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公孫晏一時語塞,但見她走過來,毫不介意的一手抱起血色神龕,一手小心的扶住八荒琉璃司星儀放在星盤的正中間,她抓著一把玉石默念起遠古的占星術,然後閉著眼睛輕輕一揮,隻見那些五顏六色的冰冷玉石頓時就像有了生命一樣,它們在沙盤上不斷跳動,依循著司星儀神力的指引,慢慢走向屬於自己的軌跡。


    直到所有的玉石都安靜下來,蝶鏡才疲憊的舒了口氣,但她一睜眼看見沙盤上呈現出來的星位圖,立刻瞳孔收縮轉向一旁靜坐的帝王,許久,冥魂的神色雖然是陰鬱,卻堅定的宛如寒冰,唇齒輕合毫不忌諱的問道:“陛下近期是否經常感到身體不適,卻又查不出病因?”


    明溪微微一怔,下意識的握緊了手上的玉扳指——自那一日在墨閣昏倒已經過去大半年,他一直在喬羽的照顧下非常秘密的精心療養,若是單從外貌氣質上來看,就連和他關係甚好的公孫晏都沒有察覺到絲毫的反常,但隻有他自己心中清楚,原來這世上真的有這麽無法解釋的事情,明明喬羽都說他的身體沒有異常,可他還是能感覺到自己在一天一天衰弱下去。


    最開始,他以為隻是飛垣複雜的危機讓精神長時間緊繃而導致的身心俱疲,也逼著自己按時入睡,甚至不惜以藥物強行催眠,保證能得到充足的休息時間,然而情況卻沒有絲毫的好轉。


    後來的某一天,他在深夜被窒息驚醒,一頭虛汗之下不得不重新接受蕭奕白的靈力運輸,但那時候他就發現自己的身體竟然不能像從前那樣吸收靈力,就像一個紮滿針孔的氣球,所有的力量都在快速流失,為了不被蕭奕白察覺到反常,他第一時間就中斷了靈力運輸,並在輾轉反側的那一夜,迷迷糊糊的做了一個古怪的夢。


    夢裏的人依靠在一個棺槨旁,全身都散發著淡淡的金光,他忍不住靠近想要看的更清楚一些,卻發現那個人隻是一個魂魄,而他的遺體,就安靜的躺在棺槨之中。


    明明是那樣匪夷所思的畫麵,他卻沒有感覺到任何的驚悚,反而是一種前所未有的舒適,那個人對他露出好看的笑,同樣淺金色的瞳孔裏,有初升旭日一般璀璨耀眼的光。


    他的棺槨上就刻著一張巨大又複雜的星位圖,上麵的大星明明滅滅,皆是罕見的帝王之相,他在夢中瞻仰著那副浩瀚的星位圖,心情久久無法平複,直到目光落到最後一顆大星上,倏然聽見耳邊傳來悠遠的輕歎,不等他看的更清楚一些,他從床鋪上赫然驚醒,那樣劇烈的情緒起伏讓玉扳指中的魂魄為之一驚,不經允許私自現身。


    雖然感覺在夢中已經過去很久很久,但實際上他也隻是稍微眯了一小會,蕭奕白就那麽突兀的站在他眼前,受困於夜咒的束縛,那一魂一魄顯得有幾分呆滯,但那種淡淡的白光,卻讓他感到了安心,他什麽也沒有說,翻了個身就迷迷糊糊睡了過去,夢中見過的那副浩瀚的星位圖,他也沒有對任何人再提起過。


    直到現在,他看著望月樓的沙盤,終於意識到夢並非偶然,眼前沙盤的呈象並沒有夢中那麽壯闊宏偉,但一首一尾遙相唿應的兩顆大星卻是毫不偏差,似乎蘊含著某種奇怪的關聯,讓他一秒也挪不開眼睛。


