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稟夫人,西邊園子的管事張嬤嬤求見。”


    唐蜀衣正在給兒子的傷手換藥,貼身的頭等侍婢琴香輕手輕腳的進了門,湊近她耳旁,小聲迴了話。


    西邊園子,也就是折賽花所住的園子,唐蜀衣略微皺了皺眉,隨即吩咐說:“張嬤嬤是侍奉過老太公的老人兒,趕緊請她先去東花廳品茶、嚐果子。你就說,大郎不小心自己摔傷了,我在替他上藥。”


    “夫人,您可能還不知道吧,那位張嬤嬤在咱們這些下人麵前,可會抖威風了……”琴香話沒說完,便被唐蜀衣沉聲喝阻,“閉嘴。凡是老太公身邊的老人兒,都必須禮敬十分,再敢多嘴多舌,仔細你的皮。”


    “哼,夫人,老太公身邊的老人兒,可多了去了,就沒見過像張嬤嬤那麽拿大的。”


    和唐蜀衣身邊的一般侍婢不同,琴香幾乎算是唐蜀衣一手養大的,她名為婢女,實同養女,對唐蜀衣也是非同尋常的忠誠。


    看過紅樓夢的童鞋們,都應該知道鳳辣子身邊的通房大丫頭——瓶兒吧?


    琴香在唐蜀衣身邊的地位,比之瓶兒,又高出了何止九成?


    平日裏,在唐蜀衣不方便出麵的時候,總是由琴香負責上溝下通,順便充當黑臉打手的角色。


    也正因為如此,琴香的膽子也格外的肥,哪怕唐蜀衣的臉色不對,她也敢言常人所不敢言之事。


    “你這死丫頭,就數你話最多,瞧瞧人家繡絹,整個一悶嘴葫蘆,從來不多生事端。”唐蜀衣盡管氣得俏麵發白,卻終究舍不得責罰與她母子二人異常貼心的琴香,她抬起春蔥般的嫩指,恨恨的戳在了琴香的額頭上,厲聲斥道,“還不快滾出去辦差?”


    “嘻嘻,婢子也就敢在您的麵前胡說八道罷了,出了這個門,誰想打聽這門裏邊的事兒,那是討打來著。”琴香壓根就沒把唐蜀衣的訓斥當迴事,她一邊說著俏皮話,一邊仿佛花蝴蝶似的飄了出去。


    唐蜀衣望著琴香遠去的背影,情不自禁的歎了口氣,偌大個老李家中,如今真正敢和她說說心裏話的,也就是個琴香了。


    在旁人看來,唐蜀衣以薛夫人貼身侍婢的身份,一躍成為偌大一座國公府的掌家夫人,已是祖墳上冒了青煙,福氣好得不得了。


    可是,誰又能理解,唐蜀衣此時此刻尷尬且難為的處境呢?


    西邊園子的張嬤嬤,以前不過李老太公身旁的三等灑掃丫頭罷了,她平日裏仗著老資格,在整座宅子裏橫衝直撞,幾乎無人敢惹。


    新來的仆婦或是丫頭們,誰沒吃過張嬤嬤的虧?可是,大家也都是敢怒不敢言罷了。


    就連唐蜀衣接見張嬤嬤的時候,也要比旁人客套幾分,可謂是賞盡了麵子。


    歸根到底,別說是老太公身邊的老人兒,就算是老太公養的貓狗,也都得敬重幾分。


    當然了,唐蜀衣也有異常紮實的靠山,她並不是真的怕了張嬤嬤,隻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想惹那個麻煩而已。


    當年的薛夫人,出身異常低微。她本是李老太公買來的侍婢,因為偶然侍奉了醉酒的李老太公,並且迅速的懷上了李中易,這才被抬的妾。


    由於曹氏的霸道和欺淩,薛夫人攏共也沒幾個體己的活錢可以打賞,這時間一長,一貫善於趨炎附勢的下人們,難免要甩臉色、下絆子,玩出刁奴欺主的惡劣把戲,也就是唐蜀衣死心踏地的守在薛夫人和李中易的身邊。


    即使是被抄家的時候,唐蜀衣依然不離不棄的護在薛夫人和李中易這母子二人的身前,這份忠肝義膽、深情厚誼,不誇張的說,比泰山還要重。


    客觀的說,薛夫人對唐蜀衣那是發自內心的喜愛,比唐蜀衣的看重琴香,更勝了何止十成?


    自從,李中易登上了參知政事的副相寶座之後,家裏的大事小情,包括人情往來、節禮饋贈,敷衍親戚等事務在內,幾乎全都由唐蜀衣出麵打理。


    李老太公頂多也就是過問一下,朝中四品以上大員,與老李家的往來帳目和禮單而已。


    等到薛夫人老蚌生珠,產下寶哥兒和甜丫這一對龍鳳兒女之後,李老太公更是百事不問,專心致誌的打理醫館,以及教育老來所得之一對活寶貝。


    唐蜀衣心裏明白得很,在親弟弟娶媳婦兒進門,以及親妹妹出嫁的大事上,李中易絕對舍得花血本。


    可問題是,李老太公也是一個有傲骨的前任家主。這個世界上,固然有手足情深這麽一說,卻哪有弟弟娶弟媳,妹妹要出嫁,卻把親兄長的家底給掏空了的道理?


    這完全說不通嘛!


