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大隱隱於市,此話確實不假。愁情這個大衍供奉的老祖宗帶著披著一件雪白狐裘,又在內裏罩了一件薄衫的諸葛塵於京城巷子裏兜兜轉轉,總算來到了一家酒館門前。


    酒館店麵極小,比起醉仙居,隻能當得起可憐二字。但愁情輕車熟路的坐在一把椅子上,叫了兩壺名為濁酒的酒,便開始自顧自的痛飲起來。


    諸葛塵有些不知所措,按理來說能與前輩喝酒,怎麽說也應該是諸葛塵來花錢,畢竟這是禮數,不可不做。


    愁情看著諸葛塵,突然一笑,隨後說道:“老夫請你喝酒,你總該還請一頓下酒菜吧?”


    “本應如此。”諸葛塵當即招手,叫來店小二,準備將店裏本就不多的菜品全部叫上來。


    誰知道愁情卻攔下了他:“你這小娃子什麽都好,就是忒不上道。明明能夠白吃白喝,偏得自己出錢,這不是吃虧?再者說了,咱們就兩個人,一個病號一個糟老頭子,總共能吃多少?都叫上來,管是浪費掉的也不止一半。”


    認識愁情的人都知道他得出身有多麽不堪,從小就被過繼給了在大衍皇宮當中做太監的叔叔,若不是年齡尚小的時候便偷偷跑入了江湖當中。想必他也難以逃過淨身入宮的下場,至於躋身臻道後所得的那些美言,就更是無稽之談了。沒誰願意與太監為伍,那是閹人,非男非女。


    就算是在江湖中小有名氣之後,愁情依舊不肯舍棄自己的出身。喝酒之時,絕不會為了展現所謂的豪邁闊氣,就將兜裏的錢財花光。所以他的人緣一直不好,但能夠在喝醉之後仍舊稱兄道弟的,就是真兄弟了。


    酒館裏的店小二去而複返,毫不掩飾自己的諷刺。他在這裏幹了很久,曆來前來這裏喝酒的,除了那些落魄書生之外,就是些在官場上不得意的文人墨客。而在店小二的眼中,他們也沒什麽不同。歸根結底,都沒幾個錢。能不賒賬買酒,就已經是酒館燒高香了。


    往來人群當中,少有那江湖中人。就算來了,起初也會豪言狀語,像是這座京城中哪位貴人一般。但等問清了價錢,都會悻悻然的將手指點在那盤花生米上,因為便宜。


    對於這樣的人,店小二心中十分厭惡。


    好在今日來喝酒的一老一少雖然改口,但仍舊點了不少,店小二那壞脾氣才沒有發作。


    等菜被店小二端上來放在了桌子上,愁情夾了一片醬牛肉放在嘴中嚼了嚼。沒想到縱然過去了這麽多年,味道還是如之前那般,讓他難以忘懷。吞肉入腹中,他好像迴到了自己尚還年輕的日子裏。雖然遠遠算不上鮮衣怒馬,但那份出自江湖的俠氣,還是頗有值得稱道的地方的。


    縱然已經踏入了臻道境界,是一位真正在登堂入室之後越走越高的修行人。但他仍舊不覺得自己是那仙氣盎然的修行人,反倒是能夠在久居皇宮後去往京城當中,見到那些江湖人的俠肝義膽,才更讓他打心底裏開心。


    不然怎麽會有江湖遊俠這樣的說法?


    單單是那個俠字,都不是誰都配擁有的。更何況最關鍵的字眼,全在遊字之上。如今的江湖人,大多隻知道打打殺殺,對於意氣之舉不僅瞧不上眼,而且極為鄙夷。好似自己舍身而出,會是多麽可恥的一件事。


    這也就很少解釋愁情為什麽會對諸葛塵青眼有加了,都是一路人,想不看上眼都難!


