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凱下飛機,驅車去基地。路旁,鬱鬱蔥蔥的樹木,撲閃而過;街道, 五顏六色的都市生活,映入眼簾,同沙海裏茫茫而單調的黃色世界比較起來,大有天淵之別--猶如凡人步入瑤池仙境!近四個月的沙海拚搏,在劉凱心中卻是“黃色的囚禁”。如今黃色拋在身後,綠色招唿著上前,不僅使人心曠神怡,而且每根神經每個毛孔也都在輕鬆自如地唱著讚歌。他不盼望人們把他當英雄捧上天空,但卻希望有漂亮的小妞多瞧他幾眼。因為沙漠裏麵,沒有綠色,沒有女人,沒有愛情,過的是苦行僧生活。他向都市也向大地發出咆哮:我要擁抱女人,一個,二個……多多益善!其實,五大三粗的劉凱,水靈點的姑娘一個他也擁抱不上。他隻能跟歐陽新所講的故事一樣,坐在駕駛室裏麵瞧瞧大姑娘的花裙子作為一種樂趣而己。

    下車後,他一頭紮進姑父陶開富家。姑母對他還不錯,煙茶酒,要什麽給什麽;要什麽招待什麽,把他當凱旋歸來的英雄。然而劉凱這迴出沙海,全不在煙茶酒上麵,也不把他父親住院的事放在心上,他一心想找個漂亮妞,親一親摟一摟,解解饞。癩蛤蟆沒大誌,吃不上天鵝肉,本該死心塌地;然而,白生生水靈靈熱辣辣的大天鵝,留給他的陰影,恐怕一輩子都不會輕意消失。他不問吃不問住,不問親爹住哪所醫院,隻關心那隻敬而遠之、望而生畏的“白天鵝”!“姑媽,婷婷上哪兒去了?”劉凱關切地問。

    “她們上天池旅遊去了;據說還要去葡萄溝玩一天……”姑媽一麵抹擦茶幾,一麵迴答。

    “她……一個人去的?”

    “不,她同延慶、彭旭一塊兒去的。”

    “什麽時候才能迴來?”

    “說是明天迴來;但是,年輕人貪玩,也許多玩兩天,誰也說不準。”

    原來,大車組的五台大車,被麥克林先生救出洪水險區後,繞路去93公裏供應點;炸橋排洪之後,他們拉迴隊上急需的生產物資,陶延慶卻撂下挑子,不願再押車迴美2隊了。他籍口看病,留在孔雀市,到處樂逍遙。

    劉凱心裏一陣翻騰:我們在沙漠裏麵拚死拚活,什麽也摸不著,什麽也體會不到,什麽也享受不成,他們倒好,風雨無阻,跑去天池玩了!看來,我們這幫沙漠人都是傻瓜蛋、苦行僧!人生啊人生,拚搏啊拚搏,什麽時候才是盡頭?古人言:今朝有酒今朝醉,今夜有花今夜采,這才是人生最大的樂趣!有道理。不管怎麽說,天鵝肉我是吃不成了,但是烏鴉肉、麻雀肉,總還可以品嚐品嚐吧?

    “劉凱,”姑媽的話正好打斷劉凱滿腦子胡思亂想,“你爹住院已經好些天了,情況十分危險,你該去瞧瞧他才對呀,怎麽呆坐半天,連問也不問一句呢?不管怎麽說,他是你親爹嗬!”

    “唔唔!”劉凱這才迴過味來,明知故問,“姑媽,我爹不知鬧騰的什麽病?是傷風還是頭痛?”

    “咳!什麽傷風感冒頭痛發燒呀,要是那麽簡單,你姑父還用得著大張旗鼓去電台把你喚出來嗎?”姑媽嗔怪他道。

    “那……姑媽,我爹到底得什麽病,這麽嚴重嗎?”

    “傻小子喲,你爹他不是得病,是被炸藥炸傷的。此事講起來話長,你去醫院探望一下,用不著姑媽費口舌,便都一清二楚了!”

    “姑媽,你就來個長話短講啵!”

    “也好,我講完經過後可有個條件:你必須去醫院探望你爹,怎樣?”

    “這還用說唄!”

    於是,陶老太太便把內侄牛阿蠻,因失戀想不通,身縛炸藥、雷管,玩命自殺,劉公奮苦勸無效,並因此被炸得血肉橫飛的經過,一五一十講述了一遍。劉凱聽後,不僅不同情他爹,反而幸災樂禍。大罵道:“活該!誰叫他盡做缺德事呢!”

    陶太太慍怒了,嗔道:“他再缺德,也是你的親爹呀!怎麽那麽說呢?”

    劉凱默言,但是爹的為人,往事曆曆在目,一幕幕浮現在眼前!

