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舞雩低頭撥弄著茶碗蓋,良久放下茶碗,道:“他不曾提過,但我在他的乾坤袋裏發現一張星圖,背麵畫的是陣法,我看著像是打通天界和凡間的陣法。”


    桑重心中一驚,天界與凡間向來互不幹擾,一旦打通,兩邊秩序紊亂,天界怎樣,他不好說,但凡間必有大難。


    辛舞雩看了眼他凝重的臉色,微笑道:“桑道長,我阿兄是絕不會做這種事的,我原以為他不過是畫著玩,但現在想來,應該是先父打通了一條往返兩界的密道,阿兄想封住這條密道。”


    桑重垂眸沉吟片刻,道:“辛姑娘,那張星圖能否給我看看?”


    辛舞雩上樓取來星圖,阿繡就桑重手中看著,上麵彎彎扭扭的幾條線,還有幾個點,背麵的陣法繁複之極,看得人眼花。


    阿繡道:“這星圖是否就是密道的位置?”


    “應該是。”桑重凝眉瞅了半晌,道:“這圖過於簡略,我暫時不能確定是什麽地方,須迴去翻一翻典籍。”


    辛舞雩不以為意,道:“阿兄做事向來周全,他既然帶著我和阿繡下凡,這條密道一定被他封上了,沒有影響的。”


    桑重心中好笑,這姑娘未免太天真了,道:“這條密道的存在,東方荻想必也是知道的。我現在擔心他對付掬月教,不僅是為了謫仙之力,還有這條密道。近一百年來,共有九位高手渡劫,無一成功。渡劫飛升,似乎越來越難了,東方荻天劫將至,怎能不怕?密道是他的生路,就算被封上了,他也要試一試。”


    辛舞雩蹙起眉頭,麵上浮現厭煩之色,她不怕東方荻,雖然掬月教不是銅雀堂和青帝城的對手,但她有謫仙的高傲。


    東方荻的算計在她看來,就像一群打不死的偷油婆,肮髒卑賤,十分煩人。


    她咬了下嘴唇,道:“桑道長想看看這條密道?”


    桑重道:“了解密道的情況,我們才好與東方荻周旋。”


    辛舞雩略帶歉意地笑了笑,道:“我打小就是個路癡,實在不知道這圖畫的是哪裏,隻能勞你多費神了。”


    阿繡自告奮勇要幫桑重查閱典籍,無奈那些典籍上的字長得都像瞌睡蟲,看著看著便活過來,在眼前打架,漸漸沉入黑甜夢鄉。


    於是過了兩日,聶小鸞來到秋水峰,進屋便看見桑重和阿繡坐在兩堆書裏,一個低頭看得認真,一個伏案枕著雙臂,睡得正香。


    聶小鸞放輕腳步靠近桑重,低聲笑道:“師弟,做什麽學問呢?”


    桑重道:“日前得了一張藏寶圖,方位有些模糊,正在確認呢。”


    “藏寶圖?”聶小鸞兩眼放光,向桌上一掃,定在那張星圖上,拿起來道:“就是這個?”


    桑重嗯了一聲,聶小鸞看著圖,眉毛擰做一堆,道:“這圖寥寥幾筆,也忒簡陋了,存心不讓人找到麽!”


    桑重道:“畫得詳細了,誰都看得明白,寶藏焉能留在今日?”


    聶小鸞點頭道:“說的也是。”眼珠一轉看住他,勾肩搭背道:“那你確定方位了麽?”


    桑重乜他一眼,道:“這張圖從四個方向看,是四個不同的地方,象鼻嶺,青楓湫,巃縱崖,東海。待會兒我和阿繡要去東海看看,師兄你要一道去麽?”


    聶小鸞道:“你們兩口子如膠似漆的,我就不跟著煞風景了,我去象鼻嶺看看罷。”


    阿繡醒來,見屋裏多了一人,迷迷瞪瞪地望了他一會兒,神智才清醒,道:“聶道長,你悟出金蠶吐絲的破解之法了麽?”