    雖說臻道老矣,尚能飯否。可比起年輕時候的杯酒入喉不見嘴,終究是差上太多。更何況愁情也沒想要運轉自己的氣機,看來是想貪圖一個大醉而歸。


    諸葛塵雖然在一旁輕言慢語的勸著,可前輩非去貪杯,他也沒有一點辦法。到最後也隻能陪著喝上一杯又一杯,反正他年少力壯,喝不醉愁情,他也不必總是吹噓自己的千杯不倒了。


    “小娃子啊,你知道我為何要帶你來到這間酒館嗎?”酒量下滑,而酒品從沒好過的愁情開口說道。


    諸葛塵哪裏知道,隻能搖了搖頭。


    “且聽我與你慢慢道來。”愁情打了一個酒嗝,繼續說道:“其實幾十年前,約莫著,差不多也有一百年的光景了,這間酒樓就已經在這裏開張了。掌櫃的是一位從江湖中金盆洗手的修行人,因為人脈很廣,再加上酒樓裏的酒水不僅好喝而且便宜,自然吸引了這座京城當中的許多人。當時的人滿為患,隻會更勝如今的醉仙居。”


    諸葛塵雖然沒有太過急切想要聽下去的念頭,但也不好擾了愁情難得吐露心聲的雅興。索性思緒萬千放在兩根筷子之間,夾菜吃肉。


    “我與你小娃子不同,你是年少有為。驚才絕豔到才初登上天下這方大舞台,便讓眾人的視線匯集在你的身上,未來的成就也會去往讓人瞠目結舌的高度。而我不同,大器晚成,等終於坐穩了能夠壓製這座天下大多數修行人的境界,已經到了世間千萬事,也提不起興致的年紀了。”愁情再飲一杯,雙目渾濁,看樣子是真的醉了:“徒有境界罷了,屁的意思都沒有。在那個時候,我來到這間酒樓裏喝酒。當時這裏很大,單單是這第一層,都有一條街那麽長。酒館裏算不上太過的魚龍混雜,但卻很是吵嚷。我坐在現如今坐的位置上,喝起了酒。周圍人討論的那些大大小小的事情盡入我耳,但就算是太子被廢這件事,也提不起我的興趣。江湖之遠,廟堂之高,就算一方想要幹涉另一方,也不過是想想罷了。真敢付出行動,無異於螳臂當車,可笑至極。”


    諸葛塵笑著問道:“前輩既然偏偏選在這裏喝酒,想必心思也不會真想您說的那樣簡單吧?”


    愁情笑罵一句:“你娃子倒是鬼精的很,放心吧,老夫既然牽出來頭便不會刻意隱瞞吊胃口。”


    諸葛塵不免溜須拍馬:“前輩果然高風亮節。”


    不知為何,愁情冷哼一聲罵道:“狗屁!”


    諸葛塵噤聲,靜待下文。


    酒館之外驟然起風,在這冬去春來時節,這實乃正常。可今日風卻極大,諸葛塵透過窗子看著外麵的行人。他們後退著步步向前,似乎是害怕風沙撲打在他們的臉上。


    往常的諸葛塵心裏麵的奇思妙想很多,例如喜歡在這樣的大風天禦劍而起,然後將一隻手掛在劍柄上,散去一身氣機。讓自己如同樹梢枯葉一般搖搖欲墜,等到實在堅持不住的時候也不會難為自己,鬆開那隻手,在下落之中重新運轉自身的境界,安然無恙的落在地上。


    要麽就是以劍向天,想要獨自擋下那陣陣狂風。不過以他當時的境界,自然是癡心妄想。不僅擋不住狂風,每一次重迴地麵的時候,那一身本來極為惹眼的白衣,也會髒的不行。不僅沒有神王脫俗的氣度,就算是比起那些江湖遊俠,也是遠遠不如。


    諸葛世家的眾人每每望見白衣向天時,都會發自肺腑的說上一句少主又瘋了。


    他想到此處,突然笑了笑。愁情微微皺起眉頭,開口問道:“有什麽好笑的。”


    諸葛塵擺了擺手道:“沒什麽,隻是偶然間想起了開心的事,前輩不必管我,繼續說好了。”