    許久,明溪的手陡然劇烈的抖了一下,雖然以最快的速度不動聲色的收迴了袖中,但那樣抑製不住的情緒還是讓玉扳指微微一顫,果不其然不等他掐斷分魂大法的關聯,蕭奕白的輪廓已經在眼前搖搖晃晃,明溪掐著指尖,歎息了一聲,想要隨口找借口掩飾過去的時候,忽然發現那個自被夜咒束縛以來一直淡淡的白色魂魄變得清晰起來,就連他的表情,也恢複了最初的光澤。


    “你……”明溪有些意外,蕭奕白笑了笑,他們兩人之間的聯絡並不會一直保持,之前雲瀟幫自己解除夜咒的事情他也並沒有向明溪說起,這會見他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連忙淡淡迴道,“弟妹已經幫我毀去了大部分的夜咒束縛,連帶著反噬之力也一並被她消除,雖然還不能完全擺脫這東西,但她說已經沒有生命威脅,你也可以放心了。”


    明溪將信將疑的看著他,半天才反應過來他口中的“弟妹”指的是什麽人,又無意識的捏住了袖中鏡月之鏡的碎片,不知該說什麽。


    蕭奕白轉向星盤,看著那首位遙相唿應的兩顆大星,一直安然的眼裏閃過電一般的亮光,下意識的倒退了一步,定定看著。


    “哎……”明溪歎了口氣,聲音裏驀然有一絲掩飾不住的無奈之意,“我本是聽到陽川傳來的一些東西,想要找阿鏡以占星術看一看到底是什麽情況,如算一算,看來傳聞應該是不假了。”


    “傳聞?什麽傳聞?”蕭奕白謹慎的接話,看見明溪微微閉了一下眼睛,似乎強自壓抑下了什麽,然而苦笑卻是忍不住的從唇角溢出,一個字一個字的迴道:“他們說——帝王之血即將徹底終斷。”


    蕭奕白愣了一下,隨即咬牙怒罵道:“又是那群沙匪的危言聳聽,他們莫不是以為自己能成為第二個安格,這麽大逆不道的話也敢肆意散播!你信這種鬼話做什麽,讓昆鴻和聶晟去把造謠的人全抓起來,看他們還敢不敢胡說八道。”


    明溪抿著嘴偷偷笑了一下,又指著星盤提醒:“這東西你應該比我懂得多,若是不信,那你倒是給我詳細解讀一下,這種星位圖到底是什麽意思?”


    他這一開口,蕭奕白的麵色很明顯的陰鬱了下去,而在山市之內的本尊也毫不猶豫的大步邁向屋內。


    第五百五十六章:星沉


    即便已經將腳步聲壓到最低,弟弟還是在他踏入房中的一瞬間警覺的睜開眼睛,幾乎是本能的抓緊手中的古塵,在看清楚是自己的兄長之後,立即豎起食指放在唇中,示意他不要出聲。


    蕭奕白停下腳步,在經曆這番山市混戰之後,雲瀟正依靠在他肩頭沉沉睡去,明明後麵不遠的地方就有可以躺下休息的軟塌,她卻堅持要靠在弟弟身邊,仿佛隻有這樣才能放下所有的戒備安穩入睡。


    蕭千夜猶豫了一下,瞥見大哥臉上的焦急之色,無奈隻能輕手輕腳的將雲瀟抱起來平放到床上,然後才和他一起走出房間。


    在他離開的一瞬間,雲瀟恍恍惚惚的睜開眼睛,伸出手想要抓住什麽,又感到一陣無力,好像身體墜入深淵無法蘇醒。


    肩頭上那個小小的抓傷,不知為何像個無底洞一般深深拉扯著她,連皇鳥的火光都無法照耀。


    一直走到空無一人的後院,蕭千夜才皺眉問道:“怎麽了?”


