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她先起來。當她看到他摟著自己睡覺的姿勢,昨天的夢境又向她撲來。天灰蒙蒙的,霧卻很大。在她麵前的是一座很高的山。她不知道她為什麽要到這裏來,恐懼和寒冷充斥著她嬌小的軀體。正當她驚慌失措時,一個笑聲突然打亂了這平靜的環境。笑聲尖尖的,先是一個,然後又是另一個,最後連整個山上到處都是笑聲。冰冷的手不斷地向她伸來,先是一雙,然後是另一雙,最後是一大片的手。那些手不斷地把她往山上拉。他們的臉也漸漸的顯露出來。有半個腦袋的,有沒眼珠的,有沒鼻子的,更有沒頭的。他們叫著“碧瑤,陪陪我們。”然後她就被他們一點點地往山上拉。他們身上腐爛的皮膚發出的陣陣惡臭正不斷地襲擊著她。她哭,沒人應;她叫沒人理。她覺得自己快要死了,萬念俱焚。淚不斷地流出,濺在他們身上,卻喚不醒他們一點點的同情。她無能為力,卻又不想坐以待斃!她想衝出這可怕的夢魘,卻陷進了他們混亂地撞擊之中。正當她絕望的時候,一隻大手輕輕地拉住她,並把她拉出了這寒冷的夢境。手是溫暖的,是那種融化冰冷的心的那種。笑也是甜甜的,像一個保護罩,阻止了他們惡臭的氣息。接著是他的臉。他依舊是焦慮的,一遍一遍地安慰她。她輕輕地撫摸著他的頭,然後是他的臉,覺得自己有了依靠。由於出冷汗的關係,她的額頭沁出了密密的汗,頭發濕濕的,手也是濕的。她想起了以前她做夢的時候,從沒有人這樣心疼過自己。當她以前做噩夢的時候,保姆們照例會來,但她們卻是拿著繩子來的。她們手忙腳亂地捆綁她,等她被控製後,冷不防被人暗推一針,她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淚慢慢地沁出她的雙眼,模糊了她的視線。她靜靜地迴望,眼前看到的卻是黑暗的歲月。而如今,他卻抱著她,用他有力的雙臂。她是多麽幸福啊!她輕輕地撫摸著他的臉——幹瘦幹瘦的,很硌手。他是了解她的,因為了解他才會在她最痛苦的時候,給她最貼心的安慰。唉~在這世上,除了他之外,還有誰會這麽了解她呢。想了好久好久,他輕輕地欠了欠身,把她幹癟的嘴唇羞澀的貼在他的唇上,好久,好久……

    他醒來的時候,覺得眼瞼沉沉的。等他睜開雙眼,適應了眼前的處境,他的臉一下子變得通紅起來。她依舊看著他,是含情脈脈的那種。他不知道昨天晚上發生了什麽事,隻記得昨天他被她房間裏的尖叫驚醒來,然後又亂哄哄地鬧了一陣,然後他就什麽也不知道了。他一句一句地對她說“對不起”,罵自己是“畜生”。他說他對自己失望透了。他說著說著,突然看見她一臉壞笑的表情和她含情脈脈的眼神時,他開始變得沉默了。

    他是被林氏夫婦(也就是那對中年夫婦)請入他們的住處的。醫院裏的人都知道了他們昨天發生的事,而如今又看到小安被“請”進了辦公室,心裏都惶惶不安,暗罵林碧瑤的不檢點,蠱惑老實、淳樸的小安上了大當。院長聽了這個消息,暗罵自己魯莽,看錯了人,整個人都癱了下來,隻有幹瞪眼靜觀事態發展的份。

