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樂樓是戶部點檢司下轄的第一酒樓,也是臨安城中最大的酒樓。


    一勺西湖水,渡江來百年歌舞,百年酣醉。


    臨安是大宋最繁華的城市,和樂樓又是城中最大的酒樓,這生意自然是不必說的。


    一等一的好!


    宋人重文士,和樂樓這種高檔酒樓,也是一幹文人士子,達官貴人最喜歡來的地方。


    和樂樓的消費水平極高,窮人是吃不起的。既然都是富人,多少都認得幾個字,在全國慕文士的風氣帶動下,大家便都跟著附庸風雅,說幾句詞,背幾首詩,再談談某個文士的風流韻事。


    至於如今醉紅樓和西湖燈船上,哪個姑娘的身段兒好,哪個姑娘的咽喉好,哪個姑娘的臉蛋兒精致,哪個姑娘吹蕭吹得好,又來了哪幾個新姑娘,今天晚上要不要一起去玩玩,要點哪個姑娘的牌子,與她一起唱歌喝酒聊天,再同床共枕,共度春宵,那也是雅士文人的高尚樂趣。


    咱都是脫離低級趣味的人,與那些開口動輒便是葷段子,總想著與店鋪裏的張寡婦王寡婦們,打情罵俏的販夫走卒,並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


    那些人,太俗了!


    怎麽也得吟幾首詩,唱幾首詞,摸著姑娘們柔嫩的小手,好好的調調情,那才有格調嘛,怎麽能那麽俗呢?


    和樂樓也可謂是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了。


    不過,今日這和樂樓上,一張酒桌旁,卻坐了幾個滿臉腮幫胡子的壯漢,臉上還刻著字,一看就是那不通文理的粗俗大頭兵。坐在那裏也不注意禮義風度,大碗喝酒,大塊吃肉,惹得一幫文人雅士,商賈名流連連搖頭。


    眾人都隻想離他們遠點,這種粗鄙之人,與他們同樓喝酒都是大失身份之事。


    但人家酒樓敞開大門做生意,也沒有趕客人走的道理,隻好尋個雅間,遠遠的避開那些人了。


    想不到,如今這世道,這種粗鄙之人,都跑到和樂樓上來喝酒了,真是玷汙了這西湖水釀出的好酒。


    “牛哥,我們來臨安城也有大半個月了,銀子花得和流水一樣,事情卻沒有什麽眉目,這可如何是好啊?”一名壯漢端起一大碗酒,如牛飲水,一飲而盡。


    他將碗向桌上猛地一放,大大咧咧的罵道:“這幫烏龜王八蛋,直娘賊,我們兄弟幾個在前線出生入死,保得他們在後方天天歌舞升平,過著逍遙快活的日子。這也就算了,如今卻連所需要的軍費也不如數劃拔,我們來這裏求爺爺告奶奶,也沒有一個人應承。一個個鼻孔朝天的,神氣個啥勁呢?要不是我們兄弟在前線拚命,那些蒙古韃子早就南下了,將這鳥城池都砍成了肉地!”


    “老五,你少說幾句,行嗎?”說話之人,穿著一身淺白色儒衫,麵容潔白,臉龐微微有些發福。他說起來聲音很是平和,不似剛才那漢子那般粗獷。


    “我可沒有黃先生這麽好的修養。我心中這口鳥氣憋得太久了,那幫畜生,說話都似放屁一般。今兒推明兒,明兒推後兒,這個衙門推那個衙門。我們銀子也沒有少使,他們也沒有不拿,既是拿了咱的銀子,事卻拖著不辦,依著我的氣,我一雙拳頭送過去,將他們踩在地上一頓毒打,叫他們識得大爺我的厲害。”


    他這一番痛罵下來,便拿起筷子,夾起一塊羊肉,恰似那牛嚼牡丹一般,三下五除二,那塊足有半斤羊肉幾下便被他塞下了喉嚨,再倒了一碗酒,一飲而下,大聲喊道:“痛快!痛快!同樣是羊肉,這臨安城的酒樓的廚子們做出來的羊肉,比我們襄陽城的火夫做出來的羊肉,就是要好吃得多!”


    那儒衫男子說道:“似你這般囫圇吞棗,哪能品得出這臨安名廚做出來的旋鮓,這東西的做法可不簡單啊,它是用……”


    “得了!”儒衫男子還待往下說去,那漢子打斷了他的話,大聲說道:“我牛五是一個粗人,沒有你們讀書人這麽多彎彎道道的臭講究,我就知道這東西味道不錯,那便多吃幾口。若是可以,我還想將這和樂樓的廚子抓到咱襄陽去,天天給咱做這麽好吃的羊肉。哈哈哈哈……”


    漢子說得眉飛色舞,顯然也是一個大吃貨。


    “黃先生,我們來臨安城這麽久了,銀子也花了許多,卻是再也不能這般空耗著了。還望黃先生想一個法子出來,教教我等,盡快討得襄陽所需的軍費,也好返迴城去,向高大人交差。”說話之人,卻是另一名漢子。說話間,他望著儒衫男子,滿臉盡是期待之色。


