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翠花其實當初也沒想過事情會鬧到這個地步, 一開始,她是想要給田芳一個機會的,畢竟這年頭的風氣就是勸和不勸離,隻要日子還能往下過,那就忍著熬著唄。


    她原先想著,讓田芳迴家裏醒醒神, 看看自個兒娘家到底都是些什麽人, 想明白了,雖說那性子是改不過來了吧,卻也不會一味地貼著娘家,克扣自個兒的幾個閨女。


    可她也沒想到啊,田芳還能偷偷跑迴來,先是把她的寶貝乖乖給嚇著了,後來連假懷孕的餿主意都想出來了,要是再讓她在顧家呆著, 還不知道她能做出什麽事來呢。


    兒子再蠢也是從自己的肚子裏蹦出來的,還能真說不管就不管了, 這媳婦, 她是實在不想管也沒法子管了, 既然她一直都說娘家好,那就讓她迴娘家過去吧。


    “啥糧食,泥說啥我咋不知道。”


    劉大花的眼睛烏溜溜的轉著,看模樣哪裏是不知道啊,存心狡賴那才是真的。


    苗翠花也沒搭理她:“公安同誌你看看啊, 這上頭的手印是他們田家的人蓋的,前些年有多缺糧,大夥都是知道的,咱們村比別的村好一些,卻也沒好到哪裏去。咱們老顧家的人心善呢,怎麽著也不會眼睜睜看著親家一家餓死,當初那些糧,都是從嘴巴裏扣下來借出去的,大夥都看看,一共借了三次糧,第一次,還是在饑荒沒有爆發的時候,田家往咱們家借了六十斤的糧食,第二次是在六零年,借了二十五斤,最後一次,是在六一年初,那時候救濟糧還沒下來,田家說實在是吃不飽飯了,我那二兒子憨,克扣自家的夥食又給借了二十斤,那是救命的糧食。”


    上麵一條條都寫的清清楚楚,是田家在最後一次借糧的時候,苗翠花讓田家的老爺子簽字畫押的,那時候,田家的確是真困難,田家老頭想著反正事親家,也不可能逼著他們還糧,而且當時那樣困難,就咬咬牙按了手印。


    “老太太大義。”萬愛國感歎了一句,那時候的糧食可是比金子還貴重的東西,別說這鄉下地方,就是在都城,有錢都買不到糧,他是親眼見證了,當初住他家邊上的一個老先生,把自己的祖宅跟人換了,就為了一百二十幾斤的糧食,沒辦法,誰讓那時候房子不能救命,這糧食卻可以呢。


    萬愛國不知道顧家早就偷偷屯了糧,隻當那些糧的確都是顧家勒緊褲腰帶省下來借給親家一家的,心中佩服顧家的人品,對田家這樣忘恩負義的人家,更是鄙夷到了極點。


    那幾年,別說隻是親家了,就是親兄弟親父子都還能為了一口糧食反目成仇的,像顧家這樣願意自己扣一些,把糧食省給親家救命的,那是少之又少了。


    苗翠花不知道自己現在在這個下放的公安局副局長心中已經升華成怎樣一個慈悲的形象,接著想著自己早就在家裏醞釀了好些遍的說辭,別到時候張嘴就給說岔了。


    “這上頭寫的借糧一百零五斤屬實,的確是顧家借給田家的沒錯。”黃家營看了看萬愛國的神情,心中了然,站出來對著癱倒在地上的劉大花說到,“你們還是盡早把糧食給還了吧,不然到時候人拿著字條告上去,你們不僅得吃些時間的牢飯,這糧食還是要照舊還。”


    “都是一家子,而且窩男人的腿還被打瘸了呢。”


    劉大花心中忐忑,可是卻還是不樂意就這樣鬆口放過顧家,那可是一百多斤的糧食啊,雖然全是粗糧,擱黑市也能賣個幾十塊錢呢,而且現在雖說都不餓肚子了,這糧食也沒見寬裕到哪裏去,田家一大家子的懶漢,每年掙得工分都極少,幾乎除了人頭糧,分不到多少糧食,也就勉強糊口罷了。


    “你男人為啥瘸你自己心裏還沒數啊,非得人顧家往上把你們全家都告了,告你們欺詐,告你們拉皮條,鼓動良家婦女□□你才開心呢。”


    黃家營也就嚇嚇劉大花,實際上這種事,公安局都很少管理的,都說了民不舉官不究,有些事民舉了官也懶得究。


    “真,真有那嚴重?”劉大花在田芳麵前還能逞一下能,一到了外頭,尤其是公安局的同誌麵前,下意識地就沒那個膽量了,充其量也就是個窩裏橫。


    “同誌,還有呢,這張條子上寫的是前些日子,我那二兒子和田芳分的東西,這裏頭一些零碎的東西我也就不追究了,重點就是這錢,一共是八十六,田芳雖然做錯了事,我這前婆婆也不追究了,就當好聚好散,這錢,一分為二,每人都拿四十三,吃點虧咱們也認了。”