    他就坐在林氏夫婦的對麵,不敢正眼去看他們的臉。林氏夫婦用複雜的眼神看著他,仿佛要看穿他一樣。他張了張嘴,欲言又止。最後,他下定決心似的對他們說“伯父、伯母,請原諒我!昨天晚上我聽見‘她’房中傳來的陣陣尖叫,生怕她出什麽事,於是我才衝進房間的。她當是神誌不清,到處亂竄,我情急之下才……”說到這,他也臉紅了,“抱住她……”過了好久,他才說。空氣漸漸變得凝重起來,林氏夫婦依舊不說話。他情急之下抬頭一看,隻見林母不斷拭淚,林父也蹉跎不已。“小安,伯母不會怪你!這不是你的錯!碧瑤從小就有這種病症。起先,我們還可以悉心照顧,可是後來,她拒絕所有的人接近她。她說人都是魔鬼,都是要吸她血,吃她的肉!她每天都把自己鎖進房子裏不斷地織手套,一套一套地織。她說在這個社會上有好多像她一樣的人供人吃掉!她要給他們織手套,這樣他們走在另一個世界就不再冷了,也不至於對這個世界太寒心!他們還是要投胎的!生命是個輪迴,而輪迴裏就是愛恨情仇交織的利欲世界!我們不知道她說的‘他們’是誰,也不敢問。

    後來,她的病情越來越重,我們沒有辦法控製她,隻好在她發病的時候用繩子捆住她,然後給她打鎮定劑。昨天,我看見她能在你懷裏安靜地入睡,我的心裏是很欣慰的。知道嗎,她很少有安靜的時候,所以她總是惹禍不斷。我們平時就對她關心不夠,再加上我們年事已高,對她我們真的是有些力不從心了。如今在這個世界商場如戰場,生意難做得很!稍有不慎,我們的小命也會搭在裏麵。我們就這一個女兒,我們能做的就是給她掙足以後治病的費用,能夠她自食其力的錢而已。所以,我們對她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了!如今,隻有你才能安慰她,我們也隻好把她托付給你了!“說完,她又嚶嚶地哭了起來。林父聽完,更是痛哭不已。他張了張嘴,沒再說什麽,隻得應承了他們。其實,愛人之所以是愛人,就是不管他(她)是什麽樣子,你都會去鍥而不舍地去愛他(她),而不是在他(她)有難時遺棄他(她)。人類的愛是一種最高尚儀式,也是最要值得考驗的東西。見異思遷可恥,荒淫無道可悲,背信忘義可笑,落井下石最賤!名利場是善變的,但最善變的莫過於人心。心靜則靜,心動則動,如是而已。試問人世間有多少夫妻堪稱的上是”攜子之手“”舉案齊眉“之類的人呢。人世的複雜不在於人麵臨的某種逆境,而是他如何在順境中克製自己的”驕“

    “淫”“貪”“嫉”!他們出來的時候,眼圈都是紅的,圍觀的人更是困惑不已。林父給院長說了幾句,隻見院長馬上眉開眼笑了。林父給院長說了什麽,我想大家都明白,所以我就不用禿筆一一說明了。

    林氏夫婦又在醫院逗留了幾日,見碧瑤的病情好了不少,心裏無限寬慰。他依舊和她不冷不熱地僵持著。他仍是冷的,但心卻是活的。他知道她喜歡吃什麽食物,喜歡穿什麽衣物。所以,她的飲食起居全是他料理的。她習慣了每天晚上躺在他的懷裏入睡。當她大叫的時候,他會安慰她,替她拭去眼淚和冷汗。他們日久生情,卻都不好說破。他們嘴上雖都不說什麽,但對方心裏想什麽,他(她)都知道,隻是彼此都心照不宣。林氏夫婦看了他們的情況,心裏同時升起了別樣的想法。

    當林氏夫婦向他們告別時,她正在屋子裏聽音樂,歌是卡朋特的《close to you》。她早已習慣了他們的出門,所以並沒有表現出什麽過激的態度,隻是朝他們點了點頭。當他們準備上車時,她要他們辭掉一些中看不中用的保姆,說了一句“拜拜”,算是告別。但命運總是朝著人們意想不到的方向發展。令碧瑤他們沒有想到的是,林氏夫婦所乘的飛機發生了空難,機上無一人生還。與此同時,他和她的生活軌跡就此發生了根本性的改變。