    “你看這個——”蕭奕白拉著弟弟直接走到涼亭裏,借著亭內的石桌直接開啟一道光鏡,頓時望月樓內的三人就出現在鏡子的另一邊,蕭千夜感到頭皮一麻,再看是天尊帝和公孫晏,真的是一句話都不想說立馬就準備掉頭迴去,蕭奕白連忙拽住弟弟的袖子,好聲好氣的勸道,“你別急著走,你看看那個星位圖。”


    “我又不懂那些,你拉著我看有什麽用……”蕭千夜一邊奇怪的想掙脫大哥的手,一邊還是不耐煩的朝光鏡中掃了一眼,正是這一眼讓他整個人僵在原地,甚至主動撲過去想要看的更清楚一些。


    明溪看著他數秒之內劇烈的表情變化,眼睛裏忽然有隱秘的笑意,淡淡說道:“我做了一個古怪的夢,夢裏有一個古怪的人,他靠在自己的棺槨上,上麵就刻著這張星位圖,不過夢中的圖要比沙盤裏的更加宏偉壯闊,簡直就像是一副輝煌的皇朝史卷讓人歎為觀止,可惜、可惜我還沒來及好好欣賞一番,夢就醒了。”


    蕭千夜沒有迴話,地宮裏的一幕反複在眼前晃起,倏然意識到什麽更加重要的事情,他一瞬抬頭目光如電的望向微笑的帝王,半晌,明溪微微歎息,像問著一個無關要緊的問題,平靜的開口:“我還能活多久?”


    他的話讓公孫晏和蕭奕白同時驚住,隻有蕭千夜依然冷定的看著他,好像並不意外他會如此輕描淡寫的詢問這個帝王本該忌諱的問題。


    見他沒有迴答,反而是明溪敲了敲桌麵讓呆滯的幾人迴過神,然而他神色卻是比之前複雜的多,淺金色的眼睛微微闔起了一下,低聲說道:“夢裏的那個人應該就是傳說中的開國皇帝明箴吧?夢裏的景象莫非就是皇室苦尋千年未果的地宮?如此推斷的話,那棺槨上的星位圖,就是明氏皇朝的曆史,他是首星,我……是那顆尾星,所以陽川的盜寶者才會說出‘帝王之血即將徹底終斷’這種話,是不是這樣?”


    蕭千夜依然沉默著,但已經本能的點了頭,明溪頓了一瞬,倏然有種時空錯亂之感,半晌才悠然歎道:“史書記載,開國的天殤帝是在三十六歲那年初雪忽感不適,然後在攜皇後媂姬巡遊陽川之時,在大湮城溘然長逝,其身後事也一並交給了同行的幾位親信,自那以後帝後的皇陵成為未解之謎,隻有盜寶者之間廣泛流傳著一些故事,三十六歲、三十六歲……”


    他反複叨念著這個不祥的數字,心有所感,眉間有著悲憫和洞察一切的神色,低聲問道:“若是星位圖所示是準確的,那我,應該也會在三十六歲那一年死去吧?”


    這樣淡然無畏的談論自己的生死,帝王的眸子深處反而有一絲猜不透的溫涼,讓蕭千夜感到極端的不適,麵容也起了微微的變化,呢喃的迴道:“他是在三十歲的生辰宴上第一次感到不適,在緊急傳醫並且精心調養了很久之後,雖然一直未有大病大患,但身體卻在一天天衰弱下去,等到三十六歲初雪的季節,或是有感於自己時日無多,這才帶著皇後和親信遠赴陽川,我見過他,就在太陽神殿的鏡像法陣內,他的皇後變成了守護的日侍者,一直相伴左右。”


    “在他臨終之前,他的生母,也就是上天界的月神曦玉,她終於迴到了自己的孩子身邊,從他的心頭取出一份凝聚著日神‘生命’和月神‘守護’的血液,並將其連帶著遺體一起永久的沉睡在地宮之內,這份血液非常的重要,因為月神一早就知道帝王之血會在未來的某一天徹底終斷,你眼前這幅星位圖,則是無根之人特有的一種術法,名為‘星沉’,它可以精準的顯示一段曆史的開端和終結,但無法幹涉其中大星的軌跡,首星是開國的天殤帝,尾星……確實是你。”


    “那份血液……”仿佛終於意識到了什麽,明溪的手微微收緊,直視著蕭千夜,冷定的問道,“是你拿去救雲瀟的那份血液?”


