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臨危救護了他的高大男子已經換掉了身上的血衣,一身素色長衫,腰係寬帶,背對著門低頭立在窗邊。


    六皇子劉淩揚聲道:“司徒先生,你受了傷,就不要立在窗邊受涼了。”


    司徒晟慢慢抬頭,不動聲色地將在馬車下撿到的一張紙塞入袖子裏,然後朝著六皇子走去施禮道:“今日多有顛簸,六殿下派人來傳便是,何必如此勞動?”


    劉淩一臉欽佩地看向自己的少師:“平日隻知先生學問出眾,沒想到身手也如此了得!”


    司徒晟垂眸道:“少時體弱,母親請人來教,圖個強身健體罷了,沒想到今日竟能堪用保命。”


    雖然少師說得謙虛,可六皇子敬佩之情更甚。


    劉淩在眾位皇子裏並不出挑,母妃出身卑微,為人木訥,他又天生體弱,原本被父皇忽略甚久。這類失寵的皇子既不可能陪著太子伴讀,分配到的少師也不會像太子太師那般是什麽大儒名士。


    這個司徒晟不過是翰林院裏任著閑職,毫無背景的年輕翰林。


    劉淩原本對這樣一路走運考上來的寒衣子弟不大看得上眼,又疑心司徒晟是無人要的廢物搪塞到了自己這,言語裏也多有些唿來嗬斥,沒有什麽尊師之道。


    幸好這個司徒晟為人隨和,六皇子頑劣不求上進,他也不說迂腐酸話勸人,幹脆摒棄了四書五經,撿拾些有趣的地方異誌講給六皇子聽。


    一來二去,六皇子倒是被這些趣聞勾起了興致,在一眾循規蹈矩的先生裏,他最愛聽司徒先生的課。


    這等不入流的冷門皇子上課,自然也不會備考檢驗。少師若是用心教學,授以帝王之道,才犯了皇家大忌。


    於是,師徒二人都樂得摸魚,相處越發融洽。


    司徒晟的教學不拘泥規矩,閑暇時還會帶著六皇子去皇莊種地,隨便親自捉些黑殼蛐蛐來鬥,順便講講天南海北的農耕畜牧。


    總之讓皇宮裏的皇家傻兒子開開眼,見識了些宮宇天井外的人情世故。


    就連太子偶爾跟其他兄弟閑聊,感念自家太師的嚴苛高才後,也會帶著一絲羨慕說,還是老六的少師好相處,耍樂逍遙得很,不像他們被嚴師苛責,每日發奮用功。


    不過六皇子漸漸覺得自己這位先生傳授的東西似乎並非全無用處。


    比如前些日子,父皇喚來幾位皇子一起在花園裏圍爐煮茶,享受天倫之樂,三言兩語間便提及了邊關風土人情。


    太子與幾個得寵的皇子講的都是些什麽國泰兵強的邊防大計,可是對邊關的庶務都不甚了解。


    倒是劉淩在飲茶的功夫,隨口說了些邊關地誌,還有當地的風土人情。


    大楚的禮仁陛下被這個總讓他叫錯名字的兒子勾起了興趣,隨口問了幾句後發現,這個瘦弱兒子雖然正經的文章不通,可頗有些遊俠氣質,對那些邊關市井如數家珍。


    而他恰好需個巡查邊關,清除腐肉的利刃。他兒子雖然多,可除去那些尚且年幼的,成年活下來,可以堪用的卻隻這麽幾個。


    這次巡查,恐怕要做些髒活,若是派太子前往,恐怕會影響皇儲聖名。倒不如派個閑散皇子,既可代表皇室雷霆之力,又不怕他將事情辦砸,若能培養個能吏出來,也大有裨益。


    如此幾番考察試探後,禮仁陛下發現老六頗通庶務,不是那種不識秕穀,六體不勤之輩,據說每到春種秋收時,這個皇子總是會去皇莊跟著務農,很接地氣。


    於是天子下了詔令,對他委以重任,這才有了連州之行。


    劉淩雖然不是帝王之才,但在宮裏能活到成年的,都得有些心眼。他後知後覺地發現,父皇問的,竟然全都是自己那位不著調的少師教授的。


    怎麽說呢,所授雖少,卻全用在了刀刃上!


    這下子,他往日的輕視鄙夷便消了大半,這次辦皇差也是將司徒晟帶在了身邊,充當自己的妙計錦囊。


    其實這一路的雷霆殺伐,全然不是劉淩的為人作風。


    下麵的貪官汙吏都跟京城裏盤根錯節,牽一發而動全身。他一個沒有根基的皇子又不是吃飽撐的,當初也想要輕拿輕放,走走過場。


    司徒晟卻問他:“六殿下如此宅心仁厚,顧惜自己的名聲,是想要博得個聖賢皇子的美名嗎?”


    第4章 王八脾氣


    這一句話驚起了劉淩滿後背的白毛汗。


    如今邊關積弊甚深,父皇立意革新,為他送行時,也盡是放手一搏的勉勵之言。這般久積沉屙,豈能是個年輕人能梳理清楚的?


