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穀剛迴到府裏,就見門上人跑來稟報說,“家主,王相公使人過來送了帖子。”


    “哦,知道了。”李穀由著通房大丫頭幫他更衣束帶,並沒有馬上去看王溥的帖子。


    今日個是休沐日,李穀忙裏偷閑,領著家中妻妾,去城外的妙靈觀上香踏青。


    妙靈觀以前一直不怎麽出名,當今符太後垂簾之後,因常去那裏上香祈福,很短的時間內,竟然變成了聞名京城的名觀,知名度直逼大相公寺。


    直到喝了半盞茶後,李穀這才慢慢騰騰的走到書桌旁邊,拿起王溥送來的帖子,打開一看,敢情是請他今晚過府飲宴。


    最近幾年來,李穀和王溥走得非常近。兩人都想把範質拉下馬,為了共同的利益,必須抱團取暖。


    隻是,李穀心裏也非常清楚,範質被拉下台之日,其實就是他和王溥友盡之時。


    李穀雖然不懂得如下名言:沒有永遠的朋友,隻有永恆的利益,但這並不影響什麽,大家都是這麽幹的,隻是沒有濃縮總結出來罷了。


    李穀少年時期,生活比較清苦,一旦得了勢,便要變本加厲的享受人生。


    到了今時今日,李穀府裏的美貌妾室,比李中易那個銅臭子,多出五倍不止。


    養的女人多了,開銷自然是越來越大,哪怕李穀的薪俸賞賜異常之豐厚,也日漸捉襟見肘。


    和李中易那個銅臭子不同,李穀一心隻讀聖賢書,並無經商撈錢的本事。家底卻漸漸的空了,李穀也就隻能按照曆代讀書人腐化墮落的軌跡一直滑落了下去,賣官鬻爵,勢所必然。


    剛開始,李穀還知道羞恥,遮遮掩掩的賣官,惟恐讓人知曉。


    到後來,李穀被貶去做樞密使之後,借著掌管武夫升遷降調大權的機會,大撈特撈,而且撈得心安理得。


    說起來,五代時期的武臣,地位異常之高,出將入相,乃是家常便飯。


    柴榮的托孤八相之中,李瓊、李筠、李中易,這三人皆為武臣,這種情況在崇文抑武的趙宋時期,簡直是難以想象的。


    與之相反,文臣的地位,倒是頗有些尷尬。政事堂中的文臣,前途皆被範質一人所遮擋,不客氣的說,他們不過是在伴食而已。而且,在可以預見的將來,文臣相公們完全沒有翻盤的機會。


    李穀心知肚明,王溥其實並非好色之徒,隻不過為了和他有共同的語言,這才在家中養了一幫子美貌的歌姬。


    很多時候,事情都經不起琢磨。比如說,李穀和王溥同為宰執,地位相當,王溥也是個不懂經濟的讀書人,他怎麽就不缺錢花呢?


    平日裏,李穀倒也沒往別處想,隻是,今日不同於往日。在迴程的路上,李家的下人,親眼看見王溥那邊的三管家,居然和趙匡胤趙家的二管家,同上了一輛牛車。


    響當當的政事堂相公,居然和殿前都點檢攪到了一塊兒,這就由不得李穀不去多想了。


    王溥和趙匡胤,究竟是個什麽關係呢?李穀始終在琢磨著這個要命的大問題。


    如果不是偶然間發現了王溥的秘密,李穀還真一直被蒙在鼓裏,以為王溥隻是和他私下裏結盟而已。


    說句心裏話,自從發現了這事之後,李穀驚得目瞪口呆。當王溥暗中另有退路之時,他們之間的合作模式,肯定需要作出全新的改變。


    火山王楊家,畢竟是百年的軍事世家,搞經濟他們不行,練兵打仗倒的確是有好幾把刷子。


    當郭懷帶著五千漢軍騎兵,以及五千黨項騎兵,趕到麟州城外的時候,楊家人早就撤得一幹二淨。


    一路上,郭懷故意放慢了行軍速度,目的就是不想刺激到了楊家人,以為他們是來摘桃子的。


    實際上,楊家主動提出讓出麟州之後,郭懷一直很猶豫,他並不想破壞掉晉陽西部地區的脆弱軍事平衡。


    隻是,李中易得知消息後,當即作出了決斷:以勝州千裏肥沃之地,換取楊家貧瘠的麟州,絕對不能虧待了老實人。


    郭懷肯定不清楚,曆史上的楊家人,其實都是腦子裏少了根弦的,嚴重缺乏政治鬥爭經驗的殺將。


    和府州折家人相比,麟州楊家人的政治智慧,幾乎為負數。楊家人仗著一股子血勇之氣,又有府州折家的刻意交好,這才立足於麟州,成了一方軍閥。


    事實也是如此,如果沒有李中易的橫空出世,再過個二十多年,楊家便會在趙老三的“英明”指揮下,變成寡婦之家,家中男兒幾乎死絕,家道從此滑落了下去。


    與之相反的是,折家人一直傲然立於西軍的潮頭之巔。哪怕是北宋滅亡了,衣冠南渡的南宋時期,折家軍始終都有一席之地,這是何等的家學淵源以及生存智慧?


