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柄劍化作了那股衝天劍意,直上雲霄。


    天上烏雲翻滾,明月掩麵,悶雷滾滾不斷,好似低吼的惡犬,這似乎是天人在迴應酒鬼那一問。


    雨水再次落下。


    沒有血跡。


    不是被大雨衝刷幹淨,而是真的沒有血跡。


    水劍消失不見,濺落在地上,化作雨水中的一員,就像它們本來存在的那樣。


    薛峰的劍已經不存在,隻剩下劍柄在他的手中。


    他沒有死,他的劍沒有斷,因為劍柄還在,斷的是劍身和他的心。


    酒鬼的劍的確不殺人,水劍本就不存在,又怎麽能夠殺人?


    但是酒鬼的劍可以殺心。


    心碎了,人便死了。


    薛峰雖然沒有達到草木皆可為劍的境界,可是他的劍卻已經足夠利,也足夠快!毫無疑問薛峰的這一劍足可以傲絕地榜,也可以殺死絕大多數人。


    可酒鬼偏偏以雨水作劍,便是存了以柔可剛的心思。


    以空破殺。


    本不存在,又如何殺?


    所以酒鬼的劍散,薛峰的心斷。


    酒鬼的確隻會一劍,他師父李逍遙也的確隻教給他一劍,這一劍叫做杜康。


    所以他就是劍,在他踏入宗師之境以後,他便明白自己為什麽是一柄劍。


    如果說萬物皆是他酒鬼的劍,那麽葫蘆中的美酒便是他的意。


    他用師父教給他的方法,教授給自己的徒弟,他不懂劍招,也不懂劍道,他隻懂這一招和日夜不停的練劍。


    他的師父曾告訴他,能學多少看你的悟性,為師沒有什麽劍招經驗交給你,如今他也是這麽教授徒弟的。


    酒鬼雖然出了兩劍可那還是一劍,隻是方法不同罷了,就像喝一杯酒,一口喝淨和小口淺嘬,最終都會喝淨杯中的酒,可兩者之間的方法不同,人的感覺也不同。


    有些東西說不透,也說不明,每個人看事情的眼光也不同。


    他又摘下酒葫蘆,大口喝了一口酒,“好酒!好酒!”酒鬼這輩子說的次數最多的一句話,恐怕就是這兩個字。


    胡馨震驚了,她竟然不知道世間還有如此神通,和這一劍相比,她所學的金刀刀法不過是螻蟻罷了,師父兩次不同的出劍讓她似乎若有所悟,胡馨臉色平靜陷入了那玄妙的感悟之中。


    他身邊的阮小七隻感覺這一劍乃是天上的仙人之劍,他還是頭一次知道雨水竟然也能化為劍。


    藍茗的眼神瞬間陷入迷茫,可數息之後便已清明,他感悟的最快也感悟的最深,更何況他走的也不是這條劍道。


    他又看向同樣陷入感悟的小扶搖,不過二十餘息,楚扶搖便從中醒來,他睜著大眼睛呢喃道:“合則利,分則散,可若不執著於利,萬物便皆可為劍。”


    酒鬼和藍茗聽見這話不由得相視一笑,藍茗心道小扶搖的天資實在出眾,她便是為劍而生的劍胚。


    藍茗本身天資出色,更是從小練劍學劍,他早已經摸到了那個境界的門檻,所以才能感悟如此之快。而一個還未學劍的小姑娘,前後不過三十息,便能從中領悟某些人窮極一生都不能感悟的道理,不是天生的劍胚是什麽?


    又是五十息過去,胡馨的眉頭忽然皺起,臉色不再平靜。


    酒鬼喝道:“走啦!徒弟!”


    胡馨猛然從玄妙的感悟中驚醒,一時間發現自己有所得,一時又感覺自己什麽都沒悟得。


    她猛然看向薛峰,仇恨瞬間湧上心頭,淚水伴隨著也流了出來,胡馨緊緊握著手中的刀,她一步步朝薛峰走去,阮小七就像他曾經發過的誓言那樣,跟在她的身邊,隻是指節依然因為用力過度而發白。


    酒鬼眉頭微皺,道:“徒弟你隻想報仇麽?”