    “但是——”苗翠花又轉了個口風,“兩人不還有三個孩子嗎,我也知道,田芳還年輕守不住,再嫁是一定的,現在三個孩子都還在讀書,她這個當媽的也不能把自己的那份錢全拿走吧,給每個孩子留下十塊錢,以後孩子讀書吃飯穿衣嫁人她就都不用管了,不夠的那部分,咱們老顧家出。”


    苗翠花是個有腦子的,她不會把事情做絕,至少不會讓外人覺得她把事情做絕了,她要做的,就是給田芳喂了一瓢屎,外人還覺得她給田芳喂了一口糖。


    “孩子是娘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以後幾個孩子想要看她這個媽,或是田芳想要來看孩子,我都不會攔著,畢竟母女的感情是不可分割的,留下那些錢,也讓孩子知道她們的媽沒有徹底不要她們,就當時給孩子留個念想。”


    老太太說的有理有據,不僅替孩子考慮到了,還替田芳考慮到了,這樣一個不計前嫌的前婆婆,恐怕找破天都找不出來了,誰家媳婦給自個兒子戴綠帽子,婆婆還替媳婦著想的,放到現在的國情,苗翠花還願意讓田芳見孩子,那就是大度了。


    “我不,那是我辛辛苦苦掙來的錢,憑啥留給秀妮兒幾個。”田芳現在能攥緊的,也就隻有這比錢了,她沒有想到,老太太那樣大氣,居然還願意分她四十三塊錢,想起被自家老娘和大嫂拿去的那三十塊錢,田芳鬆了一口氣,要是老太太咬死不給她一分錢,到時候怎麽把那三十塊錢拿出來,都是個問題。


    “那幾個是你們顧家的孩子,既然顧建黨都說要和我離婚了,那幾個孩子也就和我沒有一點幹係了。”田芳狠了狠心,反正都隻是丫頭片子,將來也不會給她養老。


    她還能再嫁,還能再生屬於自己的骨肉,何必稀罕那三個白眼狼呢。


    田芳心中對於顧秀幾個這些日子都沒有來看她,沒有請她迴去住,沒有把糧食搬過來,還是很有怨言的,她覺得那幾個丫頭就是養不熟的,心裏壓根就沒她這個媽。


    隻是她想了很多,卻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到底有什麽問題。


    “那是你閨女,你還能不要你閨女不成?”萬愛國有些詫異,“你要是覺得十塊錢太多,可以少留一點,終歸是你的親閨女,你還能將來都不認她們?”


    “芳子說的對,那是他們老顧家的崽子,和窩們田家有什麽關係,要養老顧家子個人養去,別來找窩們田家要錢。”劉大花算盤打得啪啪響,看樣子這小姑子身上還有一點油水可以榨,離了也好,自家還能沾些便宜呢。


    “這是你說的,我也不逼你,但是這字據你要立好了,是你不認秀妮兒幾個閨女的,將來她們長大成家了,你也別說自己是她們的親媽,再想著來要好處。”


    苗翠花早就猜到了田芳的選擇,說出自己最終的目的。


    “這——”田芳有些猶豫了,她到不是不舍得幾個閨女,而是想著那三個丫頭長大嫁人,那彩禮錢也是一筆不小的數目,她是娃的親媽,憑啥這筆錢就沒她的分了。


    “答應就答應,芳子,泥就簽協議,泥還年輕呢,將來想生多少個孩子生不出來,前些年是顧建黨這個不中用的男人耽擱了你,不然你早就有兒子了。”


    劉大花哪管以後的事啊,吃到手才是真的。田芳有些動搖,深深地看了顧建黨一眼,垂下眼,她還會有自己的兒子,幾個賠錢貨的閨女,留著又有啥用呢。


    “我簽!”田芳點點頭,算著給老娘拿去的那三十,她手上還能剩個十幾塊,加上她藏起來誰都不知到的私房錢,也有二十左右了,算是一筆不小的數目。


    “好,勞煩公安同誌到時候做個見證。”苗翠花心中一喜,麵上卻沒有表現出來。


    現在的法律還沒有後世那麽嚴謹,在農村的普及情況更是糟糕,雙方畫押的協議,在小村子裏早就夠用了,有旁觀者的見證,以後田芳要是再想找幾個丫頭的麻煩,都沒那個底氣。


    “孩子的事處理完了,剛剛雖然幾位領導都說建黨打人的事事出有因,田家沒法追究,但終歸還是把人打傷了,他的那部分錢,再拿出其中的十三塊,就當是給田家人看病的,也當是我們顧家的一點心意。”


    把人腿打折了,終究也不是件小事,為了避免以後扯皮,幹脆一次就把這事情給完結了。


    還能有錢拿!