    父皇卻讓他不必顧忌,放手一搏,顯然準備拿他當刀用。


    他一個閑散的皇子若不肯做刀,偏偏要做賢者,博個聖賢美名迴去,是想跟太子儲君比美?


    被點醒了之後,皇家禦刀便開葷抽鞘了。果然這一路殺過來,彈劾劉淩的折子不斷上呈送,卻始終沒有父皇申斥的聖旨下達。


    隻是沒想到,真皇帝沒有發威,卻惹得民間的地頭蛇土皇帝發起混來。今日遇險,若不是司徒晟身手了得,後果不堪設想啊!


    想到司徒晟臨危不亂的沉穩,劉淩對自己的恩師越發敬佩得五體投地,少不得要問詢接下來的章程。


    按著他的意思,讓知府緝拿要犯,早點離開這是非之地。畢竟皇差已經辦得差不多了,六皇子也想早點迴京交差,睡些安穩覺。


    可是司徒晟卻說道:“連州的美食甚多,當地還有山脈溫泉,六殿下不妨停留幾日,也好鬆緩下心神。”


    劉淩一聽,頓時來了興致,他如今不過年十八,玩心正盛的時候。這一路來,盡是做些審案摘腦袋的閻王差事。難得出宮,若是能放緩心情,再好不過了!


    說起如此閑情雅致的事情,六皇子不免放緩心神,也有閑情逸致跟自己的少師說些閑話。


    “今日真是兇險,也幸好遇到了那位通判夫人。真沒想到邊關之地竟然還會又如此婀娜標致的佳人……可惜已嫁為人婦……”


    司徒晟看了一眼麵露惋惜之情的六皇子,淡淡道:“六殿下若是覺得長夜漫漫,不妨讓知府擺酒做宴,自會有大把精挑細選的紅顏佳麗入帳,以慰殿下疲累。”


    這不是嚴師該與自己學生講的話,倒像是浪蕩同窗的倒灶勾當。


    司徒晟並非縱情之人,劉淩聽身邊的侍衛說過,司徒先生平日裏除了授課,一人時都是粗茶淡飯,為人寡淡得很,不會跟侍衛們喝酒湊趣,更不會去粉巷風流。


    他的眉眼長得儒雅,說出這話時麵無表情,平靜地看著六皇子,就算說著荒唐提議也不像邀約享樂,倒帶著淡淡諷意。


    六殿下從小被宮人背後鄙夷,最是自尊敏感。他猛然驚醒:自己第一次被父皇重視,承辦差事,豈能懈怠,一時貪歡?


    劉淩再顧不得迴味地方官眷的姿色容貌,隻是擺手表示自己公事在身,無心女色,還請少師放心。


    說完這話,六皇子便借故先行迴去休息了。


    司徒晟迴到窗邊,看著窗外紛紛的柳絮飛雪,長指抽出了袖子的那一頁賬,垂眸冷凝。


    當他再抬頭時,突然窗外添了抹靚麗紅影……


    丟了東西尋找一路的楚琳琅,一邊找,一邊拚命迴想——明明自己將造假的那一頁賬本放在了口袋裏了。就算掉落也無非是在馬車、或者是官署裏。


    可如今馬車上全無蹤跡,大約是掉到了官署裏。想到這賬本若是落到了張顯或者有心人的手裏……麻煩就大了!


    這麽一想,鵝毛紛飛的大雪落在冒汗的頭頂,立刻化作了陣陣熱煙。


    找了幾圈,楚琳琅決定再搬神明,從懷裏掏出了算命龜殼,用力搖晃,指望蒙出個方位。


    可惜今日龜殼耍了王八脾氣,一枚銅板居然從殼子裏頑皮跳脫,咕嚕嚕滑下小路。


    楚琳琅連忙追過去蹲下撿,卻發現一雙洗得略微發舊的靴子出現在了自己的眼前。


    她一抬頭,那個英俊的男人正一身白衫,冷眸漠然地望著她,那深如幽潭的眸子攝人,讓人看到便忍不住生出怯意,想要挪開眼。


    楚琳琅下意識迴避,連忙起身準備往迴走。可是沒走幾步,那男人居然大步跟了上來,開口閑問:“方才見夫人一直在此處轉悠,敢問在尋什麽,不知在下能否幫上忙。”


    楚琳琅隻能停步轉身,低頭看著男人的長衫下擺,施禮道:“丟了個釵……不值錢的,我自己找找便好……大人您不必費心,自去忙吧。”


    按理聽了這話,一般男子都該跟已婚官眷避嫌,識趣走開才對。


    可是楚琳琅麵前的長衫卻紋絲未動,清冷的聲音伴著飛雪在她的頭頂打旋兒:“方才看夫人找得甚是急切,不像是不值錢的……”


    聽到這,楚琳琅微微抬頭,直直望入一雙深不可測的眼眸中,她穩了穩唿吸,不卑不亢地笑道:“大人這意思……是奴家在誆騙大人您了?我掉了東西,又不是山匪分贓,見者有份,就算真丟了貴重的東西,也沒有瞞著大人您的道理,對吧?”