    當林碧瑤得知她父母慘死的消息時,她正在聽the cranberries的《when you“re gone》。消息是一個保姆告訴她的。她像是哭過,眼圈紅紅的,像兩朵紅紅的小花長在她的臉上。她進了門後的第一句話就是:碧瑤,你父母死了。林碧瑤聽了她的話後,身子頓了頓,坐姿並沒有改變。她欠了欠身,把音響的聲音開得又大了些。保姆不死心,又站在她的麵前,重複了一遍自己的話,但等她的隻是碧瑤空洞的眼神——無動於衷而又讓人害怕的眼神——她像是在跟你索要什麽,而又不動聲色。在她的眼神裏有太多的絕望和迷惘,而這些幾乎要壓垮她。她這是才發現她自己的女主人有多麽的害怕!仿佛在一刹那,她看到了那種根本不屬於人類的眼神,她才看到她那可憐的女主人要的是什麽,但她卻無法給她。她的眼神讓她瘋狂,讓她看到了最不願看到得東西,而這東西也是最能拷問人良心的東西。她害怕這種讓人瘋狂和絕望的眼神。她使勁地搖晃林碧瑤的身子,企圖擺脫她那可怕的眼神。她開始害怕林碧瑤,刻骨銘心的那種。林碧瑤依舊無動於衷地看著她,嘴角掠過一絲無法察覺的、詭秘的微笑,讓人永遠琢磨不透它的真正含義。”碧瑤,“保姆大叫一聲,揮手一巴掌甩過去,”碧瑤,不要這樣子!你應該擁有人類感情的!他們是你的父母啊,你怎麽可以這樣對他們!他們究竟犯了什麽錯!“碧瑤身子晃了晃,仍麵無表情地看著她。保姆就在碧瑤含著眼淚看她的一刹那,她才就在那一刹那間看懂了她主人眼神中深藏的東西——深深的孤獨,深深的迷惘。保姆突然才發現自己的殘忍,捂著嘴哭著衝出了病房。但當她在衝出病房的一刹那,她依舊沒有看到女主人輕聲地啜泣。

    保姆們最終還是被碧瑤辭退了,一個都不剩。少了好多人的病房,頃刻間變得大了許多、空曠了許多。碧瑤孤獨地縮在牆角,長長的頭發掩住了她的臉。沒有誰可以了解她,而她也像一隻孤獨而又迷惘的小貓,用它特有的孤獨抵抗著這個更本不屬於她的世界。門開了,是被小安推開的。小安默默地摟著她,什麽話也沒有說。她在小安摟住她的一刹那,她才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什麽。在這個世界上,能了解她的隻有小安一個人了。她的心就在小安摟住她的一刹那,被無聲的召喚擊碎了它堅硬的外殼。也就在小安摟住她的一刹那,她才感受到了久違的疼痛。一種孤獨無援的情緒抓住了她。“小安,我其實是很愛他們的,相信我。我真的不知道我該怎麽去愛他們。他們讓我束手無策。”溫暖而又粘濕的液體,順著小安的脖子慢慢地流了下來。小安什麽也沒有說,隻是把她摟得更緊了。