    蕭千夜抬起眼睛,正視著凝重的帝王,認真的迴應:“是的,在我進入到地宮之後,開國皇後媂姬曾想過阻止我,她希望你能去往陽川太陽神殿,她會主動將這份血液交給你,這樣才能逆轉你身上和天殤帝一模一樣的病勢,否則你便會和他一樣,在三十六歲那年與世長辭。”


    明溪靜靜的聽著,感覺自己的內心在一瞬間的驚濤駭浪之後,又以意料不到的速度恢複平靜,甚至比之前更加從容淡泊,他轉過頭,笑了一下,有些感慨和自嘲。


    在北岸城第一次遇到那個女人的時候,他隻覺得這是個無關緊要,隨時都可以成為籌碼利用蕭千夜的道具罷了,後來,他還計劃著要讓她代替蕭奕白成為新的“人質”。


    若不是她的父母當年冒險騙取皇室至寶“沉月”,她多半出生就會夭折,而當她依賴著這股力量平安長大之後,又因為自己的一時興起將朱厭留在身邊而被那個人殺害致死,誰又能想到,到了最後,那份唯一能救她的雙神之血,竟然也是唯一能逆轉自己病勢的東西。


    萬萬沒想到自己和她之間,竟然會有如此離奇的生命相連,好像是冥冥中自有注定,也難怪連他的先祖日月雙神會主動告知蕭千夜這個秘密吧?


    事到如今再想起那些過往,明溪不由歎道:“原來我是用自己的命,去救了你的心上人嗎?”


    蕭千夜點點頭,即使明溪一直威脅他、利用他,但是從某種角度而言,他無疑會成為一個出色的帝王,會讓飛垣這個閉塞的大陸迎來嶄新的重生,但他卻沒有辦法舍棄心愛的女人,哪怕是堵上這座飛垣的未來,他也一秒不會猶豫的選擇用那份唯一的血液去救雲瀟。


    “還有呢?”見他突兀的陷入沉默,明溪漫不經心的繼續詢問,蕭千夜看著他那雙金色的眼睛,竟然真的感覺到和地宮中的那個人如出一轍,幹淨又純粹,再也沒有了算計他時候的陰霾和狠辣,他用力握緊了古塵,眼睛裏的堅定卻越發的深,身子驀的一震,脫口,“他說你會力挽狂瀾,終得夙願。”


    “力挽狂瀾,終得夙願……力挽狂瀾,終得夙願。”明溪咬著這幾個字反複念了好幾遍,也在心中無聲的笑了——這般安慰人的話道真不像是蕭千夜會說出來的,莫非真的是在地宮中,開國帝後所言?


    若說力挽狂瀾,那是確實是他一直竭盡全力在努力的事情,但要說終得夙願……他似乎自己也不能理解,他的夙願到底是什麽。


    到底是國泰民安?山河太平?又或許隻是希望身邊為數不多可親可信之人,能得到安穩的餘生?


    前者還有斡旋爭取的餘地,但後者……


    他莫名看了一眼正在發呆的蕭奕白,臉色變得沉鬱凝重——不知為何,對於身邊這個人,他始終有一種極端不詳的預感,就好像一束隨時都會散去的白芒。


    “不可能的!”終於,在一旁目瞪口呆許久的公孫晏急的一蹦而起,也不管自己身為人臣應有的禮數,直接上去就用力握住了明溪的雙手,一雙眼睛通紅的像要哭出來,“我問過喬羽,他說你的身體隻是因為先皇後特殊體質的影響,所以才會長時間呈現出衰弱的頹勢,隻要多加調理,很快就能恢複正常的!你不要去相信這種無稽之談,都是鬼話,你千萬不要相信!”


    明溪有些驚訝於這個貴族公子的反應,公孫晏祖籍東冥,原本是對占星術深信不疑的才對,怎麽這會完全不顧祖上的信仰,硬拽著自己說出這種話來?