    趙老三不懂得珍惜真正的忠勇將門世家,李中易這個銅臭子,卻極為看重楊家人。


    要知道,為了抗擊契丹人,楊家的男人們前赴後繼,悍不畏死的血拚精神,正是李中易所需要的。


    所以,李中易得知楊家人開了點竅之後,慷慨的大筆一揮,將河套最肥沃的膏腴之地——勝州,賞給了楊家人,作為楊家嶄新的百年基業。


    勝州之地,五倍於麟州,不僅適合養牛馬,而且,良田肥沃,畝產頗多。


    當然了,由於和契丹人隔河相望,勝州固然地廣,人口卻隻是略多於麟州一點而已,算是李中易提前預留的羈縻之策。


    折、楊兩家本是世代結盟,隻是,折家既然想從李中易身上撈取更大的好處,那麽,李中易自然不可能坐視折、楊聯盟持續的坐大。


    權力製衡,分而治之,一直是李中易治軍的基本原則。無論是羽林四衛,還是軍閥藩鎮,都不可能讓某一個人說了算。


    等到統一中原之後,如折老太公所料,李中易必然會削藩,加強朝廷集權。


    麟州楊家放棄了祖宗基業,雖然有被形勢所迫的成分,歸根到底,還是楊家人比較老實。


    不能讓老實人吃虧,一直是李中易用人的基本看法,所以,楊家獲得了地盤大得多的勝州。


    勝州雖然是在抵抗契丹人的最前線,畢竟隔著大河,反而比陸上與晉陽劉漢接壤的麟州安全得多。


    楊家治下的麟州,幾乎每年都有戰亂,經濟民生始終無法安定下來。可謂是,越打越窮,越打逃民越多,楊家的實力不如折家,其實是再正常也不過的事兒。


    楊家人畢竟麵子薄,既然舍棄了的祖宗傳下來的基業,幹脆和郭懷來了個相見不如不見。


    以至於,直到郭懷登上麟州城頭,也沒遇見過一個楊家人。郭懷心說,這樣也好,免了相見時的尷尬。


    在這個時代,迫人放棄祖宗基業,那絕對是件拉大仇恨的大事件。


    王溥在家中,左等李穀不來,右等還是沒來,心裏不免有些犯嘀咕,難道是出了什麽事不成?


    對於李穀其人,王溥這麽些年交往之下,倒是頗有些獨到的見解。獨坐於書房之時,王溥捫心自問,他和李穀自之間,不過是為了擊倒範質,而形成的短期政治聯盟罷了。


    一旦鬥倒了範質,不管李穀能否順利登上首相之位,“友盡”,便成了王溥的必然選擇。


    王溥若是接任首相,李穀原本就是當朝相公,雖被貶去做了樞密使,哪怕重迴政事堂,地位上依然沒有多少變化。


    若是李穀接任了首相之位,王溥的心裏也必定是不舒服不滿意的,他進政事堂的資曆,可比李穀早得多。


    “來人,去門前看著,李相公一到,速來稟我。”王溥一向是個沉得住的老官僚,今天也不知道是怎麽了,顯得格外的心浮氣躁。


    等下人去後,王溥在室內踱著步,繞了幾圈,方才漸漸平複了浮躁的心緒。


    一旁侍候著通房大丫鬟,原本戰戰兢兢的,惟恐被王溥遷怒,直到王溥重新坐迴到書桌前,她這才捧著托盤上茶。


    本質上來說,王溥並不是個好色之徒,隻是為了投李穀之所好,才在家中養了一幫子歌姬。


    而且,和貪婪無度的李穀不同,王溥是個有抱負的宰相。隻可惜,符太後對範質偏聽偏信,完全無視於他王某人的卓越治國之才。


    符太後垂簾秉政的時日也不算短了,王溥私下裏一直在揣摩上意,他驚訝的發現,盡管符太後進步神速,但畢竟早年間隻是一名深宮女子,沒有受過良好的治國教育,短板也是極其明顯的。


    在王溥看來,符太後精明過人,學習能力上佳,然而缺點也是致命的:小心眼。


    普通婦人的小心眼,頂多也就是鬧得後宅不得安寧的罷了。作為垂簾聽政的符太後,她的小心眼,卻是愛恨格外分明,令人惶恐不安。


    符太後信得過範質,便充分的授權,隻要範質的提議,九成九以上,都會獲得通過。


    銅臭子李中易,一直為符太後所厭棄,而且厭棄的非常徹底。如果不是李中易手握強軍,讓朝廷投鼠忌器,隻怕是早就掉了腦袋,身死族滅。


    和李穀那個書呆子不同,王溥從李中易擁兵自重的行為上,看破了一個真理:不受寵的宰相若想成事,必須背靠槍杆子。


    韓通那家夥油鹽不進,隻知道忠誠於符太後和小皇帝,除此以外,誰都不放在眼裏。王溥幾次三番私下裏拉攏韓通,那個蠢豬般的粗漢,竟然一直漠然置之不理,實在是令人惱火之極。


    迫於無奈,再加上趙匡胤的主動靠攏,王溥便暗中和趙老二勾搭上了。


    不過,直到此時此刻,王溥完全沒有不臣之心,隻是想借著趙老二的勢,讓他可以更安穩的立於朝堂之上。


    約定的時間,都過去了一個半時辰了,李穀還沒來,王溥終於意識到:很可能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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