    林氏企業隨著林氏夫婦的慘死迅速地崩潰了。偌大的公司,群龍無首,頃刻間就被其他垂涎它的公司吞並了。它雖沒有什麽資產,但它多年來的銷售網絡是眾公司垂涎的真正原因。所以,林氏企業被眾公司在短時間內吞並也是意料中的事。但林氏夫婦的希望最終還是落空了。他們什麽也沒有給碧瑤留下。他們許諾給她女兒下半生的生活費現在不知道落入了某個男人或女人的腰包裏。不僅如此,他們還剝奪了她最後棲息地。房子被無端變賣,然後是流離失所。她靜靜地看著他們在她的房子裏進進出出,搬著雜物。這些東西可都是她曾經擁有的啊。米黃色的鋼琴靜靜地立在牆角。她走過去百無聊賴地按著鍵。琴聲如昔,但很快它就不屬於她了。她依稀還記得他爸爸給她送鋼琴的時候。那年的梔子花開得很豔,她爸爸給她買了這個鋼琴做生日禮物。他爸坐在琴前,輕輕地按著鍵盤,那優美的音符就充滿了小屋。那時的她是多麽的快樂啊!微風吹動她的裙擺,她像仙女一樣在琴聲中翩翩起舞。梔子花瓣在她麵前飛舞,更顯得她更嫵媚。可現在竟是琴在人已非啊!工人挪動鋼琴的聲音漸漸地把她從遙遠的記憶中拉迴。她那十三歲的小狗的淒慘的叫聲無不折磨著她脆弱的神經。他們連隻狗都不放過!淚又一次模糊了她的視線。在這次林氏財產爭奪戰中,令林碧瑤沒有想到的是她的一些至親也加入了爭奪財產的行列。一些她熟悉或不熟悉的人都朝她家趕,而目的就是錢。其中有個男人威脅她說:“林碧瑤,你不要忘本啊!我可是你媽的表弟的小侄子。你們家有難的時候,我們家可是資助過你們的!”如此雲雲。林碧瑤強忍著要流下的淚水,心裏不斷地喊:天啊,這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世界啊!她憤怒地看著那些人,把他們通通的趕出了屋子。空空的房子隻有寂寞的她。就在那一刹那,她的心理防線被擊得粉碎,哭得聲嘶力竭……

    林氏夫婦的死對醫院的打擊是致命的。但像流浪兒曆經千辛萬苦後得到他人的庇護一般,醫院最後被一個叫“榮福”的公司收購了。院長原本緊繃著的心弦不久也鬆弛了下來。

    這醫院誰當老板他不管,隻要他能當院長就行。他的要求不高,隻要一個“院長” 的頭銜就可以了。經過無數個不眠之夜之後,他最終決定給林碧瑤一個不大不小的攤牌。一則,林氏目前毫無利用價值;既然沒有利用價值,林碧瑤就成了一個毫無用處的累贅,不如趁早踢了幹淨。二則,林碧瑤是“林氏夫婦”的親女兒,這讓自己在良心上還是有些不安。再加上林碧瑤現在毫無權利而言,她現在和普通病人有什麽區別,怕她幹什麽,不如找個借口斷了關係,這樣新東家看了也歡喜。如此想了一番,他輕輕地敲了敲林碧瑤的門。林碧瑤因為近日連受打擊,身子也乏了些,所以當院長敲她的門的時候,她正昏昏欲睡,聽見叫門聲,她掙紮著去開門。院長得到林碧瑤的應允後,終於見到了好久沒有見的林碧瑤。不知為什麽,他老怕看林碧瑤的眼睛,說話也不太利索了。但他終究是經過風雨的人,慢慢調節了一下,他就開始了他高超的表演。他先就林氏夫婦的慘死痛哭了一番。得到林碧瑤的同情後,他開始向她數落醫院的難處,想進一步得到林碧瑤的諒解。說完這些後,他委婉地說,因為醫院近日改革,人手不太夠,所以小安要被調迴,醫院方麵會重新給他安排工作。最後,他才進入正題,說,如果林碧瑤願意,她可以免費在醫院再住一個月,在一個月後,醫院就會向她收取相應的醫療費。他希望林碧瑤能諒解醫院的難處。林碧瑤始終是微笑著聽他說的每一個詞,並早就聽懂了他說的話的弦外之音。她等院長長篇大論後,她才冷笑:“劉叔叔,你的心情我很理解。請您放心,我不會連累你的。我現在隻是對我爸的能力感到汗顏而已!他怎麽有眼無珠,白養了你這麽一隻白眼狼!”院長聽了,臉色白了白,自知理虧,借故有事,隻好告了擾,匆匆地跑了。

