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的夜晚,叫人沉醉,也容易勾起思戀。


    但聽那宅門外從酒樓、茶館伎藝人指下口中傳來的作樂聲,絲竹管弦之調,暢懷痛飲之音,喜迎春節的歡笑聲,張氏那顆飽受煎熬的心,漸漸在這喧嘩繁鬧中死去。


    隻見她此時眼眶中含著淚,在院中拿了盆,又費力的提了一桶熱湯,步履蹣跚的移到屋內,請父母高堂坐了,便把那兩個盆放到父母腳下。動手替雙親脫著鞋襪,那張教頭見狀,苦歎了一聲,道:“兒啊!別忙了,今宵除夕夜,陪我們在此守夜罷!”


    父親的這一聲叫喚,直讓張氏的淚水無聲的從眼眶中滑落下來,滴滴落在木盆之中,泛起了漣漪。


    母親李氏見了女兒這番模樣,心中酸楚不過,急忙伸手拉了張教頭一把,卻聽張教頭又是一聲歎息,默默的望著孝順的女兒漸漸出神。


    洗了一會兒,張氏用毛巾替父母擦幹淨腳,又默默的將水倒迴桶裏,提出去倒了。收拾完後,喊過站在一旁掩淚的女使錦兒,兩人一起進了房裏。張氏輕輕將門鎖上。錦兒望著娘子還是這個樣子,隻想開口相勸,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實是這半年來,相勸的言語早已使盡。自打官人林衝遭發配了,就沒見過自家小姐開過口,便如失聲了一般。


    此時隻見張氏在床邊的木櫃中,取出一張房契外加一百兩銀子,都交到錦兒手上,那丫頭見狀大吃一驚,連忙推脫不受,可張氏隻是不語,一雙麻木得早已看不出喜怒的眼睛直視著丫鬟,硬是將東西強塞到她手上。錦兒紅著眼睛,隻好收了。


    見她收了,張氏隻如大事已了般的輕輕唿出了一口氣,閉上了眼睛,再也沒有動作。錦兒見狀退了出去,拿著手上房契並那一百兩銀子,急尋張教頭去了,娘子今晚的舉動有些反常,讓她暗暗生出警覺。


    聽到丫鬟關門的動靜,張氏這才睜開眼睛,複去把閨房的門鎖了,坐到梳妝台前慢慢的梳著長發,隻見銅鏡中映照的佳人梨花帶雨,傷心欲絕。望著台前放著的那一紙休書,張氏說出了夫妻離別這半年來的第一句話,“但願有來生,還會與君逢……”


    言罷,張氏轉身搬出一張椅子,慢慢站了上去,將那早已備好的白綾丟上房梁,打了個死結,緩緩往自己脖子上套去。


    正在這時,忽聽窗戶處傳來一陣細微的響動,張氏聽了,聞若未聞,此時她早已是心如死灰,隻是輕輕道:“官人,我先走了……”,說完便用力把腳下的凳子重重一踢,瞬時間整個身子的重量都朝她脖子上襲去,卻見張氏隻是倔強的不出聲,默默忍受著告別這個悲慘世界前的最後痛苦。


    正在這十萬火急之時,一個白衣書生正架起窗戶,整個人往屋內便翻,一見張氏懸梁情景,心中大驚,顧不得了,急忙往地上一滾,順勢抽出懷中那把佩劍,心中祈禱道:“寶劍莫要誤我!”,就依著上輩子跟隨鄂西老道學劍十數年的馭劍手感,將那劍便朝白綾方向擲去。


    也許是心誠所致,但見那寶劍瞬間將白綾劃出一個小口,隨即在重壓下那小小破綻無限擴大,直到最後承受不住重負,隻聽絲絲一聲,整個打了死結的白綾變成一條直線,張氏重重的落在了地上,一動不動。


    忽然房門被人一腳踹開,一個半老的軍人提槍搶進,他一見女兒這番模樣,慘叫一聲“我的兒啊!”,便俯身伸手在女兒頸動脈邊上查探,隻聽這時女兒一陣咳嗽聲響起,那老軍這才放心,起身大喝一聲,就要上前與出現在女兒閨房的陌生人廝並。


    “張教頭且慢,我有林教頭書信!”王倫見狀,忙喝止道。


    那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張氏聞言,急忙掙紮著起身,就要上前拿信,王倫見張氏無礙,心中大定,急忙便把書信從懷中掏出,忽聽張教頭大喊一聲,“我兒不要上當,定是這廝們詭計!”


    王倫見這一家子都給高衙內逼得精神緊張,連自己剛剛救人的舉動都未察覺,隻把自己當成殿帥府派來的人了,當下也不廢話,隻把那信投擲過來,直落到張氏腳旁。


    那張氏連忙彎腰將信撿起,慌忙翻開,隻見了第一行字,眼淚便掉了下來,朝張教頭道:“爹爹,是我夫君的筆跡!”


