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張了張口,男子以為她會問“這是哪裏”又或者“你是誰”。


    然而她問了他一個始料未及的問題。


    青瀧神情認真地問道:“你也戴著麵具,不疼嗎?”


    男人的衣衫微微飄動,他反問:“為什麽要用‘也’?”


    青瀧一愣,緊接著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臉。


    這一次,手指觸摸到的不再是冰冷的金屬,而是柔軟細滑的肌膚。


    她的手指頓了頓,然後從上到下,緩慢地撫過自己的眼睛,鼻子和下巴。這一舉動在男人的眼中多少有些古怪,可青瀧的心卻沒來由地怦怦直跳。


    她比從前任何時候,都要清晰地感受自己在活著。


    她不僅活著,更擺脫了那張從小就長在她臉上,禁錮了她十八年的結契麵具。


    它或許是在大火中被燒盡了。


    青瀧低下頭,她依然穿著那身青衣,濃鬱的血腥味撲麵而來,一切就如同昨日一般。


    男人很耐心,靜靜等她觀察自己,過了好一陣子才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這女孩子看起來呆呆的,不像是會與人結仇的樣子,她怎麽會受如此重的傷?受這麽重的傷還能醒過來,難道是與她體內的力量有關?


    他等了好久不見對方迴答,又說道:“這裏不記得姓名的人,都可以姓上官。不如你就叫上官……”


    “上官瀧。”


    少女垂下濃密的眼睫,她輕輕地重複了一遍:“上官瀧。”


    鏡子前,青瀧伸出手,將玉牌取下來,掛在脖子上。這是每一個天道死士的身份證明。


    那個男人,大家都管他叫“上官先生”,他收留了很多無家可歸的人。


    前有七國百年紛爭,後有晟國王君秦恆統一天下之後,令太子秦曜為先鋒,對其餘六國之人斬盡殺絕。


    流離失所實在是一件太尋常的事情。


    上官先生在籌劃“反晟計劃”,這個計劃的具體沒有人知道。被他收留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六國曾經的將領,甚至還有重刑的逃犯,幾乎都是身負元炁的修士,其中一個男人,已經達到中階下天境。


    這些人統稱為“天道死士”,他們在這裏一起吃住、訓練,懷揣著不同的算計想法——有人為家仇,有人為國恨,有人為知己,還有人為出名,組成了龐大的反晟組織。


    青瀧有些羨慕這些人。


    她從小所接受的訓練,是無條件按照秦曜的指令行動,不允許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目的。如今離開了秦曜,她竟然有些迷茫,不知為何活著,又不知該去往何方。


    月明星稀,夜風乍起。


    樹葉從枝頭打著旋落下,風吹到哪,就落到哪。


    今夜上官先生在奇吳山設下了考驗,自願參與。


    通過者即進入反晟計劃的下一階段,通不過,就會死在山中。


    青瀧不想參加什麽計劃。她前往齋堂,完成每天固定的流程——吃晚飯。


    路上,她俯身撿起一片落葉,放進了袖中。


    到了齋堂,她一個人慢吞吞地端著盤子打菜,聽到身邊有人在神情嚴肅地討論著什麽。


    “你們都打算去奇吳山參加考驗嗎?”


    一少年身著金色服裳,唇紅齒白器宇不凡,在一群流民之中顯得格格不入。


    他意氣風發道:“去,不成功便成仁!”


    引得周圍人紛紛側目。


    “金尚,小點聲,”他左手邊的女子名為衡寧,一雙劍眉緊鎖,壓低聲音,“聽說,通過的人會被上官先生安排進入聖賢院。”


    青瀧乖巧地同齋堂師父比了個手勢:“要五份肉。”


    沒有人會不知道聖賢院。


    ——————


    聖賢院乃世間修士的學府聖地。相傳是在千年前,由黃帝的老師廣成子建造。雖名為院,卻占據了整個岱嶼島,規模龐大,比之一國而不遜色。


    廣成子以道生萬物,悟天下之理,發展出儒、法、農、醫、樂、數理等百家學派。身死之時,立下兩條規矩:


    第一條:凡一心向學者,無論天南地北,隻要能夠度過岱山海,都可來聖賢院學習百家之術;


    第二條:進入聖賢院內,便不再分國別不論出身,隻有學院弟子之稱;但出了聖賢院,一切言行概不負責。


    光陰流轉,滄海桑田,王朝更迭,唯有聖賢院屹立不倒。


    在七國並立之時,諸國的太子王侯均有在聖賢院求學。然待硝煙燃起,戰爭紛亂,不乏兵戎相見、手刃昔日同窗者。


    如今,晟國雖一統天下,卻不敢侵犯聖賢院分毫。有先天之境的五位聖賢坐鎮,更有神秘的七十二陣法庇護,岱嶼島永遠是一座世外桃源。


    金尚顯然不滿意:“若是進了聖賢院,不亞於與世隔絕,還怎麽反晟?”