    屋子又一次重歸了平靜。幾行淚從林碧瑤的眼裏流出,輕輕地滑過她瘦弱的脖頸。她旋開了音響,屋子裏便充滿了卡百利憂鬱無助的聲音。夜靜靜的,她就這樣靜靜地聽音樂,靜靜地憂傷。她一支一支地抽煙,一遍一遍地聽歌。等煙抽完了,她也有了離開醫院的決心。

    東西無須多帶,頂多是幾件衣物而已。她來時本來就是一個人孤零零地來,離開時也應該是孤零零地走。當她打開門時,她卻看見立在門外的小安。小安輕輕地摟著她,輕輕地在她耳邊呢喃:“你現在這樣子能去哪裏?我辭掉了醫院的工作。碧瑤,你真的不知道我的心思麽?不要跑了,我離不開你!”淚從他眼中流出,閃亮閃亮的。她輕輕地撫摸著他的臉,輕輕點頭後,乖巧地倚在他的懷裏,早已淚眼朦朧。

    他和她是在二零零七年十二月份結婚的。這離他們離開醫院足有近兩年時間。在這段時間裏,她的病時好時壞;而他則馬不停蹄地幹活。現在他在一家建築工地上做小工。每晚,他都悉心照顧她睡覺。當夜漸漸趨於平靜,月光輕瀉下來時,欣賞她的睡姿是他最快樂的事。親愛的讀者,當你熟睡的時候,有誰會在你身旁默默地守侯著你,為你趕跑恐怖的夢靨;當你熟睡時又有誰在深深地凝望,試圖傳達他對你的愛戀;當你靜靜地熟睡時,你有沒有發現有人看著你,用他溫柔的眼光看著你,若幹年後,當你老去,又有誰會輕輕地把你從睡夢中搖醒,給你遞上毛巾、可口的飯菜,讓你洗臉吃飯?是誰?是愛人!他會時時保護著你,望著你,期望你在睡夢中醒來,第一眼就能看見他,包括他的愛!朋友們,當你從熟睡的夢中醒來,請記住第一個用深沉而又溫柔的眼光看你的人,並好好的珍惜他。不要在幸福離去時你再抱憾終身,那樣付出的代價太大了!太大了!她的睡姿是多麽可愛啊!月光如流水一樣瀉在她的身上,使她原本蒼白的身體有了淡淡的光暈。睫毛長長的。眼睛雖是緊閉的,但他仿佛能看到她風情萬種的眼神。她是多麽柔弱啊,像個玻璃娃娃,一觸即碎;但她又是堅強的。當他累的時候,是她給他疲憊的靈魂注入鮮活的力量。他依舊記得他們第一次見麵的時候,她拭淚的模樣和她給他錢時的眼神。那是一種什麽樣的眼神啊!它像一股清泉,流過了若幹年的曆史,把他帶入了一個美麗的世界,讓他找到了久違的人性和真正的真善美。她的這種同情不是強者對弱者“居高臨下”的同情,而是“同病相憐”的同情和關愛。她輕哼一聲,像一隻小貓輕輕地轉了轉身。他輕輕的摟著她的身體,很難想象在她柔弱的身體裏竟有如此大的對生活苦難的韌性和在逆境中力求生存的力量。記得他有一次發高燒的時候,也是他最痛苦的時候,是她,一個弱女子,把他請摟在懷裏,把她潔白的乳伸進了他幹癟的嘴唇裏。他閉著眼吮吸著,像一個剛出生還未睜開眼的動物。就在那一刻,他才感受到了來自原始情感裏最純潔的感情,給他最強的精神支柱。乳汁自然是吸不出來的,但它給她的精神力量是無法估計的。人是堅強的,但又是脆弱的。當大自然把他們通過天然的臍帶割離他們跟母體的聯係時,在他們的心裏依舊有一種對母體最原始的房子——子宮的眷戀。當他們累了,當他們倦了,當他們迷惘了,他們最渴望得到的就是母親的懷抱,最渴望得到的是來自像母愛一樣最純粹、最原始的愛。她深知這個道理,所以她才把她的乳給他。