    爹跟自已一樣,五大三粗,橫肉滿臉生,肉包眼,黑皮膚,黑臉膛;如今上了年紀,模樣兒又有了改觀:頭發稀疏 ,鬢角噴白。他一生曲折,年輕時坎坷,壯年時顛波。初中畢業那年迴村務農,後來當教師。統購統銷那陣子,他講了過頭話;56年反右時他又講了一些不該講的話,因而被發配新疆勞改。63年刑滿釋放,老婆已改嫁他人,兒子劉凱被胞妹收養,家中無人了,家鄉也沒有什麽讓他留戀的,於是他自願留在邊疆做事。開始時他在兵團搞基建當泥瓦工;改革開放後,國家政策放寬,他便拉起一支小隊伍,當了包工頭,在地方包樓房蓋;在石油隊包炮炕挖,數年來總算腰包沒有癟過,但也沒有鼓過,因為有了錢他便吃喝嫖賭,吃光砸精。他曾經與一有夫之婦通奸,挨了打,仇人窮追不舍 ,使他立足艱難。後來,通過熟人幫助,他率領手下20多名弟兄,混入香港,包棟樓房幹。但年底驗收時,質量不過關,部分工程返了工折了本,除吃喝嫖賭外,所剩無幾。幸好香港彩電便宜,湊湊合合買迴一台電視,攜來新疆送給妹夫陶開富。常言道:姑姨娘表親,無物不親。有了那台大彩電,再加上胞妹枕邊美言幾句,陶開富對這個不速之客,倒也格外器重。劉公奮為了攬活幹,在妹夫麵前,一再吹噓他在香港能修鐵路,還能蓋 18層高大樓,在南方一帶小有名氣。陶開富信以為真,要不,93公裏處那座耗資20萬人民幣的塔裏木河大橋,管理處豈能拱手相讓由他承包?

    橋隻造了40天,粗製濫造,草草完工,由於設計不合理,事倍功半,最後因阻擋洪水通過而被炸掉。但炸橋那天,群眾議論紛紛,都說此橋偷工減料,該追查包工頭劉公奮的刑事責任。然而,設計方案和施工草圖,領導看過,領導也有責任,怎麽追查呢?再說,包工頭劉公奮是陶付處長的內兄,追查下去還不連他“一鍋端”嗎?誰敢呀?人們還傳言:此橋峻工時,包工頭劉公奮掙了10萬元。劉公奮聽後則說:他用在吃喝和送禮方麵共花去5萬元。那麽,餘下5萬元,不就落入劉公奮腰包裏供他揮霍和吃喝嫖賭嗎?

    橋峻工後,劉公奮又通過陶副處長這層關係,包了兩個外圍隊的炮炕挖,自已當了包工頭。他隻用簡單的工具和廉價的勞動力,每年也可掙上十多萬元。新疆各地,不少地方,地底下都是鵝蛋石,鑽機打井費鑽頭,而且用水多、速度慢,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一大罐水也隻能打三口井,所以說雇民工挖炮坑最合算。但民工們一盤散沙,全靠包工頭張羅。改革開放以來,各種工程又熱衷承包。因而包工頭出師有名,更兼有利可圖,因此蜂擁而上,個個都想涉足石油隊這塊風水寶地,所以競爭十分劇烈。最後,誰有後門有本事有能耐者,便捷足先登。劉公奮靠陶副處長這層關係,卻也搶了一席之地。 他們樹起招兵旗,招來不少吃糧人。每年都有大批的民工湧進勘探隊,在包工頭的控製下老老實實地挖炮坑。今年每個炮坑,雖說已經從前年的4角增加到8角了;但是民工們所得甚少,也許4角,也許3角。所以分利時,總是包工頭得大頭,民工們得小頭;一年結算下來,一個民工累死累活,隻能掙上千把元,而包工頭卻可以掙上10多萬元。當然呐,包工頭也須托人情搞關係,除吃吃喝喝外,有時還須送彩電、錄像機,或者照相機;如當官感興趣,還可以上舞廳跳舞,上酒吧泡妞。要不,關卡重重,寸步難越。

    然而,劉公奮所幹的缺德事,劉凱則認為,不在造橋工地,而在當包工頭挖炮坑上麵!因為他剝削民工,特別是他不支持牛阿蠻的婚事,所以才有如此報應!

    陶老太太講完經過,陶開富也迴來了。他催促劉凱快吃飯,吃過飯後就跟他一塊兒去輪台縣醫院,把他爹轉來孔雀市醫院。因為市醫院條件較好;再說離家也近,便於照顧。但劉凱生硬地迴答:“俺不去!”劉老太太急了,扭動著肥胖的身軀,指著劉凱的額頭說:“剛才講得好好的,你小子怎又變掛了呢?他可是你親爹呀!雖說有對不起你的地方,但如今已經弄成那副模樣了,你不去怎行?”

