使得。”李瓊眯起兩眼,盯著桌上的茶盞,淡淡的說,“以皇上和折從阮的情誼,恐怕是要親自主持大奠了。”


    “哦,照您這麽說,親朋故舊的登門吊唁照舊,正式出殯尚需時日?”李虎有些不確定的問李瓊。


    李瓊沒好氣的瞪著李虎,沉聲喝道:“你看看你,你都這麽一把年紀了,怎的還如此的不曉事?折家是什麽人家?人家在宮裏有德妃和皇三子撐腰,西北有偌大的地盤,而且人才濟濟,輪得到你區區一個判軍器監來操這份閑心麽?”


    李虎被訓斥得不敢吭聲了,李瓊在心裏暗暗一歎,折家失了頂梁柱,他們滑陽郡王府又何嚐沒有遠慮呢?


    和折家類似,滑陽郡王府其實也是外戚之家。在宮裏,李家有良妃李七娘和皇六子華哥兒撐腰。


    在內閣裏,李瓊乃是當朝首相,權勢可謂是滔天。另外,準國舅爺李安國,也在近衛軍中任職炮營指揮使。


    和折家相比,李家略微占優勢的,有兩點,其一是李虎任職判軍器監。判軍器監,屬於皇帝特別重視的衙門,皇帝的耳目眾多。


    換句話說,隻要李虎踏實肯幹,他所作出的成績,皇帝絕對看得到。


    至於其二嘛,則是李七娘一直盛寵不衰,屬於皇帝心尖兒上的人兒。


    不足之處是,李家和軍方新貴們的聯係比較淺,沒有獲得軍方實力派的支持。


    隨著李中易的帝位越來越穩固,老派軍方巨頭們也跟著逐漸退出了權力中樞,富貴有之,權勢則日衰。


    說句大實話,如果李七娘沒有誕下皇六子,李瓊倒也沒有爭儲之心。


    問題是,皇六子活蹦亂跳的生長於宮中,李瓊不可能裝作看不見。


    從皇長子,到最小的皇六子,都是皇帝的嫡親血脈。客觀的說,誰都有可能在將來登上皇位,成為天下至尊。


    事到如今,滑陽郡王府即使不想爭儲,也由不得李瓊不提前謀篇布局。


    折從阮歿了,李瓊其實又能多活幾年呢?不謀全局者,不足謀一域。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所以,李瓊借著折從阮的死,想方設法的教導李虎,把朝堂鬥爭的秘訣,傾囊相授。


    “折令公既去,吾在這首相之位的時日,也無多了。”李瓊歎了口氣,滿是惆悵的說,“朝堂大權,相生相克,吾與折令公實乃共存共榮之一體也!”


    李虎沒有完全聽明白,脫口追問:“大人,您何出此言?您為內閣之首,替皇上分憂,一向兢兢業業,勤懇辦差,從無出過大錯,何來罷相之言?”


    李瓊一時恨極,張嘴就罵:“蠢才!實乃朽木不可雕也!若是正青在此,必懂吾意。”


    說句掏心窩子的話,李瓊恨不得拿起桌上的鎮尺,狠狠的敲破李虎的腦袋。


    然而,李瓊終究不是常人,他緩了口氣,緩緩坐迴到椅子上,溫和的說:“汝生性木訥,不通官場上的機竅。按理說,一旦離了老夫的扶持,汝絕難青雲直上。不過嘛,你勝在忠厚二字,竟然入了皇上的法眼,委你以判軍器監的重任,倒也是各花入各眼,別擅勝場了。”


    “我說多了,你也聽不太懂,倒不如始終如一的侍奉皇上。將來啊,若是機緣巧合,倒也有入閣之機。”李瓊望著木頭一般的李虎,雖連連暗歎,卻也無可奈何。


    “大人,七娘說過,讓孩兒務必聽皇上的吩咐,隻須用心辦差即可。”李虎憨憨的一笑,居然明晃晃的告訴李瓊,他覺得聽女兒的話,並不丟人。


    李瓊隻覺得一陣頭皮發麻,本欲訓斥一番,轉念一想,說不準還真的是,憨人有憨福,也未可知?


    “罷了,汝去吩咐廚下,精心置辦一桌素席麵,送到折公府上去。”李瓊沒好氣的瞥了眼李虎,索性做了必要的安排。


    李瓊和折從阮,因為根本利益的不同,雖然彼此之間不敢當著李中易的麵鬧翻,卻也暗鬥過不少迴了。


    不過,哪怕再怎麽暗鬥,明麵上的禮節,也需要敷衍過去。畢竟,死者為大嘛!