    她最知道他需要的是什麽。而在此刻,當她沉浸在她的世界裏,這個世界仿佛都是她的主宰。而現在,她把她的任性、她的小性、她的怯弱,都給了她的主宰。她是一個無憂無慮的小孩。小孩是對這個世界可以不負任何責任。作為這個世界最弱的群體,他們的命運隻能是索取和妥協。

    他們的日子漸漸變得窘迫了起來。高昂的醫療費已使他無力承擔。雖然他馬不停蹄地奔走在各個工地之間,但這些碎鈔對於他們的開銷來說,依舊是杯水車薪。他們的日子變得越來越窘迫。為了生存,他曾偷偷背著她賣過幾次血。但他不知道,這些她都看在眼裏。她接受了他的溫存和點滴的愛,把這秘密深藏心裏。她看著他迅速蒼老的麵孔和布滿血絲的眼睛,她的淚就流了下來。“他還是個孩子啊!”她心裏痛苦地叫。他其實不知道,當他摟著她熟睡的時候,她會用手輕輕地撫著他的臉。她想,他本來是多麽英俊啊!初見他的時候,是他的英俊和憂鬱的眼神打動了她。可現在的他被生活壓榨的像個老頭一樣——生理如此,心理亦是如此。她用手輕輕地撫著他的臉,淚模糊了她的視線,輕輕地滑過她的臉頰。她努力地不使自己哭出來,壓抑著聲音。她心想生活和歲月是多麽無情啊!它們無情地榨幹了他的活力和他對生活的激情。她想過死,想過用死來解脫他和她的苦難。她想到做到。她興奮地積攢著安眠藥,一片一片的。她的神情像將要做壞事的小孩子一樣興奮、緊張。她輕輕旋開瓶蓋,大把大把地吃藥。心智的模糊,已使她失去了辨別是非的能力,不知道這藥是被他換成的毫無氣味的炒豆。她興奮地幹著這些事,心裏樂得要命。她吃完藥,又喝了幾口酒,希望自己走的早一些,盡早斷了她對他的眷戀。這是她從網上看到的最舒服、最有效的死法。做完這些,她靜靜的坐在椅子上,然後靜待死神把她帶走。但事實是殘酷的。她其實不知道,當她積攢安眠藥的時候,他就注意上了她。當她準備做這些事時,他早就用事先準備好的炒豆替換了她的安眠藥。當她從黑暗的角落裏找到她事先準備自殺用的安眠藥時,她也看到了他淚光閃閃的眼睛。她哭了,不知所措地哭了。她說,我不想給你再帶來痛苦了。他說,你多傻啊,我們走到這一步容易嗎?而如今,他睡著了,他沉浸在他自己的夢鄉裏。他早該休息的。他太倦了,他需要一個深愛他的人去愛他,而不是老想著跟他索取。她這樣想著,心裏也有了新的想法。