    陶開富瞪了他一眼,生氣地說:“即使他不是你親爹,我讓你幫忙轉院,你也該去呀!”

    陶老太太接著說:“常言說,不孝之子,出門五雷轟頂,你就不害怕?你就心安理得? ”

    劉凱聽不進去,理直氣壯地說:“他生我而不養我,已是一大罪過了;如今,有了幾個臭錢,自個兒吃酸喝辣的,不管俺在沙漠裏受苦,這是二大罪過;還有,他自個兒嫖女人、娶小老婆,兒子娶不上老婆,他連問都不過問,這是第三大罪過。有了這三大罪過,生死由命,門雪自掃,俺可以不去嘛!你們強迫也沒有用。”

    “這麽說,你真的不去了?”陶老太太急了,肥胖胖白生生的身軀,渾身肌肉都在打著哆嗦。她慍怒地罵道:“臭小子,親爹都快要死了,你還給他列出三大罪狀,真是大逆不孝,五雷轟頂,不得好死!”

    “劉凱,你到底去不去?不去就滾迴沙漠去!”陶開富發出最後通牒。

    “俺沒有說不去呀!俺也沒有變……掛呀!俺可不是不孝之子呀!俺講了幾句心裏話,姑父姑媽,你們急什麽呢?你們瞎猜疑亂上崗有……什麽用唄?”劉凱的話使人聽起來,啼笑皆非、哭笑不得。他明明說不去,現在卻極力爭辯, 說人家“瞎猜疑”“亂上崗”,真是豬八戒倒打一耙。其實這也是劉凱耍滑頭的伎倆。

    陶開富苦澀地搖搖頭說:“要去快吃飯,救護車我已經聯係好了。吃了飯咱們就走,越快越好。”

    “要走現在就走!”劉凱假積極,行左實右,樣子十分逗人。

    “咋,不吃飯了?”陶開富疑惑地問。

    “早吃過飯了!俺……剛才還自個兒喝兩盅呢!”劉凱沾沾自喜地說。

    陶開富把目光投在老婆臉上,陶太太會意地點了點頭,表示劉凱的話沒有說慌,她已經被“招待”過了。於是,陶開富簡單地吃了一碗湯麵,外加一個饅頭,就同劉凱奔輪台縣醫院去了。

    在縣醫院,劉凱果真見到親爹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原先,五大三粗、壯壯實實的身體,如今臥在病床上,一動也能不動,雖死猶活。那張臉,圓臉盤變成黑鍋底,無處不被燒焦,無處不被礫土崩成傷痕;鼻梁塌半邊 ,右頰隆起個大菜包,連頭發胡子都被焦土掃蕩過,彎彎曲曲,稀稀拉拉。右手斷裂處已被打上石膏、縛上夾板。其他部位蓋在一條薄被子下麵,看不見摸不著。劉凱看見親爹這副模樣,平日哀怨和牢騷滿腹的情緒頓時煙消雲散了。他情不自禁地撲在劉公奮身上,哭了一聲:“爹呀,你怎麽弄成這付模樣嗬!”接著淚眼汪汪,淚珠兒掛滿雙頰,並且撲簌簌地滴落在那條白色的被子上。這是有生以來,劉凱第一次盡人子之孝!

    劉公奮微睜雙眼,瞅瞅兒子,抱歉地歎了一口氣:“嗬!”再閉上眼時,眼角也擠出兩顆淚珠。陶開富伸手幫他擦去,並拍了拍劉凱的肩膀說:“你爹的福氣不薄,今天終於看見你為他掉眼淚了!不過,當孝子的日子,今後有的是,沒有必要在這裏傷心哭泣。現在的任務是幫他轉院……快,把你爹抬上救護車!”

    劉凱這才清醒過來,站起身來,閃在一旁。但當他看見病床下麵一付擔架時,便又蹭上前去,抱住他爹的上半身,下半身由兩個醫生幫忙,共同把他爹弄上擔架,蓋上被子,抬進救護車裏麵。救護車朝市醫院奔跑時,劉凱和他姑父陶開富都留在車箱裏,照顧劉公奮。有時路麵不太好,車子顛得老高,劉公奮沒有力氣喊疼,但額頭上卻泌出豆大的汗珠。每當這時,陶開富就歪著嘴巴,露出大門牙,給他打氣:“公奮,堅持!堅持!咬咬牙!堅持就是勝利!轉了院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現在,鬼門關你已經闖過,閻王爺早就放行了,你什麽都不要害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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