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微對司教的“謝禮”進行了婉拒。


    即使隔著鬥篷,也能感到司教流露出疑惑的目光。


    機神依靠信仰活動,白金機神能接受信仰,代表這也是其動力。


    既然如此,為何要拒絕?


    但玉微沒有向他解釋。


    他隻是看向神殿外,凝視那不斷祈禱的人民,緩緩開口:


    “這樣的信仰,太過殘酷。”


    “太麻木了,太壓抑了。”


    玉微說道:“這樣是不行的。”


    司教顯得一頭霧水,但還是對玉微虛心提問:“您指哪方麵?”


    “如果有哪些方麵尚能改進,您可以放心提出,管製局會進行思考。”


    玉微迴過頭,認真凝視對方的雙眸:


    “你們將整個城市的人變得愚昧,讓他們去犧牲,他們甚至對此欣然接受。”


    玉微說出了他的想法。


    他在乎的並非信仰本身,而是吉利斯城邦為了信仰的純粹,把人都變成愚昧的祈禱機器。


    然後,再教導這些祈禱機器去犧牲,讓他們在極端環境下,視極端行為是日常。


    這樣的城邦文化,讓玉微皺眉。


    他對此皺眉,反倒令司教驚訝:


    “您在意的居然是這個嗎?”


    他顯得有些疑惑:“您的城邦不是這樣做的嗎?”


    玉微望著他,沒有說話。


    這讓司教更是一頭霧水。


    他望向玉微之外的傳道者,但大武小隊搖搖頭,都看著玉微。


    很明顯,他們都讓玉微發言決定。


    司教晃了下腦袋,卻悄悄發出一條訊號。


    發完這條訊號後,司教看向突然“無理取鬧”起來的英雄,認真解釋道:


    “我們如此構建城邦,也是沒辦法的。”


    他變得非常有耐心,一邊讓群眾繼續祈禱,一邊詳細的對玉微說道:


    “這個城邦,本就是斯達巴帝國最混亂最弱小最危險的邊陲之地。”


    “現今還算好的,過去比現在慘上無數倍。”司教鬥篷後有光芒一閃,流露追憶的神色。


    “莫約百年前,吉利斯城邦的人不夠多,其中保持虔誠信仰的人更少,能提供給機神的信仰之力十分不足。”


    “這稀薄的信仰,造成機神的力量衰弱,無法完美阻攔魔獸。”


    “每當城邦受到攻擊,很多人死去,即使成功討伐魔獸,往往也需要一場巨大的獻祭,將虔誠信徒燃燒。”


    說到這裏,他語氣帶上一絲悲傷:


    “如此一來,信仰比例日漸降低,太複雜的思考,甚至會讓人們怪罪機神的失利,信仰偏激轉變成怨恨。”


    “沒有信仰,機神就沒有力量,無力抗衡魔獸,下一次遇襲隻會更糟。”


    “最後,我們複製了大量公民,大部分人從出生教導他們虔誠,少部分人接受教育,負責治理、思考、管理,凝聚更豐富的靈魂。”


    這裏所說的,就是普通公民,以及“管製局”和維持秩序的守衛。


    他認真對玉微訴說:“如今的城邦,是經曆大量犧牲與奮鬥,在一代代人獻祭下打造的。”


    玉微認真的看著他,目光似乎穿過那身黑袍,看見司教隱藏在下方的麵容。


    他問道:“包含你自己的犧牲?”


    司教晃了下腦袋,有些訝異:“您看出來了?”


    “既然您看出來了,那大概也能理解了。”


    他發出一聲苦笑:“我們是一群老古董了,都是舊城邦時代的產物。”


    “那個時候,大家還沒有信奉教條而活,想要他人犧牲,至少要先獻上自己。”


    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下旁邊那些黑衣人。


    司教掀開自己的鬥篷,展示給玉微看:


    “無可奈何下,我們獻祭了一切。”