    公孫晏完全沒有注意到他的臉色,而是焦急的搓著雙手來迴踱步,腦子裏一瞬間湧起無數念頭,忽然又露出一種恍然大悟般的神情,一邊說話一邊往外匆匆跑去,小聲嘀咕著:“你別急,帝王之血怎麽可能好好的斷了呢?你才不到三十歲啊,挑幾個妃子的事,能花多少時間!你等著,我這就去辦,你別急,你等著!”


    “迴來。”明溪蹙著眉頭阻止,公孫晏哪裏還聽得見他說話,他整個人都恨不得從望月樓直接跳下去,明溪看著他的背影光一樣消失,無奈歎息了一聲,罵道,“這個蠢東西真是腦子不好使!四大境碎裂之災還未解除,賑災救急也要持續補給,這種時候他要給我選妃,真是不怕我遭人非議多挨幾句罵!阿鏡,你快跟著別讓他幹蠢事,必要的時候打暈了關起來都行。”


    冥魂點頭散去,而另一旁蕭奕白的一魂一魄則拖著下巴認真思考著公孫晏的話,有些失落的迴道:“他說的倒也不是不行,你都這個年紀了,選妃立後是理所當然的事……”


    明溪輕咳一聲,站起來用手將沙盤上的星位圖抹去,眼色沉靜又溫和,淡淡笑著迴道:“算了吧,明知命不久矣還在這種時候選妃立後,那豈不是耽誤人家姑娘一輩子要為我守活寡?”


    “明溪。”蕭奕白欲言又止,被他揮手打斷,他用力轉了一下手上的玉扳指,強行將一魂一魄收入其中,然後主動切斷了分魂大法的感知力,一個人靠在椅子上,長久的沉思起來。


    三十六歲,大概還有七年不到……夠了,這點時間已經足夠他去做完想做的事情。


    第五百五十七章:因果


    光鏡被掐斷之後,蕭奕白靠著涼亭慢慢坐了下來,然後搖著頭露出一個無奈的笑容,他的聲音很漠然,平靜的不見底,歎道:“千夜,其實這麽多年,我也好,明溪也罷,還有公孫晏和風魔的其他人,我們的手上或多或少都沾染過無辜生命的鮮血,很多時候我會從噩夢中驚醒,甚至能聽到那些枉死的惡靈在耳邊不停的謾罵詛咒,我從來也不覺得自己的未來會有什麽好下場,也不覺得他們……能有善終。”


    蕭千夜看著兄長,這是他第一次和自己談起這些年的想法,卻是一開口就沉重的讓他不知如何接下去。


    蕭奕白的眼睛裏有莫測的笑意,那是兇獸特有的冰藍色,泛著讓人如墜深淵的寒意,輕聲訴說著:“飛垣一貫不信輪迴轉世之說,可我自幼鑽研術法,我知道人確實是擁有靈魂的,那種東西非常的奇妙,就算是最渺小的人類,魂魄的力量也特別的寶貴,所以魂魄也是大多數魔物追求的無價之寶,一旦能占為己有,就能事半功倍的提升自己的修為實力,可是那種東西有時候又極其的脆弱,也許一句無心之談,就能讓其灰飛煙滅。”


    “我在白教的時候,曾有一段時間非常癡迷這種奇妙的東西,也真的很想知道,當肉體死亡之後,魂魄究竟會去往哪裏,可惜無論我怎麽鑽研,都好像隔著一層界限,無法窺探究竟。”


    他一邊說話,一邊對著他露出溫柔的笑,一瞬間好似迴到年幼時期那個總是愛捉弄他的兄長,又慢慢的接了下去:“宿命的有或無,對於我來說一直是不確定的東西,但若是真有輪迴轉世,再讓我做你一次兄長吧。”


    這樣呢喃的輕語,居然有深入人心的力量,讓他一時間聽得思緒飄忽,好久才豁然迴神的訓罵道:“幹什麽,別這麽早說遺言,這輩子都還不清的東西還指望下輩子還?做夢去吧,你想都不要想。”