    愁情果然繼續說道:“之所以來這裏喝酒,當然不僅僅是因為這裏的酒水便宜。對於一位當時已經躋身天命巔峰的修行人來說,再貴的酒都是喝得起的。更何況情況之下,也不拿錢當錢,雖然我自認儉樸,但花錢仍舊如流水。當時這間酒館的掌櫃是一個女子,我對她一見鍾情。隻不過那時候我還隻是一位江湖遊俠,自認配不上她。但等我境界水漲船高歸來之後,她已經嫁為人婦。”


    諸葛塵笑著說道:“萬沒想到,前輩竟然也會是這般多愁善感之人。”


    “我氣不過,所以特意去找她。”愁情沒管諸葛塵的貧嘴,繼續說下去。此時的他已經徹底大醉,恐怕連神誌也算不上清醒。不然像這樣應該壓在心裏的事,怎會與諸葛塵說道?


    “但她卻沒有來見我,隻有那道熟悉不過的聲音傳入了我的耳中:我不認識你啊。”愁情輕聲說道:“一切,都是我的一廂情願罷了。從那之後,我就醉心修行當中,躋身臻道,卻因為此事而固步自封。不然那虛無縹緲的大臻道境界,未必終生求不得。”


    諸葛塵幽幽說道:“前輩何苦被當初一念糾纏至今,實不相瞞,早在幾年之前晚輩還高高在上,是頭頂那座天下最當之無愧的天之驕子。踏入聖人之前無門檻,而甲子之內,便可與那人仙較量。忘了說了,我還是一方大世家的下一任的家主。未來是要站在天上天最前列的引領大勢的,可如今我落到了這片田地。幾年之前,因為我自己的自傲,不僅丟了境界,更是自斬了修行路。這樣的苦楚,我與誰說?就隻能在心裏埋著。你們今日看到的我,不及昔日半分。順運巔峰殺那猶有妙術傍身的竹籃打水很難嗎?我在天命巔峰之時,捉對廝殺,可以輕而易舉的斬殺臻道。”


    愁情有些驚異,但一來想到了眼前少年是諸葛塵,身懷無限可能。二來他也確實醉了,想不到太多。


    “我說這麽多,隻是想告訴前輩一件事。從前隻是從前,曾經更為曾經,一味的沉浸在過去當中,最看不起你的不是別人,隻會是曾經那個一心向更高處的自己啊!”諸葛塵也喝了不少酒,但眼神卻出人意料的清明。他說了這麽多,其實是說給自己聽的。那些積蓄在心中的千言萬語吐露不出,終究會化作個個心魔,趁他入了竹籃打水正值空虛之時,將他拖入萬劫不複的深淵當中。


    愁情點了點頭,也不知他做何感想。等他伏在桌子上,便沉沉睡去。但那句從前與曾經之言,他記在了心中。


    到頭來酒菜錢還是諸葛塵付的,他背起愁情這位臻道,蹣跚著向外走去。清風吹麵,本就有病在身的諸葛塵頭昏腦脹。腳下踉蹌,險些跌倒在地上。


    好在有一股氣機將他托起,等諸葛塵站定,他才發現一直被他背在身後的愁情已經醒了過來。而且就站在他的身後,對著他鞠了一躬。


    諸葛塵坦然受之,輕輕一笑。


    “王家家主曾與老夫說,我這情傷,唯有以毒攻毒,傾聽快意之人的肺腑之言才有痊愈的可能。畢竟當局者迷,旁人無論如何也難以叫醒一個裝睡的人。”愁情開口說道:“其實王家家主早就已經隱晦的指出,你就是那位快意之人。隻不過當時的老夫不太看得起你一個小輩,所以也沒了下文。那日在宮中見麵,心有所感,才在今日前往王府別院。本想著死馬當成活馬醫,沒想到迴頭看去,竟是福至心靈的舉動。今日過後,解了心結,想來我久不前進的境界,也能夠增長一番。諸葛公子,多謝了。”


    對於這一聲公子稱謂,諸葛塵表現的極為自然。怎麽說他也無意間做了一次臻道的先生,擺譜在所難免。更何況以他的驕傲,也不認為自己沒資格做那更高境界修行人的先生。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古人誠不欺我。”愁情吐出一口濁氣,在這一瞬間醒了酒。


    諸葛塵開口說道:“在這之後,前輩能否一舉他入大臻道境界?”