    所謂的“司教”,隻不過是殘片而已。


    吉利斯城邦的高層“管製局”隻剩下靈能大腦,司教也不遑多讓。


    從鬥篷下露出的,是一具機械一樣的身軀。


    大量的金鐵,拚湊成一個殘破的人形,隻有在雙眼中隱隱閃爍靈魂的火光。


    傳道者眼神一凝,更進一步略過表象,看出“司教”身上混亂的靈魂氣息。


    他根本不是一個獨立的存在,更像大量靈魂黏合出來的存在。


    玉微認真地看著他每個零件。


    第一次見麵,玉微就明白“司教”是什麽東西。


    他甚至稱不上“人”,隻是用力量驅動的部件。


    他的存在,和“神力”一樣,他也是靈魂熔爐的產物。


    但“神力”是靈魂熔爐燒出來的光與熱,他卻是熔爐剩下的殘渣。


    靈魂能燃燒成以太的,隻有最純粹信仰的部分。


    其餘分數“自我”、“記憶”、“感情”的地方,隻會凝結下來,落在熔爐邊。


    這些燃燒不完全的“靈魂殘渣”,無法繼續燃燒,隻是無用的雜質。


    但吉利斯城邦很窮,這種東西當然也不能浪費。


    何況,這些殘渣裏麵,曾有城邦最智慧的領袖、學者。


    他們智慧高深,所以信仰在靈魂中占據不多,能燒出大量殘渣,裏麵模糊有著生前的智慧。


    不知哪位天才靈機一動,改造機神的一點黃金物質,打造成小小的機器人,將這些殘渣注入其中。


    這就是“司教”,燃燒完的餘火,混合著燃燒殆盡的灰燼。


    說到底,不過是一段由記憶驅動的機關罷了。


    司教看上去會說話,能思考,卻不過是依照殘渣記憶作出的條件反射。


    如果這世界有人工智能的判定,不免讓人懷疑他的對話真的是迴答嗎?他的腦袋真的能思考嗎?或者隻是殘渣記憶碎片對外界的反應?


    但對司教本人,他會說:“我無所謂!”


    自己是否真的是人,該做的事情都不會改變。


    即便隻是記憶驅動的機關,他也是無數賢者智者凝聚而成,帶有崇高的使命與存在意義。


    隻要還能動、還能思考,就要為城邦的延續前進。


    不隻是他,其他黑衣人也是如此,他們也是那些“正常思考公民”的殘餘。


    為了存續,他們拚上一切。


    司教如此想到:“即使,不擇手段!”


    玉微直視著他燃燒的眼睛,司教也筆直的迴望。


    他,以及周圍無數的黑衣人,都是燃燒靈魂後,繼續為城邦奉獻的“零件”。


    嚴格來說,他甚至不算“個體”,是大量靈魂殘渣黏成的灰燼團。


    但就算不可燃,也相信自己能為城邦奉獻,在別的地方發光發熱。


    所以司教的眼中,非常溫和,流淌著靜謐的火焰,其深處卻堅不可摧。


    他溫言道:


    “我們的城邦,在您看來可能不美好。”


    “但在苦難中,以我們身軀點燃的火光,才令希望延續。”


    “為了虔誠,必須愚昧。”


    “為了後人,必須犧牲。”


    或許很愚蠢,或許很愚昧,但這裏就是如此,以犧牲構築的“愚者之城”。


    “也因為此,吉利斯城邦多存在了一百年。”


    他金屬的麵龐,露出一個滿足的笑容:


    “雖然很艱苦,但至少能過活。”


    他對著玉微,不斷敘述吉利斯城邦的艱辛,以及眾人如何努力讓它存續。


    那並不壯闊,甚至堪稱“平淡”的曆史中,卻藏著最驚心動魄的犧牲。


    這段曆史,甚至打動了來自諸天的傳道者。


    浮雲道人眼中流露滄桑。


    楚悠皺起了眉頭。


    謝小嫻眼底似燃起了火。


    奧鯨因此瞪大眼睛。


    但最重要的聆聽者,玉微的眼睛卻緩緩閉起。


    天人感應,在講述間發覺某種“危機”。


    不過,與此前不同,這個危機早在意料之中。


    他早有預料,吉利斯城邦會對“機神沙亞”另起意思。


    玉微閉上的雙眼中,金眸露出明亮光芒,似乎跨越了空間,看見“地下”。


    在司教“長篇大論”的時候,都市地下有一群人正在前進。


    趁著英雄之宴爭取的時間,管製局調動了大量人力。


    和不久前的“犧牲”一樣,有無數人在地下行進。


    但這次的數量,是原先的百倍!


    上一次,走在這條道路上的隻有千人。


    如今卻有數十萬人,整齊排成隊列,一個個向前走。


    無數黑衣人,領著幾十萬人行走在“斷崖”邊上。


    早在玉微等人降落前,吉利斯城邦就依照司教的命令,緊急動員這群人。


    這幾十萬人,全部都是老年人。


    之前玉微在廣場上,沒看見任何老人,便是因為吉利斯城邦所有老者都聚集到死。


    機神每一次消滅魔獸,都要消耗城邦的老年人,加上年老被魔素侵蝕死亡,如今這幾十萬人,已是整個城邦所有老者,


    平時,他們或許是別人的爺爺、別人的姥姥、別人的父親、母親,但這一刻,他們的身份就是“祭品”。


    馬上,這群老人就要為城邦犧牲。


    但他們麵上都是狂熱、虔誠與驕傲,沒有一絲畏懼與怨恨。


    在城邦的教條中,這是最高的獻身,為了所愛之人的崇高奉獻。


    更何況,此次獻祭與平時不同,有著更崇高的目的。


    人群旁的黑衣人迴頭,接到司教傳來的訊息。


    黑衣人目光露出欣喜,笑了一聲:“好!”