    胡馨想說卻說不出來,她想到了鏢局幾十口人命,想到了父親慘死那夜,許許多多陪伴她一起長大的叔叔伯伯也都死不瞑目,也許她隻是為了仇恨而活。


    酒鬼歎了一口氣,道:“他這個樣子,遠比殺了他更讓他恐懼,更何況他的背後恐怕還有人。”他實在不願意胡馨卷入仇恨無法自拔,可他也不會阻止,因為沒有人有權利決定別人的人生。


    胡馨停了下來,然後又搖晃的朝著薛峰走去,每一步都濺起一些水,好像每一步都走的這麽艱難。


    薛峰的眼神非常平靜,平靜到讓人恐懼,他的確沒有死,可是卻和死了差不多。


    那一劍已經碎了他的劍心,他的境界就像決堤的大壩,再也困不住胸中的劍意,酒鬼說的不錯,他這個樣子用不了多久,一個人榜刀客都可能割下他的頭顱。


    對於已經習慣了唿風喚雨的五嶽盟主,一個已經處於江湖頂端數十年的劍神,還有什麽懲罰比這更殘酷?


    也許用不了多久,傲居地榜前茅十餘年的薛峰就會橫屍街頭。


    酒鬼從來不是一個聖人,也不是一個以德報怨的好人,所以他讓薛峰慢慢體驗失去權利、名望、權財的過程,那比殺了他還讓人痛苦。


    可他不會選擇死亡,因為他怕死,不然現在就不會站在那陷入迷茫。


    殺人者,被人殺。


    酒鬼從不殺人,所以他一直活到現在。


    藍茗歎了一口氣,猛然躍起然後輕輕落在薛峰身前,道:“你能等我多久。”


    薛峰迴過神,苦笑道:“你覺得我能等你多久?”


    藍茗鄭重的道:“三個月後,我上華山尋你。”


    薛峰淒然一笑,“你覺得我能活過三個月?”


    藍茗也笑了,“能,因為你是薛峰。”


    薛峰的眼神有了一絲波動,他也笑道:“不錯,我是薛峰。”


    藍茗點了點頭,“不見不散。”


    薛峰也點了點頭。


    藍茗轉麵對著胡馨,輕蔑一笑道:“你以為拜師酒劍仙,武功就能一進千裏?莫說薛峰傷了劍心,便是他再斷一臂你也傷不了他,除了讓你的朋友白白死去,你還能做什麽?”


    阮小七猛然橫在兩人之前,拔出刀大吼道:“不許你對大小姐不敬!”


    藍茗看也不看阮小七,微微抬頭道:“隻要我想,現在他已經是個死人了,想報仇?你還沒有這個資格!”


    他忽然重了幾分語氣,“劍心受損又如何?他依然是薛峰!你這樣的廢物樣子能做些什麽?”雨水擊打在他的臉龐,有些微痛,可藍茗卻很喜歡這個感覺,他的心意讓他選擇這麽做,他實在不願意胡馨選擇一條仇恨之路。


    藍茗的話就像一柄無形的劍,刺在了胡馨的心髒。胡馨輕輕推開小七,示意他收起刀,她的唿吸有些急促,胡馨輕咬著嘴唇,“你...你說的對,可我怎樣才有資格。”


    “等你能接下我一劍的時候。”藍茗的笑很輕蔑,他不是刻薄的人,可是卻隻能用這種方法。


    胡馨微微點頭,走到酒鬼身前然後跪在了地上,她此刻已經淚流滿麵,“對不起...師父...”


    酒鬼笑了,他揉了揉這個少女的頭發,笑道:“很好,酒鬼的眼光果然沒有錯。”他微微像藍茗點頭,藍茗則報以微笑,一種感謝的笑容。


    他教了楚扶搖一劍,他救了胡馨一命。


    兩者互不相欠。


    其實他們都明白,場中能學會這一劍的恐怕隻有他藍茗,薛峰不行!因為他已經遠離劍道,如今劍心又碎,縱然明悟可境界卻再也不能恢複,而小扶搖和胡馨也還不能完全理解。


    藍茗的心靜了,他劍鞘之中的藍冥劍也很平靜,現在隻有用心才能感覺到,那一絲若有若無的劍意,現在的他隻差一個契機。


    便能拔劍衝雲霄。


    瓢潑大雨忽然變小了許多。


    夜色卻更深。


    “扶搖,跟酒鬼走。”藍茗猛然看向遠方,他的聲音卻很輕柔。


    見小扶搖不明所以,他又說了一遍,“跟酒鬼走,在客棧等我。”


    小扶搖以為藍茗要扔下他,眼淚猛的竄出在眼眶裏不斷打轉,藍茗無奈一笑道:“愛哭鼻子的小丫頭,你和酒鬼去客棧等我,這次的敵人非常厲害。”


    小扶搖崛起的搖了搖頭,他發誓再也不會離開他年輕的師父一步,哪怕麵對死亡,一個人若是連死亡都不怕,那還有什麽能讓她退縮。


    “你和小齊骨留下我會分心的,我受了傷再分心保護你們,咱們一定會死在這裏的,我答應你天亮之前一定迴去接你,好不好?”藍茗伸出手輕輕刮了刮小徒弟的鼻尖,


    小扶搖忍住淚水,點頭道:“好,天亮之前你不接我,我就...我就再也不理你!”