    愁情搖了搖頭說道:“難!若是沒有百年的畫地為牢,心中死結能夠更早些消散的話,倒是可以去爭一爭。不過現在看來,未免有些癡人說夢了。不過臻道境界上,一步踏出,就算距離極近,對於殺力的影響也是巨大的。”


    “不過小娃子你真的做出過天命巔峰斬殺臻道的不可能之事?”兩人間又迴到了最初的稱謂。


    諸葛塵點頭說道:“原來前輩都聽進去了。”


    “放心好了,老夫不僅不會說,還會記下這次欠你的人情。”愁情緩緩說道:“哪怕有一日你背叛了整個大衍,老夫也會護著你走出這座京城。不過我自然希望,這樣的事情永遠不要發生。”


    諸葛塵眯起眼睛,以雙手遮麵,擋下漫天風沙,朗聲說道:“理應如此。”


    兩人互相都不再言語,對視一眼,消失在漫天風沙當中。


    等諸葛塵迴了王府別院,便見到了守在門口臉色陰沉的王家家主。諸葛塵本想直接走進去,卻不想被王家家主給攔了下來。


    王家家主聞了聞諸葛塵身上散發出來的酒氣,皺起眉頭沉聲說道:“諸葛塵啊,你是不想活了吧?大病一場還非要出去喝酒逍遙,你怎麽不直接喝死在外麵。這樣咱倆都省心不說,你還不必在這爾虞我詐的京城繼續待下去了。”


    諸葛塵清楚王家家主是在說自己答應下來了太子的邀請,對方包藏的禍心路人皆知,他這麽做毫無疑問是在以身犯險。


    諸葛塵開口說道:“家主喜怒,我也不想去喝酒。可宮中那位影子前輩親自來找了我,於情於理,這頓酒我也得陪著去吧?再者說了,我與太子說的是等我這場大病好了再行商量。沒準兒彼時我的境界已經恢複,他想殺我,當真不簡單。”


    聽了諸葛塵的一番話,王家家主的怒氣也消了差不多。但他還是囑咐道:“就算是這樣,也得小心些。快去屋裏躺著吧,晚上吃剩下的飯菜我讓管家給你熱熱再送去。”


    諸葛塵心頭一暖,開口說道:“家主與大雪今日的城外踏青之旅可還行?”


    王家家主點著頭說道:“還不錯,本想著在那邊的客棧當中住上一夜的,可兵部那幫混賬快馬加鞭派人請求我迴到京城當中。我也推脫不掉,便隻好迴來了,至於大雪,他還留在那邊。對了,影子前輩與你說了什麽?”他試探性的問道。


    諸葛塵如實說道:“幫著前輩解開了一個心結,讓他欠下我一個人情。總的來說,一切都是好的,家主不必擔心就是了。”


    說完這句話,諸葛塵便走迴屋中,將自己整個人甩在床上。一直等到管家送來飯菜,他才迷迷糊糊的睜開了眼睛。在酒館之中光顧著喝酒,此時的他確實餓的不行。三口兩口解決後,飲下一整杯清茶,用來解酒。


    窗外,月落烏啼,他猛然間想起第一次來到大衍京城,就是這個光景。他披著衣服,走出了屋子,沒想到庭院當中,王家家主正在月下獨酌。


    諸葛塵走上前去,輕聲問道:“家主可是有煩心事?”


    王家家主聽見聲音,抬起頭來說道:“確實有啊,隻不過與你說了也無用。”


    諸葛塵不依不饒的說道:“說說,反正也沒什麽壞處。”


    王家家主仍來一個酒壺,諸葛塵拔出塞子,將鼻子湊上去聞了聞,結果竟然是茶水。


    王家家主哈哈大笑道:“你可不能再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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