    這婦人拿釵逼著六殿下時,讓人一眼就能看出這婦人骨子裏的橫。不過這股蠻性曇花一現,匍匐在六殿下麵前請罪時,嬌弱無骨得很。


    如今這婦人在自己麵前微微露出犀利言辭,司徒晟也不意外,他淡淡解釋:“在下隻是想要幫一幫忙。怎麽,夫人嫌我礙事?”


    楚琳琅看著眼前看似文雅的男人,心裏想的卻是他拎提著六殿下,麵無表情舉刀朝著歹人揮砍的狠戾。


    這姓司徒的,她聽知府夫人提過幾次。聽說他是六殿下的少師,乃是前年殿試的探花,雖然出身貧寒,但學識不俗,年紀輕輕入了翰林。然則他無什麽背景靠山,入了翰林,做的也不過是陪著皇子們弈棋、對楹聯的逗趣閑官。


    後來不知怎麽的,這個毫無根基的司徒晟居然一路高升,做了六殿下的少師,此番還能跟著六殿下出來辦公差。


    楚琳琅看到了六殿下對他言聽計從的架勢,足見此人是懂鑽營,善爬官梯子的,絕非表麵月朗風清的文人清高樣。


    此時她聽著司徒先生的話頭,一時有些拿捏不住……他這是貪戀她美色,前來借故言語撩逗,還是話裏有話……言語刺探?


    楚琳琅的心裏一翻——她倒是不怕前者,畢竟自己的夫君是一方通判,正經的官職。而六殿下此番辦著正經公差,就算這司徒色膽包天,也斷然不敢在地方造次,給六殿下抹黑。


    她最怕的是那頁假賬!會不會……被這男人撿去了?所以他看見自己找,這才走過來言語試探?


    若是自己偽造的賬目落到了皇子的手裏,那之後的麻煩可真是綿延不斷……


    就在這時,司徒晟又開口問:“聽夫人說話的口音不像連州本地的,敢問夫人是哪裏人?”


    楚琳琅剛想開口說自己是水鄉江口人氏,她身後突然有人說話:“你怎麽還在這?還不趕快迴家!”


    楚琳琅扭頭一看,自己的夫君周隨安不知何時過來了,打斷了二人的話。


    聽到楚琳琅說找發釵,周隨安略顯不耐地揮了揮手:“六殿下還在此處停留,你就不要節外生枝,趕緊迴去,丟了什麽日後再買便是。”


    楚琳琅低頭稱是,隻能先行迴去。她走了幾步,忍不住迴頭看,隻見那司徒晟正溫和著眉眼與周隨安說話,英俊的臉上掛著客套而略帶疏離的笑。


    從官衙到家的距離不算太遠,卻也足夠楚琳琅捋順心裏的亂麻。


    那頁帳是假的,注定真不了!上麵的官印若細細觀瞧,也能辨出真偽。到時候她死不承認這東西是自己的又能怎樣?


    這事情鬧到最後,大不了讓張顯那廝知道了自己虛張聲勢罷了,再壞也壞不到哪裏去了。


    若是司徒晟撿的,他一定會試探周隨安,而官人毫不知情,也不怕他問,一切待官人迴來便知了。


    想到這,向來膽大的楚琳琅索性不去再想,隻準備見機行事,免得自己平白嚇著自己。


    她剛下馬車,便有老仆等在門口:“大娘子,老夫人那來了客人,叫您迴來便去看看。”


    楚琳琅聽是婆婆的吩咐,也不敢怠慢,連衣服都沒換,解了鬥篷便去了婆婆趙氏的院落。


    還沒走進去,便聽裏麵傳來女子輕笑說話的聲音。


    待走進去,除了婆婆趙氏,還有個臉生的婦人,而在這婦人身邊則坐著個麵容姣好的年輕女子。


    楚琳琅走過去跟婆婆施禮後,便笑問來客。


    趙氏衝著那個看著有些羞澀的女子溫言道:“芳丫頭,來見過你周家大哥的內人。她比你大五歲,你叫她姐姐便是。”


    那女子聽了,趕緊起身衝著楚琳琅施禮,低低叫了聲“姐姐安好”。


    楚琳琅聽著婆婆介紹,說這對母女是故去公公生前要好的同僚——尹員外的家眷,便笑著連忙衝著尹夫人劉氏請安。


    然後她拉著尹雪芳的手,對婆婆笑道:“母親,既然她管官人稱為兄長,那應該喚我一聲嫂嫂才對,這一聲‘姐姐’從何論起?”


    原本很好解釋的話,可婆婆趙氏卻恍如沒有聽見,並不接茬,隻顧著與久未謀麵的老姐妹劉氏說話。


    楚琳琅被涼在一旁,臉上的笑意漸漸淺。


    尹雪芳很識趣,連忙接過話茬道:“久聞周家哥哥娶了如花美眷,如今一看竟是不假,姐姐看著比我都小,若是趙夫人不說,我真會以為您是妹妹才對……”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醉瓊枝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狂上加狂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狂上加狂並收藏醉瓊枝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