    劉大花樂開了花,原本聽那公安的話,她還以為被白打了一頓呢,至於那老太太為啥今天那麽好心,劉大花就當時苗翠花上了年紀,這腦子不靈光了。


    “十三塊錢,這未免也太少了吧?”她舔了舔嘴唇,按著裏凹村的情況,她和田寶金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性子,小半年都掙不到這些錢呢,不過她還是貪心地想要再多要點。


    “行,給你湊個整,十五塊錢,你也和田芳一樣給我寫張字條,表示這錢你收了,這事也當是了了,我們顧家不找你們田家的麻煩,你們也別再想著拿這事來找建黨的岔。”


    苗翠花鬆了口,反正這錢早晚還是會迴來的,多給兩塊也不妨事。


    “你也別想著獅子大開口,要是不滿意,咱們就往縣城走一趟,看看是你們的問題大,還是咱們家建黨的問題重。”苗翠花看劉大花似乎還想開口,冷冷地說到,讓劉大花這蠢蠢欲動的心,頓時又安分了下來。


    十五塊,也不少了,加上前些日子從小姑子那敲詐來的三十塊錢,還有那老鰥夫私底下塞給他們的錢,都夠往日幹個好些年的了。


    兩個人簽字畫押,沒過多久,田寶金也被人扶著過來了,他的腳隻是脫臼,骨頭沒有傷到,王大夫給他正完骨,上了些藥就完事了,當然,王大夫沒說的是,他這骨頭脫臼的時間有些長,以後沒準會經常性脫臼。


    劉大花不知和田寶金嘀嘀咕咕了什麽,他也沒鬧,跟著在字條上按了手印。


    “你,你別怨我。”


    田芳整理好自己的東西,帶走屬於自己的那部分錢,在路過顧建黨邊上的時候,又輕聲說了一句,然後在圍觀的那些人的鄙夷的眼神中,和劉大花兩人攙扶著田寶金,迴了裏凹村,這事情到了現在,也算是正式了解了,就等著明天,一起去趟縣裏,把這婚徹底的離了。


    “迴去記得把糧食備齊嘍,趕明兒我就讓人過來拿啊。”


    人走了一段路,苗翠花衝著田寶金幾人喊到,劉大花一個趔趄,差點把本來走路就不穩當的田寶金給摔著,惹來他一陣叫罵,即便走的老遠了,那咆哮聲還是隱隱約約傳入耳朵裏。


    “苗嬸,你這心地也太好了,要是我,那樣的女人我一分錢都不給她。”


    “就是,那樣的人憑啥還給她錢啊,不要臉的東西。”


    不少人都圍著苗老太說話,絕得老太太在田芳這事上做的不太靠譜,哪有媳婦被趕出去還給錢的啊,對方做了那種事,沒讓她倒賠錢就不錯了。


    你說苗翠花以往還挺精明一人,怎麽在這樣的大事上反而犯糊塗了呢。


    嗬嗬!


    苗翠花覺得自己在這村子裏聰明的簡直沒有朋友,一群目光短淺的,哪比得上她高瞻遠矚。


    無敵,是多麽寂寞啊!


    她也沒打算跟她們解釋,人領導同誌還看著呢,她能直接把這裏頭的彎彎繞繞給說出來。


    現在在兩個公安同誌的心裏,她就是一根正苗紅,一心擁護黨的領導的老太太,思想覺悟必須和一般人不一樣。


    她大氣,她善良,她寬宏大量,你說這麽多優點,咋全在她一人身上出現了呢,真是罪過罪過。


    “媽——”


    顧建黨此時也已經有些平靜下來了,剛剛他就一直遵循著老太太的吩咐沒有說話,對於老太太的決策也沒有絲毫反抗,他想著,他媽都做這樣多的事了,那一定是原諒他了。


    “叫誰媽呢,我可還沒原諒你,看看你搞出來的那些事。”苗翠花瞪了他一眼,將那兩張按了手印的紙條收了起來。


    這麽容易就當之前那事過去了,門都沒有。


    “公安同誌,你們不是想看看鳥嗎,幹脆就和我迴家唄,咱們慢慢聊,順便在我家喝口茶,歇歇腳。”


    苗翠花沒有搭理一臉落寞地兒子,反而是滿臉和善地朝萬愛國和黃家營走去。


    “安安,咱們迴家嘍。”苗翠花享受地看著寶貝乖乖敬佩發小眼神,提醒媳婦把孩子看緊了,帶上了大哥苗鐵牛還有兩個公安朝家裏走去。


    “糟心地蠢蛋兒子誒!”


    翠花鳥繞著顧建黨飛了一圈,表示今天這一幕自己的觀後感,罵完人,絕對鳥心舒爽,拍了拍翅膀,一溜煙地朝苗老太一群人離開的方向飛去。


    “呸,糟心的蠢蛋!”


    如花也恨鐵不成鋼地罵了顧建黨一句,要不是他們這些當兒子的都那樣蠢,翠花會不願意和鳥生蛋嗎。


    顧建黨還沉浸在被親媽拋棄的痛苦裏呢,就受了兩隻會說話的畜生的暴擊,氣的都快嘔血了。


    不過那兩隻畜生說的也沒錯啊,他的確是又糟心又蠢,顧建黨陷入了深深的自我譴責,想著到底該怎麽做,才能挽迴他媽,挽迴幾個閨女。


    此時的他心中還有了一個隱隱的猜測,明天辦完離婚手續,他得去醫院看看,看看他,是不是真如劉大花說的那樣,不能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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