    第二天,她打開了她的行李箱,把她平時棄而不用的衣服一件件拿出來,一件件疊好,準備拿到二手貨市場去賣。她一件一件地取衣服,每取一件,她就想它們的來曆。她每取一件,就傻想一陣,然後她就傻笑。等自己笑夠了,才迴過神來,然後再取出下一件衣服,依舊傻想,依舊去笑,依舊在笑後取出下一件衣服……最後,等行李箱見底了,她隻給自己留下幾件換洗的衣服,匆匆的拿著要賣的衣服走了。當她把衣物從二手市場的攤位上攤開時,人們無不驚詫地從四麵八方圍攏過來。他們看著這些價格不菲的衣物,再看看她含著無數幽怨和委屈的眼神,紛紛低聲猜測她的來曆。她看著人們看自己的眼神像看小醜一樣滑稽,她的淚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曾經,她幾何時想過自己會有這麽一天,為了生存,她要在這簡陋的二手市場賣掉自己心愛的衣物,然後像小醜一樣被人們展覽。她有一種想殺人的衝動!該死的命運啊! 人們看著她流淚的表情,再看看她怯怯的摸樣,更加證實了自己內心的想法。他們知道她是一個經過人生大起大落的人,不得已才賣這些貼身衣物。他們還知道她以前也有過她的樂園,有過一段養尊處優的日子。她有過她高貴雍容的身段——盡管現在也是如此,但以前會更美一些。她有過屬於她自己的寵物狗。每天,她會帶著它去兜風。它會溫柔地舔它主人的臉,以便討得她的歡心。他們同情她,但是居高臨下的那種。他們變得慷慨起來,他們要用自己的慷慨填充自己的虛榮。這和人性無關,隻是單純的金錢利益關係。衣服不到一個小時就全部出售了,這比她預料的要好得多。她數著她手裏的現鈔,淚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她其實不知道,正當她興高采烈地數著自己手裏的現鈔時,他正從昏暗的角落裏走出。他剛賣完血,身子虛弱的像一隻生了病的小動物,一觸即倒。她始終沒有看見他,就像她始終沒有看到屬於他們的幸福生活一樣。

    迴到家,他謊稱自己生了病,然後倒頭就睡。她知道他又去賣血了,但她沒有說破。她已習慣了這種令她幸福的依靠和關懷。她的幸福是瑣碎的,但又是璀璨的。她二話沒有說,挽起袖子準備給他做一頓好吃的,好好滋補滋補他虛弱的身體。他醒來看到那一桌豐盛的食物,他含淚吃完了它。他知道這是她絞盡腦汁賺來的錢給他滋補身子的。他沒有要她的任何解釋。其實,生活就是如此,無須要花言巧語去修飾,無言和沉默才是最好的活法。他的情況沒有他先前預料地那麽糟。可能是她的那頓飯的關係,第二天,他就可以去幹活了。日子就這樣一天天的過。轉眼間,年三十已悄無聲息的來到了。他照例要去幹活的。當他在外麵幹活的時候,他並沒有意識到他的命運將又要進行一次重大的轉折。其實,人們對自己的未來是無法預知的。作為一個人,他能做的隻能是順其自然和聽天由命。

    他的命運是由一封信而改變的。一個叫“懵懂”的雜誌社看重了他在寫作方麵的才華,邀他過去做專欄編輯。這對他來說,無疑是一個天大的好消息。這封對常人來說最微不足道的信對他來說,意義是非凡的。這不僅意味著他以後會有屬於自己的房子,不再顛沛流離,更會有一筆不菲的財富在等著他。他和她不再流離失所,會有他們固定的住所。她的病也會治好,不會再抑鬱,不再有噩夢困擾弱不禁風的她。她會有屬於自己的寵物狗,她會用她纖細的手溫柔地撫摸它們。他們會變成幸福的一對,然後白頭到老。

    她的高興是不言而喻的。她像小孩一樣興奮地換上了橘紅色的外套,利索地去廚房做飯。晚上你要帶我去看煙花的,她笑著說。恩,他鄭重承諾。他透過窗戶看著正在忙碌的她,心裏被一種幸福填得滿滿的。此刻的她和晚上做噩夢後的她完全辨若兩人。晚上的她是要人來疼的,而現在的她是關心他的。她的美是窒息的,讓人過目不忘的那種。此刻的她像一個手舞足蹈的孩子,美麗而單純。他輕輕地走過去,倚在門上看她忙碌的身影。橘紅色的外套裏裹著她雪白的胴體,他在無數個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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