    “做夢也不行了嗎?”蕭奕白故作輕鬆的笑著,見他板著個臉,認真的迴複,“開國帝後跟我說過一些關於他的情況,他知道明溪手上的玉扳指封著你的魂魄,也知道明溪是依靠你的靈力輸送才能以那副病弱的身體撐到現在,而他也說以明溪的狀況,如果靈力的輸送不被終止,他應該是不會在三十六歲的時候就與世長辭的,除非他自行終止,或是被人終止,因為本尊身亡,魂魄也會一起湮滅。”


    “中斷?”蕭奕白若有所思的念著這兩個字,上次在柳城,明溪就鬧脾氣一般的中斷過,但之後他也沒有繼續耍性子,如此推斷的話,這種靈力運輸會被人中斷?


    頓時有種不祥的預感,蕭奕白無意識的咬住牙——難道是因為自己會死,所以失去靈力支撐的明溪才會在三十六歲的時候一並死去?


    他的眼睛豁然雪亮,帶著一種逼人的鋒芒,蕭千夜在他麵前蹲下,直視著兄長的眼睛一個字一個字的嚴厲的說道:“真正有危險的人不是他,而是你,因為你死了,他不能獨活。”


    失神狀態的蕭奕白並沒有注意到弟弟臉上的陰沉,還在繼續思考著剛才的疑惑,他在被夜咒束縛的這麽長時間,就算完全無法和玉扳指上的魂魄產生共鳴,但是附著在上麵的靈力卻是絲毫也沒有散去的跡象,換而言之,他應該是有辦法能切斷自己和魂魄的關聯,讓那些力量永久的封印在玉扳指中,不被自己的生死所影響。


    或許這才是能破解“星沉”的方法!


    他眉上一喜,一抬眼撞見暴怒的弟弟提著古塵憤憤指向他的脖子,罵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你要是下輩子還想做我的兄長,這輩子就不要動那些歪心思。”


    “嗬……”蕭奕白聽話的閉了嘴,對他擺擺手指向屋內,笑道,“行了行了,發什麽脾氣嘛!快迴去吧,一會弟妹醒了見不到你會害怕的。”


    仿佛是忍受不了這麽壓抑的氣氛,蕭千夜冷哼一聲,點點頭立馬轉身往迴走,蕭奕白靠著涼亭,望向天邊一邊火紅的朝陽,總覺得心底的某個地方也開始變成刺目耀眼的血色。


    初遇明溪,應該是在弟弟去往昆侖山的第二年,那時候的他已經徹底不去帝都的學堂上課了,父母根本管不了他的行蹤,而他也在百無聊賴之下漸漸產生了一個膽大包天的想法——飛垣的四大境都有獨特的術法,但是最厲害的東西據說都在皇室的典籍庫中,畢竟是上天界日月雙神的後裔,那裏說不定會有人間罕見的高深秘籍!


    這種想法一旦出現,他就一天也按捺不住,但皇家禁地,真的不是他那個年紀的小孩子說闖就能闖的,他確實花了幾個月的時間認真的研究過路線和方法,這才好不容易偷偷摸了進去。


    誰又能想到,他會在那種地方救起一個昏迷的少年,他甚至沒有多想為什麽那個人可以肆無忌憚的出現在典籍庫,不過是看他昏倒在地上,順手就用自己初學的術法胡亂的嚐試了一下,好在那種並不熟練的術法還算有效,昏迷的少年慢慢蘇醒,一臉不可置信的看著眼前人,隨後門外傳來了喧嘩聲,來不及多想的少年一把將他推到了書櫃後,抬手做了個噓聲的手勢示意他不要出聲。


    那些高大威武的禁宮守衛對著這個少年畢恭畢敬,而他隨便幾句話就將人全部打發了出去,最後才笑吟吟的歪著頭看著書櫃後麵的自己,問道:“我認得你,天征府的吧,是哥哥還是弟弟?”