    接著,他深深凝視幾十萬民眾,發出巨大的聲音:


    “機神沙亞,已接受我們的信仰!”


    他眼中閃爍那架發光的巨神,能感受到巨神體內的“神國”已經敞開。


    這表示信仰以建立起聯係,有了錨點,能讓信徒的奉獻被接受。


    於是,黑衣人高唿:


    “向新的神明,獻上你們的靈魂!”


    “在心中想著保衛所愛之人,保衛所愛的城邦!”


    “你們的意願,順著虔誠的信仰,將會影響神明的意誌,讓它願意庇佑我們!”


    “光榮吧!你們的犧牲,有望成為最後一次!”


    聽見唿喊,所有老者不由目光一亮,虔誠的開口:


    ““聖哉機神!””


    黑衣人望著人權,金屬的臉龐也露出笑容。


    那笑容,屬於“期待未來”的人。


    他們想做的事情,非常簡單。


    玉微用混洞消滅魔獸,既帶給他們震撼,也讓他們看見機會。


    如果此等機神,能為他們所用,那吉利斯城邦就再也不用獻祭!


    機神的思維,會受到獻祭者的影響,隨著信仰一同湧入的,隻有最純粹的意念。


    如果幾十萬的情感意念一次湧入,或許就能影響機神的意誌,讓它願意庇護吉利斯城邦。


    而機神駕駛與機神共鳴,也會因此被影響。


    如果白金巨神願意相助,吉利斯城邦也許能有更好的未來。


    這架機神,不需要獻祭轉化神力,也許能改變城邦所有的困境。


    在昏暗的地下,靈魂熔爐發出光芒,照亮無數臉龐。


    每一張臉,都滿懷希望。


    他們前進,並未有一絲躊躇,即使前麵就是萬丈深淵,下方還有一個把靈魂燃燒的巨大熔爐。


    但光明的未來,就在眼前。


    那這一點點犧牲,就十分值得。


    他們想以犧牲,打動白金的機神,換取庇護。


    然後,這立刻觸及玉微的感應。


    他目光望向虛空,幾乎能看見城邦眾人在做什麽。


    他們在算計玉微,玉微卻沒有怒氣。


    他隻是輕歎一下。


    玉微不由默著神殿外麵的“教條”:


    “唯有愚昧,塑造虔誠,唯有苦痛,保持信仰,唯有犧牲,換來救贖。”


    他對司教提問:


    “如此愚昧人的智慧,隻為求存?”


    司教正在等待“獻祭”的成功,負責拖住玉微等人,因為毫不著急,有問必答:


    “是啊。”


    他那張金屬麵龐笑了笑:“這就很夠了。”


    “我們的努力與犧牲,並未白費,打造了直到如今的成果,還能不斷延續到未來,成為新的希望。”


    司教想到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更是充滿信心,笑著說:“這樣不也挺好。”


    他看著玉微,男孩似乎被他說服了,沒有再提問。


    玉微陷入沉默,眼睛看向不斷祈禱的人民。


    千萬人民,變成一片無邊際的人海,此刻都麵露虔誠,對著“他”祈禱。


    如果隻看表麵,他會發現,吉利斯城邦的子民滿臉幸福。


    在這個世界,有吃有喝,還能祈禱,安全的活著,甚至有值得奉獻的崇高意義,還不夠幸福嗎?


    每個人的虔誠祈禱,都發自內心,純粹無暇,帶著一絲滿足。


    即使這樣的純粹、這樣的滿足,有司教等人不斷宣揚的原因,有他們刻意壓製一切思想,不斷純化信仰的原因。


    但絕不能說,這是虛假的。


    因為他也是真實的,來源於人心深處,直達靈魂的意願,甚至在靈魂燃燒時,能綻放最耀眼的光。


    就像那群正要獻上自身的老人,充滿驕傲與狂熱。


    對他們來說,這已經“足夠”,已經是“常理”。


    但玉微沉默一會,再次開口時仍然嚴肅:


    “這樣的世界,太慘了。”


    “它是不對的。”


    他抿嘴,露出不高興的表情。


    白發男孩似乎看見不喜歡的故事,皺眉嫌棄:


    “這世界不應該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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