    他對麵的矮個子男長相尖薄,眼中眸光一閃:“這你就不懂了吧。依我看,上官先生此舉是為了禦魂丹。”


    專心幹飯的青瀧頓了頓。


    “猴子猜的不錯,”衡寧微微頷首,繼續說道,“三年前,魔頭青瀧取得禦魂丹,企圖毀天道滅人世,被誅殺於閻羅塔前。秦曜自知禦魂丹乃天下第一邪物,恐招致禍端,便交到聖賢院保管。”


    金尚冷哼一聲:“禦魂丹的力量……這位太子殿下倒是舍得。”


    猴子惋惜地嘖嘖兩聲:“說起來,那魔頭向來忠心耿耿,怎麽突然起了滅世的心思?依她的修為,絕不會低於羅天之境,卻可惜落得個身消魂滅的下場。聽說她的兇劍問情高懸震顫,悲鳴百日不散,最後竟是兵家聖賢出手,才將其封印在聖賢院的劍林之中。”


    金尚撇了撇嘴:“那魔頭滅什麽世,怎麽不把晟國給滅了……”


    青瀧老老實實地把最後一粒米扒進嘴裏。


    原來——


    她不是被人救活的。


    她死而複生了,複生在她死後的第三年。


    還得了個滅世魔頭的稱號。


    青瀧對這個稱號不感興趣。


    但她終於找到自己的目的了,像溺水的人抓住唯一細弱的稻草。


    齋堂裏人來人往,除了金尚這一桌,倒鮮有人說話。


    青瀧收拾好食盒,然後站起來身來,一步步朝著奇吳山走去。


    深沉的青衣與黑夜融為一體,高瘦的影子在月光下被拉長。


    她要通過考驗,去聖賢院。


    她要去拿迴問情劍。


    身後衡寧注意到動靜,扭過頭來,語氣平淡道:“又有人去挑戰了。”


    “這人半月前才來,聽說是個不能修煉的。”金尚抬頭看了一眼,很快不屑地收迴目光,“我還奇怪,上官先生怎麽什麽人都帶迴來。”


    猴子跟著嘻嘻笑道:“小姑娘貌美如花,死了真可惜。”


    *


    “花……”


    千萬盞燈籠被高高掛起,巍峨高峻的皇城在深夜依然亮如白晝。交班的侍衛來來往往,步履整齊劃一地走在沉鬱的殿影之中。


    東宮朱紅色的大門莊重肅穆,重重迴廊畫棟上雕刻著古老的庇護符紋。庭院錯落,其中花草皆按陰陽五行之數排布。


    迴廊盡頭矗立著一座金碧輝煌的內殿,殿門緊閉。夜風穿過僅開著的一扇窗,將逶迤傾瀉的水晶珠簾吹得嘩嘩作響。


    簾後,睡在錦帳中的人緊閉著雙眼,似乎陷入某種夢魘。他額頭汗珠如豆,猛然伸出手去,在空中胡亂地抓著:“花。”


    秦曜又做夢了。


    夢中,青衣少女身形瘦削,筆直地站在梨花樹下。雪白色的花簌簌如雪,落到她的發上肩頭,她持劍而立,一動不動。


    秦曜注視著她的背影,想喊她的名字卻喊不出來。他不停地向前走,卻始終與少女隔著三丈的距離。


    突然之間一陣風起,青衣少女與梨花一道慢慢變得透明。秦曜清晰地感受到心中傳來巨大的絞痛感,他著急地伸出手去,卻什麽也沒有抓到。


    “青瀧!”撕心裂肺的呐喊。


    東宮的主人醒了。


    半空的手被人牢牢握住。


    聖女祉君半跪於床上,感受到對方掌心的濕汗,再看著其如同孩子般無助又悲傷的雙眸,她心疼地安慰道:“殿下,我在。”


    然而,待秦曜看清眼前人後,眼神一秒變得狠厲,似乎剛才的一切都不複存在。


    他冷冷地甩開手:“你來做什麽?”


    “祉君為殿下守夜。”


    女子低垂著眼睫,麵紗輕動。月光正正好透過窗戶照在她身上,照著她冰藍的頭發,白皙的皮膚,當真宛如雪山上的神女,偏偏跪在那裏,叫人忍不住心動。


    秦曜坐直身子,漫不經心地用錦被擦了擦手。硬朗的下頜線上還掛著汗珠,隨著他開口滑落進脖頸中:“七日後,就要啟程聖賢院。聖女不要忘了自己該幹什麽。”


    “殿下放心,一切都已經安排妥當。”她踟躕著,那一句“祉君不會讓殿下失望”還未說出話,便見秦曜擺擺手,“去把嫿夢叫過來。”


    祉君行了禮,退迴到殿外,交代幾個仆童去巫女殿請嫿夢過來。


    或許是感懷聖女的心事,剛才還明亮的月,不知何時悄然隱匿於雲層之中。祉君眸光晦暗,伸出手撫摸著身側的一株梨樹。


    她知道,從前的每一個晚上,青瀧就站在這株梨樹下,為太子殿下守夜。


    無論夏冬,無論風雨。


    三年前,青瀧死於誅殺陣中。


    向來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竟然也會像瘋狗一樣,從王攆上跌下,昏迷數月之久。醒來後不顧湘妃娘娘的反對,在院中種滿了梨樹。


    可惜,東宮的一切都是湘妃娘娘為了聚王氣,按照陰陽家的術數進行布局的。


    亂了術數,這些梨樹,沒有一株開過花。


    祉君沉溺於思緒之中,完全沒注意到身邊有人靠近,直到笑聲響起:


    “如今,祉君姐姐真的是越來越不像自己了。”


    紅裙輕薄,露出修長的腿。嫿夢邁上台階,抬手去掉斂在首飾上的元炁,一時環佩玉璫,叮鈴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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