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病人這番獨白,牟介和馬大夫相顧無言。兩人都算是閱盡世情的滄桑人,對高貞乾嘴中的“他”大概也能猜出個八九不離十,實在想不到這個人口連大宋略大一點村莊都趕不上的部族,情況竟然比大宋宮廷秘聞還要複雜,還要直接,還要無情。


    但作為醫生,這些秘辛卻不是他們能操心的事情,故而在盡量給予病人立場上的安慰之後,他們唯有全身心的投入到對高貞乾病情的研究上來,隻有對這個權利之爭的受害者盡到自己最大的義務,才能不負王倫的重托。


    “世子,如果真如你所言,事到如今也沒有辦法,我們兩人還需要時間商量商量,明早再來拜訪!如此還請世子早些歇息,心中莫要有甚麽負擔!”望著昏暗的油燈左右搖擺,牟介在心中暗歎了一口氣,出言告辭道。


    高貞乾掙紮起身,要下床相送,馬大夫迴身攔住了他,出言道:“世子早些休息,咱們來日方長,等世子康複了,再講禮不遲!”


    高貞乾卻不肯住,硬是要送兩人出門,三人正說話時,忽聽門口傳來一陣響動,隨即一個麵闊眉濃的漢子推開大門,一見兩位大夫在此,拱手道:“不想兩位醫官在此,方才一些島民聚集在門口,說要來探望世子。小弟請示過了元帥,他說要問問兩位醫官的意思,看世子現在的狀況能否見客?”


    牟介見狀低頭沉思片刻,又看到高貞乾臉上急切的神情,最後望了馬大夫一眼,見他也是暗暗點頭,開言道:“不要耽誤太久便好,畢竟世子現在需要休息!”


    高貞乾臉上露出感激的神情,舉手遙謝道:“多謝元帥厚意,不敢有違禦醫教誨!”


    兩位醫官見狀和高貞乾告辭了,隨著李雲一起出門去了。牟介和李雲不熟,馬大夫更是頭一天與李雲見麵,李雲也不是個多話的性子,三人一路上倒也沒說甚麽話,李雲默默將兩位名醫送到臨時住所,這才告辭而去。


    “聽說這位是原來沂水縣的都頭?威嚴是有些,卻似不大圓通?”來自大郡的馬大夫好奇的問了一句,李雲的做派和大名府的捕快都頭完全不一樣。


    “他是探視頭領朱富的師父,跟寨主從前的親隨李逵往日有些過節,不過寨主好像沒放在心上,當日為了救他,出動好幾千兵馬不說,此時濟州島建城,需要衙門裏的熟手,寨主第一個就想到了他,這人也算因禍得福了!”牟介對自己這位日後的助手說起內情來,很是詳盡。


    馬大夫點了點頭,李逵他也見了,一看就是在山寨裏除寨主外誰的賬都不買的人物,偏偏奈何不得這位後上山的都頭,倒是稀奇。看來這位能叫許小官人傾心依附的白衣秀士,用起人來,頗有些唯才是舉的意思。想到此處,馬大夫在關門之前,若有所思的朝李雲離去的方向望了一眼。


    李雲這樣一個沉默寡言的人,在其他人眼裏頗有些特立獨行的意味。自他登島以後,兢兢業業的帶著他們五百徒弟,認真完成著聞煥章下達的每一條政令,每日除了公事,在島上頭領的私人聚會上,卻基本很少見到他的身影,連歐鵬和陶宗旺幾次相邀都落了空。


    慢慢的李雲在梁山老人心中的形象漸漸定格,不過聞煥章卻認為他責任心強,本事過硬,更難得的是其個體意識淡薄,又滴酒不沾,乃是時下官場中培養出來的一個異類,在多種場合下毫不掩飾對他的器重。


    去府門的路途並不遙遠,但李雲卻不慌不忙,走得異常緩慢,這段時間乃是多事之秋,他已經前後兩次捉到潛入府中的奸細,這更促使聞煥章下定決心要先把城牆建起。而此時山寨首腦都下榻在這座官署之中,叫他更不敢掉以輕心。


    “頭兒,這麽晚還不歇息?”


    黑暗中傳來的一個聲音叫李雲眉頭一皺,隻見他迴身道:“賀老六?你怎麽出來了?”


    那人訕訕一笑,現出身來,道:“親衛營的弟兄說裏間警戒由他們負責,青草蛇李四哥哥打發小弟們迴來了!”


    李雲見說麵色這才和緩起來,隻是忽覺不妥道:“青草蛇李四?莫不是那東京城裏潑……難道是他負責裏間的警戒?焦頭領呢?”


    賀老六見狀忙迴頭看了一眼,急道:“頭兒,打人不打臉,揭人家老底做甚麽?”