    藍茗伸出小手指,笑道:“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誰變誰就是小烏龜。”小扶搖努力的不讓淚珠滴下,她也不迴頭,跟著酒鬼離去。


    “你們還不走麽?”藍茗這話一出,席間眾人以及身後的護衛隨從,全都如同喪家之犬一般,哪裏還有風度,全部慌慌張張的跑下台去,藍茗自然也是想要離開的,隻是他沒辦法離開。


    台上隻剩下,藍茗和薛峰,好在這種情況並沒有持續太久。


    台上來了兩個人,兩名腰間佩劍的灰衣人,這二人著一身灰衣,臉蒙黑色麵巾隻露雙眼。


    藍茗知道他們找的是自己。事實上他們早就到了,也正是因為看見了他們,藍茗才會讓小扶搖和酒鬼一起走。


    酒鬼不是聖人,更不是他的師父朋友,這是他自己的恩怨,所以隻能他自己麵對。


    藍茗略帶苦笑的道:“來的是哪裏兩位劍師?”


    “艮劍。”


    “兌劍。”


    這兩人的聲音很平穩,沒有一絲波動。


    藍茗灑然一笑道:“艮卦為山嶽,是以艮劍道雍穆雄奇,兌為沼澤,山澤合用一正一奇,往往陷敵於無形,藍雲潮可真看得起我。”


    見艮劍、兌劍一言不發,他又問道,“那來的又是哪位長老?”


    “茗少爺,好久不見。”這聲音軟糯好似柔情似水的南晉女子,讓人聽了就如同飲下一杯香茗般舒適。


    後天八卦亭中有一名體態豐腴,肌膚白皙的美麗女子,她身穿紫色衣裳、紫色裙擺,便是繡著小花的緞鞋也是紫色。


    她斜斜的倚在亭中欄杆邊,手裏拿著一把紫色的油紙傘,她好似嫻靜閨秀,就像一闕前朝詞句中描寫的那樣。


    “有一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這女子的確也當得起。


    她便在雨霧中蒼茫的凝望著藍茗,那一瞬便有了一縷哀愁彌漫在眼角眉梢。


    如同情人的眼波一樣溫柔,偏偏又帶著那一絲哀怨。


    但凡是身穿純色衣衫的人,就必然需要超乎常人的氣質和樣貌,更何況是大紅大紫這樣的深色,能壓住紫色的女子可想而知樣貌自然是超於常人的。


    “原來是紫蝶長老,的確是好久不見。”藍茗瞳孔猛然一縮,難怪他竟然沒有發現亭中的女子,也隻有這紫蝶才能做到完全隱去氣息。


    她舉起那把紫色的油紙傘,款款走出亭子,她便是這雨中的一抹紫色,奪去了所有目光的紫色。紫蝶的腳步輕盈緩慢,台上的雨水卻沒有浸濕他的緞鞋,她的每一步都如同嫻雅婉約的大家閨秀。


    她每一步踏過雨水,必然生出一朵水蓮花,當真是步步生蓮的一抹紫色。


    紫蝶就這樣站在雨中,凝視著藍茗。


    良久。


    紫蝶貝齒輕啟,輕柔的道:“臨行前家主曾言,若紫蝶殺不死茗少爺,那麽就不要再迴去了。”


    “茗少爺?你怎麽能忍心讓紫蝶遊蕩在這江湖中。”紫蝶的聲音就像滿含情意的情人一樣。


    相思最殺人。


    藍茗搖頭道:“紫蝶長老,你覺得有用麽?”


    紫蝶嫣然一笑,正色道:“的確沒用。”她又側身看向薛峰,“薛盟主能否移步?”


    薛峰慘然一笑,道:“薛峰再也不是什麽掌門了。”他手中依然握著劍柄,然後緩緩離去。


    這一次他不能在放開手中的劍柄,哪怕隻剩下劍柄。


    紫蝶的神色好像陷入了迷茫,輕聲呢喃:“殺。”


    紫蝶的雨傘輕輕下垂,遮住他的麵龐,隻留下一雙櫻唇微啟,一滴清淚自眼角滑過,然後滴入腳下雨水。


    她哭什麽?


    因為她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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