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顧家三個小蘿卜頭和餘陽齊刷刷地躺在炕上,牆上的窗戶敞開,炕上鋪著涼席,雖然依舊有些悶熱,但還在可以忍受的範圍內。


    畢竟這年頭沒有空調沒有電扇,家家戶戶都是這麽過來的,習慣成自然,也就不覺得那麽難受了。


    顧安安穿著純棉吸汗的米黃色小背心和一條純白色帶著些許黑色斑點的小短褲,這條褲子是用紡織廠的處理布做的,顧建業在幫紡織廠送貨的時候拿到的內部處理品,不需要布票,隻需要現金就成了,賣的還比外頭便宜,沒有點關係,都拿不到這樣的布。


    所謂的處理布就是有點瑕疵的布匹,說瑕疵,其實也不大,就像是顧安安此時穿的那條褲子,就是在染色的時候沒有染好,染上了髒汙或是染色不均勻,穿起來壓根就不礙事,這樣的處理布,多的是人搶著要。


    也就是顧建業和餘坤城腦子好,人也機靈,常常拿著東家廠處理的緊缺品換取西家廠的緊缺品,和那些廠裏的人都搞好了關係,才能時常有這樣的便宜撿。


    顧安安昨晚睡得早,起得晚,中途還難得沒有被尿憋醒,此刻一點睡意都沒有,隻是閉著眼睛假裝睡覺罷了。


    “哼 ——嗯嗯——”


    身邊傳來一陣壓抑的哭泣聲,音量很輕,不仔細聽幾乎聽不到,感覺得出來,這聲音的主人或許一點都不想引起別人的注意。


    顧安安知道自己身邊躺著的是餘陽,現在這屋裏四個孩子,也就他有可能會哭。


    她家兩個哥哥隻在有必要的時候才會哭,比如逃避處罰或是耍賴的時候,還光打雷不下雨,一旦要哭,那嚎啕聲能把家裏這木梁給震塌下來,決計不會有這麽“溫婉、含蓄”的哭法。


    顧安安睜開眼,轉了個身,看向睡在自己邊上的那個小蘿卜頭。


    餘陽此時早就沒有了剛見麵時候的那樣小傲嬌的模樣,側身睡在炕上,小手拿著枕頭蓋住臉,一抽一抽的,顯然是枕頭掩蓋住了他的聲音。


    “看什麽看,你個大白饅頭。”


    餘陽感覺到了顧安安的動作,掀開枕頭,露出兩個紅通通的大眼睛,可能是被枕頭蒙著的緣故,一張臉也被悶的紅紅的,尤其是鼻尖,就和胡蘿卜似得。


    看著早上被他爸說要給他當媳婦的小奶娃娃這樣看著,即便知道一個一歲多的孩子可能什麽都不理解,餘陽還是覺得有些惱羞成怒,覺得自己的少男心受到了傷害,色厲內荏地壓低聲音對著顧安安恐嚇到。


    “再看,再看,小心我!”餘陽捏緊拳頭,對著顧安安比劃了一下,隻是看著她那白白胖胖的一身軟肉,和純潔無瑕的小眼神,一時間不知道怎麽做,手僵在了半空裏,良久才放下來,在顧安安的小臉頰上輕輕一按。


    果然是大白饅頭,這手感,軟綿綿的,就和往日媽媽吃完,剩給他的白麵饅頭一樣,就是不知道吃起來有沒有那麽可口。


    餘陽舔了舔嘴唇,放棄了這個想起來就不怎麽靠譜的想法,隻是這手指戳上癮了,戳戳顧安安的小臉蛋,再戳戳她手上胳膊上的小肉窩,把那些煩心事拋諸腦後,玩出了興致來。


    顧安安看著他剛剛偷偷摸摸的哭泣行為,心中隱隱有些憐惜,畢竟在心理年齡二十歲的小阿姨眼裏,眼前這個隻是個可憐又可愛的小男孩,別看他麵上裝的好,其實心裏也是有許多委屈的吧。


    顧安安想著在爸爸嘴裏聽到的故事,心中歎了口氣,十分善良大方的忍受了餘陽的動手動腳。


    “糖,吃。”


    顧安安想起來,自己還有一顆偷偷藏起來誰都不知道的糖果,原本想著用來哄黑胖和黑妞的,現在看來,眼前這個傷心的小可愛似乎更需要甜甜的糖果的療愈,十分大方地從自己小枕頭底下將那顆粉粉的水果糖掏了出來,湊到餘陽的麵前。


    餘陽戳的正開心呢,就看到了那個胖娃娃伸著藕節一樣的胖胳膊,肥嘟嘟的小手掌中間乖乖躺著一顆糖果,還一個勁的往他麵前湊。


    “吃,甜甜。”顧安安想著小孩子都是喜歡吃糖的,像她小時候就很喜歡,隻可惜,現在的她還沒法吃。


    餘陽戳著顧安安胖臉蛋的動作頓了頓,看著她湊過來的手,因為有那樣一個媽的緣故,他有記憶以來就是在爸爸的大卡車上度過的,幾乎沒有同齡的朋友,這還是第一次,有除了爸爸和顧叔叔以外的人送東西給他。