    他看著這個錦衣華服氣度翩翩的人,覺得確實有幾分眼熟,但是又怎麽也想不起來是在哪裏見過。


    明溪驀然笑了起來,眼裏的淺金色光芒在黑暗的典籍庫裏熠熠生輝,映著他的臉,竟有天神般的光彩奪目,沉吟道:“你應該是哥哥吧,天天逃課,不認識我也正常,我叫明溪,雖然有專門的老師,但偶爾也會去帝都的學堂坐坐,說實話確實是蠻無聊的,逃課也不奇怪了。”


    明溪——他在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才終於意識到自己隨手用生疏的法術救起的少年,是帝國的皇太子!


    他有一瞬間的慶幸,心情劇烈的震了一下,好在是稀裏糊塗的成功了,要不然這家夥自己昏倒在典籍庫出了問題,追查下去豈不是要發現他在旁邊悄悄挖的通道?那可真是有口說不清,絕對要背上謀害太子的罪名!


    原以為那也就是一次普通的偶遇,但是皇太子卻並沒有追究他私闖典籍庫之罪,反而主動和他約定了時間,在之後他想進來偷學武功術法的時候提前找借口將守衛撤去,正是這樣刻意的包容讓他的修為在短短幾年之內以驚人的速度成長,那時候他隻以為是自己天資聰穎所以日益千裏,絲毫也沒有懷疑自己的身上有著獨特的血脈,隻不過越來越多的感到胸膛裏藏著一隻兇狠的猛獸,隨時都要撕裂他的身體唿嘯而出。


    執行風魔第一次任務的時候,大概也隻有十三四歲的年紀吧,那時候的風魔才剛剛有了雛形,而他則是明溪身邊唯一可以信任的人。


    從第一次殺人,到一百人,一千人,似乎隻用了很短的一年時間,至於殺的都是些什麽人,有什麽罪,為什麽要死,他其實根本就不在乎。


    當時不在乎的東西,現在他也不會在乎。


    蕭奕白長久的歎了口氣,眼色冷漠,動也不動,雖然整個人的身影沐浴著朝霞極為溫和,然而卻有吸納一切的殘酷和冷漠。


    自從他對自己實施分魂大法,將一魂一魄封印在那杯玉扳指中之後,他一直都希望最好的朋友能擺脫那副天生病弱的軀體,終有一天能像個尋常人一樣再也不用忍受病痛的折磨和死亡的威脅,但如今他從弟弟口中聽到那麽震驚的話,內心深處卻也隻掀起了一瞬間的滔天巨浪,然後就以一種極其預料不到的方式,無聲無息的平靜下去。


    好像並不意外會有這樣的結局。


    為什麽呢……蕭奕白臉上的笑容消失了,臉色在絢爛的天光中卻是顯得蒼白無力,他迷茫的攤開雙手,看著自己潔白如玉的手心,仿佛能看到一抹濃鬱的血色正在從掌下遊走出來,瞬間就纏著他的手臂覆滿全身。


    還能是為了什麽,他們這種心狠手辣濫殺無辜的人,憑什麽得到如願以償的善終?


    然而,他還是一瞬間又抬起了眼睛望著弟弟消失的地方感到心中莫名一抽,好像從一場漫長的睡夢中驚醒,許久又怔怔抬頭看著朝霞,沉吟不語。


    弟弟自從昆侖歸來,手上的殺戮不比自己少多少,軍閣這種地方本就是軍令如山,一切反抗的勢力都會被鐵蹄不講道理的鎮壓,他願意也好,不願意也罷,那是他的職責所在,是在這座孤島上生存最為簡單直接的法則,飛天計劃揭露以來,上天界的陰影就一直籠罩著這片墜天落海的大陸,碎裂之災,死傷無數,又有多少亡魂含恨而終?


    定星山的那場無妄之火,將整座大山燒成一片黑炭,那個在他眼中曾經善良到幾近愚蠢的女人,似乎也早已經發生了某種微妙的轉變。


    無奈之舉、無心之失能成為理所當然的借口嗎?或許並不能,可他的心中卻無比複雜悲痛,希望唯一的親人,能夠好好的。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夜燼天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榭依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榭依並收藏夜燼天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