    張教頭這才稍歇,隻是仍保持著警戒姿勢,張氏慌忙把書信看完,大叫到:“爹爹,他……他是我夫君派來接我的!”


    張教頭上下打量了王倫一番,朝王倫抱了抱拳,道了聲“請稍候”,便把女兒手上的書信接過來看了,這時林衝的嶽母和女使錦兒都急急走了進來,李氏上前抱了女兒,垂淚道:“我苦命的孩兒……”,三個女人哭作一團,卻見張氏雙目失神,喃喃道:“他沒忘了我……沒有忘了我……”


    張教頭從頭到尾把那信看完了,確認是女婿筆跡無疑,直將那長槍往地上深深一插,那手法與林衝頗為相似,又把那書信就在燭火上燒了,隨即便朝王倫賠禮道:“不知就是濟州的王頭領,方才多有失禮,還請勿怪!”


    王倫見他手法高明,又這般心細,拱手道:“不知者無罪,張教頭還是老當益壯,威風不減當年呐!”


    那張教頭苦笑一聲,道:“隻叫頭領笑話,實是叫高俅那廝一家宵小給逼的!”


    王倫嗬嗬一笑,道:“我兄長信上所言,不知張教頭準備作何打算?”


    張教頭還沒答話,便聽張氏神情急切道:“我隨你去!”


    王倫見說朝張氏施了一禮,喊了聲嫂嫂,又望著這一家之主的張教頭,等他表態。


    隻聽那張教頭一聲苦笑,望著一臉急切之情的女兒,又看了一眼連連點頭的渾家,歎了口氣道:“我就隻有這麽一個女兒,她要走了,我老兩口留在這京師還有甚麽意思?罷了,此番我等全家相投貴寨,給王頭領添麻煩了!”


    “如此甚好,總算可以給兄長一個滿意的交待了!張教頭,林教頭是我兄長,如此說來閣下便是我的長輩,甚麽麻煩不麻煩的,以後請莫見外!”王倫笑著拱手道。


    “哪裏敢當?日後少不得麻煩頭領!如此便叨擾了,隻是我們何時動身?”張教頭也是個爽利的人,心意已定,便不再猶豫。


    “隻今晚趁著城門未關,我們連夜出城罷!”王倫道。


    張教頭點點頭,便朝渾家使了個眼色,叫她去收拾細軟,突然想到什麽,忽道:“我這屋前院後都有殿帥府的人盯梢把守,得先除了這幾個釘子!”


    王倫笑道:“教頭勿憂,這些人都被我料理了,教頭隻顧收拾些行李,趁著月色好出城!”


    張教頭點頭謝了,迴身便去收拾東西,隻聽這時張氏握著錦兒手道:“錦兒,你跟著我和官人這麽多年,今次我不願叫你冒險,如今我尋官人去了,這京城裏兩處宅院,並一眾家當,都送與你了,日後找個好人家,就嫁了罷!”


    那錦兒見說垂淚道:“遇到小姐和官人是我的福分,婢子也沒有親人了,隻想跟著小姐去尋官人,小姐你莫要趕我走啊!”


    隻見兩女抱頭痛哭,王倫知這錦兒為人機靈,又頗有情分,林娘子多次遇險,都是得這丫頭才化險為夷,當下便道:“偌大個東京,她一個女子,無依無靠,不如便隨著嫂嫂同去,且說高衙內那廝見走了嫂嫂,若這丫頭留下,必然會為難於她!”


    張氏見說,替錦兒擦了擦臉上淚水,輕輕點點頭,錦兒那丫頭破涕為笑,歡欣不已。張氏低頭整理了一下身上衣裝,並上前將左臂伸向右,在胯部將左手與右手相合輕晃兩下,同時斂衽,微低頭、輕蹲身,對王倫行了個萬福,道:“方才情急,多有失禮,還望叔叔莫怪!叔叔這般不顧艱險從山東到此,接我與我夫君團聚,小女子心中感激萬分!”說完再次盈盈拜下,那錦兒在一旁見了,也一同拜下。


    王倫忙迴禮道:“區區小事,不足掛齒,林衝兄長與我一見如故,隻他的事便是小弟我的事,嫂嫂勿要多禮,隻收拾了細軟,我們便出城去罷!”


    張氏見說,起身謝了,帶著歡天喜地的小丫頭錦兒,就在房間裏收拾起東西來。


    這時王倫走到窗前,把手一招,早在窗下等候的焦挺、張三、李四等人都翻身進來,張三和李四因為魯智深的關係,故而都認得林娘子,上前行禮,張氏也還記得這兩人,當下攀談了幾句,卻見錦兒一手掩嘴,一手撫心,望著一個大圓腦袋、無眉無須的壯漢眼睛都嚇直了,焦挺嘿嘿一笑,就立在王倫身後也不言語。


    正在這時,前院外忽傳來一個憊懶的聲音道:“娘子,你看大過年的我也放不下你,便來相看娘子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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