    儒衫男子搖頭苦笑道:“我如今也沒有什麽好法子。這臨安城的衙門,無非使的是一個”拖“字訣,一個”推“字訣,東家推西家,今日拖明日。他們哪裏知道軍情緊急,耽誤不得。萬一蒙古韃子揚鞭南下,襄陽城保不住,則荊湖地區不保;荊湖不保,臨安城又如何還保得住呢?卻不知到那時,他們還要不要推拖呢?“


    “依著我說,咱們不如使出那兵痞無賴的招數,他們不撥錢,我們就占著衙門口,不讓他們辦公!直娘賊,我們在襄陽出生入死,來討幾個軍費,卻還要受這般鳥氣。“另一名壯漢大聲嚷嚷道。


    正說話間,一名膚白如玉,身材甚是魁梧的年輕男子走了過來,拱手道:“適才聽得幾位好漢說話,幾位莫不是從襄陽前線迴來?“


    問話之人,自然便是文天祥了。他從張聰那裏得到訊息,知道牛富他們幾個進臨安城後,便住在這和樂樓中,文天祥便趕過來找人。卻又不識得誰是牛富,正要去向店家打聽個明白之時,卻聽到了他們的談話。


    那名儒衫男子上下打量著文天祥,暗道此人年紀輕輕,氣度卻是不凡。這一身華服,想來是臨安城中哪一個富貴豪門的衙內了。


    “我們哥幾個,正是從襄陽前線迴來,不知衙內有何見教?”儒衫男子尚未開口,旁邊一名漢子搶先便說了。


    文天祥聞言大喜,道:“我平日裏最是欽佩那些在前線浴血奮戰的英雄好漢!今日既是撞見了,這桌酒錢,我便替你們付了,算是酬謝各位保衛我大宋疆土之功,也好與幾位英雄交個朋友,如何?”


    “哈哈哈哈!”那名壯漢大笑道:“你這人雖然長得白白淨淨,跟個娘們兒似的,卻還是一個爽快人兒。行,哥兒幾個交你這個朋友!”


    他說得甚是無理,旁邊另一名漢子忙拉了拉他,沉聲道:“老五,別喝多了酒,淨瞎胡說,衝撞了衙內,還不快向衙內陪個禮。”


    “無妨,無妨!“文天祥笑道,他借勢坐了下來,道:”大家都是爽快漢子,有啥說啥,用不著有那般顧忌。“


    那名叫老五的漢子,剛才海飲了也不知有多少碗,如今已經有幾個醉意,見文天祥坐在他身旁,便伸手往他肩膀上一拍,道:“說得好,我牛五是一個直性子的人,說話直來直去,你別見怪。這臨安城裏,就沒有幾個好人。我瞧著你還算順眼,來,我們來幹一碗。“


    說著,他拿起酒壇,倒了兩大碗酒,端起一碗,道:“來,幹!“說畢,咕嚕咕嚕,一大碗酒便下了肚。


    文天祥也不客氣,拿起碗來,道:“那好,我敬各位英雄好漢一碗!“說畢,也端起碗來,仰著頭,一飲而下。


    “好!好!“另一漢子拍手道:”這位兄弟看起來斯斯文文的,卻想不到也是這麽一個豪爽的人。行,你這個朋友,我牛富交了。“


    說畢,他也端起碗來,幹了一大碗。


    酒過三巡,文天祥這才問道:“還未請教幾位英雄好漢的姓甚名啥呢?“


    那名漢子大笑道:“我叫牛富,這是我的幾個兄弟。“他指著身邊的漢子,說道:”他叫牛二,他叫牛三,他叫牛四,他叫牛五,我們幾個是結拜的兄弟,他們都是戰場上的孤兒,父母兄妹都被蒙古韃子殺光了,隻因自小跟在我身邊,便隨著我姓。“


    隨即,牛富又指著那名儒衫男子說道:“這位是黃先生,姓黃名遠,原是一名富商,做那些走南闖北的生意。隻因見不得蒙古韃子的殘暴,又與我們高達高大人交好,便捐了全部的家資助軍,在襄陽落了戶,幫著我們謀劃,一起殺那蒙古韃子。“


    文天祥不由得肅然起敬,向著黃遠施了一禮,道:“原來也是一位義士!“


    黃遠道:“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保家衛國,原本就是份內之事!那蒙古韃子,何等殘暴,一旦真讓他們揮軍南下,到那時,我大宋的大好河山,必遭毀滅,千萬子民,誰又能幸免於難?“


    “幾位都是我文某欽佩的英雄好漢,來,我文某再敬幾位一碗。“文天祥端起碗來,一飲而盡。


    “幾位好漢從襄陽前線來,卻不知如今,這襄陽城的情況,又是如何“喝完這碗酒,文天祥便問道。


    “現在倒還算好!“牛富沉聲說道:”自從前幾年高達高大人領兵收複了襄陽、樊城以來,便重築城牆,遷軍戶,開屯田,如今的襄陽城也算是城堅牆高,蒙古韃子等閑是攻不下來的。不過,蒙古韃子軍力強盛,又極其兇殘,我們也不能大意,還得加強守備。朝廷原本答應給襄陽城的各項軍費軍資,到如今也隻給了三分之二,剩下的錢糧軍資,卻是遲遲不見下撥。高大人便派了我們幾個來臨安城,討要這些錢糧軍資,但這臨安城的衙門太大,官員們都太溜,隻是百般推脫,沒有一個人應承的。我們這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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