    宮裏,唐蜀衣已經聽說了折從阮去世的消息,不知道怎麽的,她情不自禁的長籲了一口氣,心情也格外的放鬆。


    皇帝一共有六子,唐蜀衣所出的“狗娃”李繼易,排序第一,乃是響當當的皇長子。


    在李中易的諸子之中,其餘的五位皇子,要麽是興哥兒,要麽是華哥兒。唯獨,皇長子李繼易取了個“狗娃”的混名,顯得尤為特殊。


    客觀的說,在六位皇子的生母之中,就數唐蜀衣的出身,最為卑微。畢竟,當年的瓶兒,不過賣身為奴的侍婢而已。


    在唐蜀衣的心目之中,西北折家和滑陽郡王府李家,無論是門第還是實力,都遠遠超過了無依無靠的所謂唐家。


    唐家是唐蜀衣的本家,可是,自從親身父母將唐蜀衣賣入李家為奴為婢之後,唐蜀衣就再也沒有見過唐家人。


    一個蒼白的事實是,如今的唐蜀衣,唯一的倚仗,竟然隻是李中易念著舊情,對她另眼相看罷了。


    除此之外,唐蜀衣別無依靠,皇長子也沒有母家的勢力可以依靠,想想就覺得心酸不已。


    如今,折家的頂梁柱折從阮去世了,唐蜀衣一直揪著的心,總算是稍稍可以放鬆一些了。


    “琴香,大郎去了哪兒?”唐蜀衣獨自胡思亂想了一陣子,抬腳走出內室,舉目四顧,卻沒見到兒子的身影,不由抬高了聲調,喝問貼身的女官。


    “娘娘,大郎方才做完功課後,就去了太後娘娘那裏。”琴香有些擔憂的望著唐蜀衣。


    唉,明明已經稟過了的事兒,這麽短的時間內,娘娘居然忘記了?


    唐蜀衣仔細一想,隨即明白了過來,兒子想去皇祖母那裏,已經提前告訴過她了。


    “唉,瞧我這記性。”唐蜀衣一邊埋怨她自己,一邊振作起精神,開始處理宮務。


    不管怎麽說,身為賢妃的唐蜀衣,雖無皇後之名,卻是有皇帝和皇太後撐腰的,權攝六宮的實權寵妃。


    負手立於窗台前的劉金山,一直盯在院內的那棵老槐樹上,久久不願收迴視線。


    冥冥中自有天意!


    自從,皇帝禦駕親征後,折從阮的身子骨突然就不行了,還沒等眾人反應過來,就已經病倒在了榻上。


    據說,太上皇李達和拖著病體,親自去折府診治,卻得出了活不過半個月的結論,實在是令人扼腕歎息不已。


    劉金山心想,如果皇上就在京城,以皇上那驚若天人的高明醫道,折從阮恐怕還有救吧?


    然而,事到如今,木已成舟,折從阮終究還是歿了。


    身為內閣的參知政事,劉金山自然清楚很多不為外人所知的內幕。隨著折從阮的病歿,李瓊離開內閣首相的寶座,僅僅是時間問題而已。


    不管是異論相攪,還是權力製衡,在內閣中失去了對手的李瓊,已經不可能繼續安於其位。除非,當今皇帝是個昏君。


    所以,劉金山盡管表麵上顯得異常之平靜,內心深處卻是波濤洶湧。


    隻要李瓊離開了首相之位,以劉金山在當今皇帝心目中的地位,他更上層樓,接任內閣次相,屬於順理成章。水到渠成的事兒。


    唯一的問題是,內閣首相之位,最終會花落誰家,劉金山的心裏確實沒有底。


    也就是說,不出意外的話,現任內閣參知政事之一的孔昆,至少也會升任內閣次相。


    原因其實很簡單。當今聖上自從河池建軍之後,身邊的心腹重臣,大多是軍功出身的新貴。


    而朝中的士大夫群體,則因為今上十分輕視儒學,甚至特立獨行的改了科舉考試的科目,而少有投靠之輩。


    劉金山根本不須細想,掐指一算,就知道皇帝可用的心腹文臣,就那麽很少的一批人而已。


    而且,受限於資曆等問題,這些受到皇帝重用的文臣,大多是中低級文官,並無馬上進入內閣的可能性。


    話說迴來,內閣首相和次相的人選,一切盡在皇帝的聖裁。無論是劉金山,還是孔昆,都隻有默默等待而已,他們倆誰都沒有辦法影響皇帝的判斷。


    因此,劉金山此時此刻琢磨的是,內閣新任參知政事的人選。


    隻要是人類,就會有私心,劉金山也不例外。


    在劉金山的夾袋內,最佳的參政人選,莫過於暗中投靠於他門下的工部左侍郎王曉田。


    但是,王曉田也有著資曆不足的缺陷。畢竟,他沒有做過正任的部堂官。


    想到這裏,劉金山不由微微歎了口氣。王曉田的同僚,工部右侍郎周衝及,卻是不可小覷的人物。


    工部右侍郎,在高官滿座的朝堂上,可能並不算個啥。但是,周衝及卻是堂堂九門提督李雲瀟的嶽父。


    當然了,也正因為周衝及是李雲瀟的嶽父。所以,在掌握兵權的李雲瀟,沒有調出京城之前,周衝及絕無可能登入內閣。


    “稟參相,正如您所料,九門提督衙門那邊,有了大動靜。”


    派出去打探消息的心腹堂後官,既打破了室內的沉靜,也帶來了劉金山猜測正確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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