    老李家如今富可敵國的雄厚家產,和李達和勉強隻有半文錢的關係,剩下的幾乎全都是靠李中易替朝廷出死力,把腦袋係在褲腰帶上,積攢下來的賣命錢。


    正因為如此,李達和已近知天命之年,卻為了一個已經成年的敗家子,以及一雙遠未成年的兒女,依舊奔波於坐館行醫拚命掙錢的路上,誰勸都沒用。


    李老太公忙著掙錢,無心它顧,薛夫人作為老太君,順理成章的成了宅內的最高決策者。


    唐蜀衣背靠著薛夫人這棵絕對足以遮風擋雨的大樹,又是李中易充分授權的掌家夫人,在整個老李家上下人等的心目中,其威望可謂是節節攀升,風頭無二。


    不過,唐蜀衣風光歸風光,也不是沒有長遠的隱憂。她小心翼翼的替李繼易處理好手上的傷口,換過新藥後,愛憐的摸著兒子的小腦袋,柔聲叮囑說:“我的大郎是最乖的,不管對任何人,都不許說你的手是被弟弟和妹妹咬傷的,明白麽?”


    “娘親,興哥兒和玲妞才是最親的兄妹,他們不僅不和孩兒玩耍,還經常合起夥來欺負孩兒。”李繼易已經六歲有餘,這個時代的孩子們大多早熟,他已經懵懵懂懂的知道了一些事情,“其實,孩兒是讓著他們的,即使他們一起上,也打不過孩兒……”


    唐蜀衣望著委屈的兒子,心裏不由得一陣莫名酸楚,情不自禁的將李繼易摟進懷中,差點沒哭出聲。


    沒錯,在她的棍棒教育下,小小年紀的李繼易,被迫懂得了不打弟弟和妹妹的大道理,卻屢屢吃著大悶虧,可謂是冤枉之極。


    常言說得好,子不教父之過!然而,在李中易的事業蒸蒸日上之際,他哪有工夫親自教育兒子和女兒們?


    既然李中易沒時間教育孩子,跟著他也見過不少大世麵的唐蜀衣,當仁不讓的承擔起教育親兒子的重任。


    “娘親的大郎最是孝順。”唐蜀衣收拾起惡劣的情緒,柔柔的教導李繼易,“大郎啊,你父親以前屢屢被正室及嫡子所欺辱,吃足了手足相殘的苦頭。所以,他最恨家宅不寧,兄弟不和。你是你父親的長子,俗話說得好,長兄如父,弟弟和妹妹們即使偶有不恭,你卻不可不寬仁,明白麽?”


    “娘親,對咱們家的弟弟和妹妹們,打不還手,罵不還口,是為寬仁。孩兒說的對麽?”李繼易無法完全理解寬仁的真實內涵,卻在唐蜀衣的循循善誘的教導之下,用最通俗的話語,作出了貼切的解釋,這不禁令唐蜀衣又是好一陣心酸。


    這些年來,唐蜀衣為了更好的掌家理事,不僅要看得懂帳本,也需要代表老李家發出符合禮節的請柬,或是根據同僚送來的禮單作出妥當的迴禮安排。


    這些高層級的掌家事務,每一項每一樁每一件,都強迫唐蜀衣必須掌握識文字的功底。


    有誌者事竟成,經過這麽些年的艱苦努力,唐蜀衣尚不能吟詩作詞,卻已經完全看得懂請柬和禮單,及其背後隱藏著的政壇風向密碼。


    “對的。不過,興哥兒和玲妞的教養甚好,不是被惹急了,不可能咬你的吧?”唐蜀衣的一席話,可謂是一針見血。


    如果,李中易就在現場的話,一定會挑起大拇指,讚歎道:“真乃女中諸葛也。”


    “娘親,孩兒,孩兒……”一向不擅長撒謊的李繼易,被唐蜀衣當麵戳破了真相,他不由得一陣心慌意亂,結結巴巴的說不出半句囫圇話。


    知子莫若母,唐蜀衣見了兒子慌亂的表現,她哪能不明白兒子打死也不願意說的真相呢?


    “大郎是個孝順的好孩子,娘親就饒你這一遭,不罰你了。不過,大郎你一定要記住,以後絕對不允許對弟弟和妹妹們動粗。”唐蜀衣作了十餘年的奴婢,又登上掌家娘子的寶座多年,她早就在實踐之中,磨練出了一整套察言觀色以及合理整人的獨門心法,“你最近不是得了好幾樣新玩藝兒?去園子裏玩耍的時候,把那些新鮮的玩藝兒都帶了去,和弟弟妹妹一起耍子。”


    “娘親……”李繼易拖得老長的聲調,充分顯示出他的不樂意。


    唐蜀衣瞬間拉下臉,沉聲斥道:“娘親不許你說不喜歡這三個字,懂麽?”


    “娘親,大郎是個孝順的乖孩子,大郎害怕關小黑屋……”李繼易抱緊唐蜀衣的大腿,稚嫩的童音哭腔仿佛鋼針一般,狠狠的紮入唐蜀衣的心房。


    “唉,兒啊,將來等你長大成了人,一定會體諒娘親的一片苦心。好孩子,別怪娘親心狠,誰叫你生在帝王之……堂堂燕國公府呢?你今日的不檢點,將來,我母子二人,恐怕難有活路……”唐蜀衣克製住淚意,低聲哽噎道,“……悔教夫婿覓封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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