    “不行,我不放心,得進去看看去!你代我去府衙門口,帶島民前去世子的房間!”李雲搖了搖頭,說完拽開大步,就往裏間走去。


    賀老六連忙拉住李雲,道:“他們裏麵的警戒,比我們外麵都嚴實,頭兒不知,他們三步一明哨,五步一暗哨,暗哨都是自行埋伏,事先自己人都不知道他藏哪兒,一看就是內行人布置的,比咱們高明許多,我是遇上從前一個營頭的弟兄,這才略聽說些兒,頭兒你就放心罷!”


    “真的?”李雲疑道。


    “千真萬確,誰敢拿這事開玩笑?裏麵住的可是咱們寨主!”賀老六恨不得指天為誓。


    李雲這才罷休,對賀老六道:“找個時間,跟你那老弟兄聊聊,看他們有甚麽好招,咱們也好學學!這島上最近事情不會少,就是寨主迴去了,聞先生的警戒也不可放鬆!”


    “成!一句話的事情,當初那小子上山之時,還不是我照應著?現在我去找他,準沒問題!”賀老六拍著胸脯道。


    李雲點點頭,吩咐賀老六下去休息去了,他自己則徑直出了府門,將欲要拜見高貞乾的島民代表帶了進來,進屋之後,李雲並未退出,隻是退到房間的角落裏坐下,一言不發。


    高貞乾見狀暗暗有些感動,這位都頭大人顯然不是來監視自己的,畢竟大家說起土語來,他也聽不懂,唯一的解釋是他不放心自己的安全,這才留下沒走。自己與他非親非故的,卻讓人家這般上心,又是最好的大夫看病,又是最好的都頭看護,隻讓高貞乾心頭掠起一股受寵若驚的感覺。


    “世子,大家聽說你病重,特意央求我們來探望世子,借著大宋國的禦醫在此,一定要好好把病治好!”隻聽島民中年紀最大的一個老者出言道。


    他剛一說完,其他島民都是七嘴八舌道:“就是,當初高麗人都能把世子的病治好,這迴來的可是大宋國的禦醫,哪裏能叫高麗人比下去!”此人說話時的那種不屑神情,飽含了對高麗人的仇恨,畢竟血仇是沒有那麽容易淡忘的。


    “天朝上國來的人,怎能和高麗人亂扯在一起?高麗人拿咱們東西,那次說過謝字?從來都是白拿!可大宋國到底是禮儀之邦,都是拿好東西跟我們交換!”這時一個年輕人拿出一串銅錢來,得意的跟周圍同胞炫耀道:


    “這可是大宋國的硬通貨,你們要糧食帶迴去才能放多久,我這錢卻可以放上百十年!隨時可以來這徐市城換成我要的東西!”


    眾人一陣哄笑,有人激他道:“你想來便來,人家聽得懂你說什麽不?”


    “不會學便是了,趙老叔不是去了一趟大宋便學會的漢話?再說了,連高麗人學的都是大宋的文字,說明什麽?你們不會想麽?”


    “高麗人?我聽趙暹說,他們在大宋官員麵前孫子似得,在我們麵前就擺出一副大爺嘴臉,這些欺軟怕硬的賊人連文字都是照搬的宋國文字,卻沒一個人學會宋人的胸懷,怪不得這次大宋國要發兵教訓高麗人!”


    “咱們進城時,不正看城外那好幾千高麗賊人正給天兵做苦力修城哩,真是報應!”


    “這些高麗人欺軟怕硬,我看監守他們的天朝大軍,一個人管著四五十人,楞沒一個人敢反抗,看這一個個平日做事不行,但吃起飯食來,比畜生還吃得多!”


    “是啊,那可是白米飯啊,比咱們打的魚能存放的時間久多了,這麽寶貴的東西,給這些畜生們吃了,真是糟蹋了!”


    高貞乾見他們你一言我一語的把話題說歪了,勉強起身,問道:“天晚大家沒有迴去,都是住在哪裏呢?天寒地凍的,莫要受了涼!”


    “世子放心,我們每次來,都住在這街市邊上的木桶樓裏,宋國人真是神了,能用樹木作成那麽大的船,一條船恨不得抵上我們百十條漁船,而且還能蓋成這麽嚴實華麗的房子,踩在上麵噔噔直響,比咱們住在石洞裏舒服多了!”眾人搶著迴答道。


    看大家臉上露出真誠的笑容,高貞乾就猜到自己這些同胞隻怕和自己一樣,享受到的是管吃管住的待遇,一想到宋國的誠意,高貞乾有些坐臥不安,自己這迴若是能撐下去,倒是可以盡全力來融洽兩族關係,改善族人十分落後的生活現狀。


    但他怕就怕自己撐不過這一迴,到時候保守的父王和以趙暹為代表的廣大島民之間,必然會起摩擦,何況還有個覬覦星主之位的弟弟一直唯恐天下不亂。


    故而族人此時情緒越是高漲,高貞乾的內心深處便越是彷徨,他們已經見識了天外有天的繁華盛景,父王從前那一套日後還管用嗎?


    想到此處,高貞乾下意識的望了閉目養神的都頭一眼,不知為什麽,他突然生出一種“錯覺”,在眼前這位頗受重用的番人身上,他仿佛看到了耽羅人的未來。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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