    餘陽說不上是什麽感受,隻覺得眼前這白麵饅頭實在是太招人喜歡了,越看越讓人想要咬一口。


    他毫不客氣地接受了顧安安遞過來的糖果,撥開外頭的糖衣,在顧安安眼饞的視線下放進了嘴裏,是草莓味的水果硬糖,甜甜的,餘陽笑了笑,配合著那紅的和兔子一樣的眼睛,滑稽地可愛。


    或許有這樣一個小媳婦也還不錯,餘陽看著邊上終於睡過去的顧安安,在她的小臉蛋上輕輕又戳了一下,如是想著。


    ******


    接下去的日子溫馨平淡,餘陽似乎是在顧家紮了根了,餘坤城隻要一有空就和顧建業一塊迴來,每趟來總是會帶些東西,或是吃食或是布匹玩具,每個月還準時把餘陽的口糧送過來,隻是隻口不提把人接迴去的事。


    所幸在顧家這段日子,顧向文兩兄弟已經和餘陽培養了十分充足的戰鬥情誼,處的就像是親兄弟一般,家裏也沒有一人有意見。


    隻是這時間慢慢流逝,這糧食問題越來越大,糧食緊缺的矛盾,也大有隨時激化的架勢。


    自從步入58年,這老天爺仿佛就忘了降水這件事,全國到處都缺水,尤其是那些產糧大省,遇到了嚴重的旱災,糧食產量急速減少,連當地人的肚子都填不滿,更別提上交國家,分配到其他不產糧的省市了。


    漣洋縣的旱災不算非常嚴重,不過這入夏以來,直到秋收,攏共就隻下了兩場雨,雖然沒有到達別的地方傳聞中河水斷流的狀態,可也好不到哪裏去,地裏的糧食要用水,隻能人力去河裏挑,不少村子還為共同的河流的歸屬起了爭執,甚至發展到兩村混鬥的狀態。


    年初的時候,除了苗鐵牛狠了狠心沒有虛報糧食,其他生產隊或多或少都誇大了糧食產量,生產隊裏的社員吃不飽,打起架來也用不上勁,因此那幾次爭執也沒出什麽大岔子,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糧食所剩無幾,地裏的糧食又有歉收的趨勢,連任務糧的數量能不能湊齊都是個問題,越臨近秋收,越是有種無形的壓力籠罩在所有農民的心中。


    對比之下,小豐村也受了災難的影響,可是一來人糧食足,二來這苗鐵牛早早做了準備,地裏種的都是耐旱的農作物,受災害影響相對就少了很多,村裏人的精神頭也比別的村來的好。現在,隻要一提起苗鐵牛,這村裏就沒有一個不稱讚的,趙青山這段時間都縮進了尾巴,不敢再和苗鐵牛有什麽爭執,生怕被這高漲的民心給壓趴下了。


    58年磕磕絆絆的,好歹也過了下來,進入59年,這饑荒的矛盾,算是正式爆發了。


    “上頭的文件下來了,從今天起,咱們這食堂公社就取消了。”


    現在正值四月,天氣微微涼,苗鐵牛把全村的人都召集起來聚在大隊部,說著上頭的通知。


    “取消食堂,那咱們去哪吃飯去?”這大鍋飯吃的也挺好的,不用自己做飯,分量還足,這沒了食堂,他們連做菜的鐵鍋都沒有,那吃什麽去?


    “如果取消食堂,咱們隊上的糧食怎麽分?”也有人讚同分糧的,畢竟這糧食握在自己手上才讓人來的安心啊。


    “大家安靜聽我說。”苗鐵牛現在的威望和前些年可不一樣了,尤其是在隔壁三石村的對比下,原本還有些惶恐不安的村民頓時就安靜了下來。


    “上頭給的通知,除去上交的糧食,以及足夠的糧種以及牲畜的飼料,剩下的糧食都照成人,孩子,按人頭劃分到每家每戶。”


    這個辦法是迫於無奈的,因為現在處處都缺糧,食堂公社根本就負擔不起那樣大的消耗了,現在每個生產隊的糧食還不知道夠不夠撐到下次收糧呢,幹脆就取消食堂,把所有僅剩的糧食分到每個人的手上,管你是往糧食裏摻更多的水還是加各種糠麩野菜,能不能撐下去,就靠自己了。


    “明天下午放工後,所有人都來這裏領糧食,每戶派一個代表過來。”苗鐵牛覺得把糧食分了也好,這天實在是太怪了,誰也不知道旱災會持續到什麽時候,糧食分到了個人的手裏,他這個當隊長的,就能少操不少心。


    “隊長,那鐵鍋呢,做飯沒鐵鍋怎麽行?”也有村民疑惑,當初他們家裏所有鐵質的東西都被收走了,現在家家戶戶要自己開火了,沒鍋子怎麽燒飯做菜啊。


    “上頭會派人下來,一個鍋子十斤糧食。”說到這苗鐵牛也有些無奈,當初的鍋子是免費收走的,說是支持大煉鋼,現在卻要花錢把鍋買迴來,可這有什麽辦法呢,據說城裏的糧食以及很緊缺了,就等著這鍋子賣糧補缺口呢。


    “怎麽這樣做事的。”村裏人果然有些抱怨,但是他們也明白,這話和苗鐵牛說也沒用,是上頭領導的主意。不過這十斤糧食也還算在能接受的範圍內,他們隻是抱怨了幾句,也沒多說什麽。


    也不知道這大鍋飯要取消多久時間,這鍋子,還是必須得買的。


    這時候的人還不知道,這公社大鍋飯一去不複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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