    聶小鸞點頭又搖頭,阿繡問他什麽意思,他輕輕歎了口氣,沒有說話。


    吃了杯茶,他便離開了。桑重傳信給晚晴和霍砂,讓他們去青楓湫和巃縱崖看看,自己帶著阿繡去了東海。


    巃縱崖山石皆紫,密樹森羅,多是三人合抱的鬆柏,鬆樹都是五鬣鬆,結滿了大如蓮房的鬆果。崖下是百丈深淵,俯瞰濃煙卷霧,茫茫如海。


    霍砂沿著曲折逶迤的山路找尋陣法的痕跡,越走越幽峭,惟聞泉聲鳥語,啼猿上下,應答不絕。


    突然,前麵傳來一陣淒慘的嚎叫,霍砂疾走幾步,見一隻通體銀白色的猿猴騎著一隻比它大得多的野豬,拿著塊少說有五六十斤重的石頭,狠狠地砸野豬的腦袋。


    野豬不知怎的,趴在地上起不來,被壓垮了似的,頭上皮開肉綻,鮮血淋漓。


    霍砂心下詫異,猿猴轉頭看向他,手中沾血的石頭一擲,騰身上樹,折了一根樹枝直刺霍砂麵門。它動作極敏捷,顯然是受過訓練的。劍風擊碎石頭,霍砂與猿猴過了幾招,竟發現它的招式很熟悉。


    樹後轉出一人,身量瘦長,穿著群青色窄袖長衫,圓臉帶著稚氣,一雙野獸般明亮的眼睛盯著霍砂。


    他神色有些興奮,肩背挺得筆直,雙手在背後攥成拳。猿猴翻身一躍,丟了樹枝,蹦跳著奔至他腳下。


    第九十六章 我劍為君破雲來


    霍砂打量著這個人,想起桑重的叮囑,道:“你是銅雀堂從墮和羅請來的幫手?”


    幫手?梵軫眉頭微擰,覺得這個詞侮辱了自己,旋即又一笑,顯出從容的姿態,道:“我叫梵軫,是墮和羅的大宗師,君上的親侄兒。”


    霍砂哦了一聲,語調很平淡道:“他叫你來殺我?”


    梵軫抬起下巴,將霍砂想象成一個凡人,一條狗,一隻螞蟻,而不是伯父口中最出色的弟子,目光盡量輕蔑,道:“不錯,二十一年前你做下的事,墮和羅的君臣百姓從未忘記。日前銅雀堂的人告訴君上你在這裏,君上派我來此清理門戶,所以是他們幫我們,並不是我們幫他們。”


    刺殺前任國君,霍砂不過是奉命行事,此時也懶得辯解,點點頭,照單全收,道:“動手罷。”


    梵軫不喜歡他的平靜,因為自己很不平靜。眼前這個人,是他做夢都想打敗的對手,他要向伯父證明自己才是最出色的弟子。


    首先,他要打破霍砂的平靜,他有備而來。


    “好歹也是同門,初次見麵,我有一份薄禮送給你。”梵軫笑著從乾坤袋裏掏出一個木匣子,知道霍砂不會接,交給猿猴放在兩人中間的地上,打開了蓋子。


    血腥味湧出來,匣子裏是三顆人頭,臉朝上,一張黝黑微胖,塌鼻子,小嘴巴,是教霍砂打首飾的許銀匠。他手藝精湛,常有貴人請他打首飾。他深以為豪,閑來無事,便嘬兩口酒,講這些貴人的事給霍砂聽。


    一張幹瘦焦黃,兩鬢染霜,是教霍砂紮紙鳶的張老漢。他曉得霍砂有心上人,出師時,拿出珍藏多年的好酒,與他坐在炕上暢飲,祝他心想事成,早日娶妻生子。


    最後一張白白胖胖,左臉有顆痣,頭發稀疏,是西湖邊上一家酒樓的廚子,霍砂向他學過烤魚。


    他們都隻是凡人中的平民,靠著手藝養家糊口,沒享過大富大貴,對修仙界的腥風血雨一無所知。無數個像他們這樣的人用珠光寶氣的首飾,五彩斑斕的紙鳶,色香味俱全的菜肴妝點著世界。


    霍砂喜歡他們,看著他們生活,便覺得這個世界充滿生機,活著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不想他們隻因為與自己的一點交集,便慘死在梵軫劍下。


    何其無辜?他們的家人該有多麽悲痛?


    霍砂怔怔地看著匣子裏的人頭,明知梵軫是想激怒自己,還是忍不住怒火。他本以為梵軫和過去的自己一樣,都隻是梵宗手中的一把刀,刀是沒有感情的,刺人而殺之,錯不在刀,而在握刀的人。


    所以即便梵軫今日殺了自己,霍砂也不會恨他。但他現在明白,梵軫和自己不一樣,他是梵宗豢養的毒蛇,本身就會害人。


    霍砂不是以除暴安良,懲惡揚善為己任的正義之士,這條毒蛇害別人,他不想管,偏偏害了這些曾經對他好,他喜歡的人,他不能不替他們討迴公道。


    劍光如虹,勢若雷霆,劍風挾著怒氣撲麵而來,梵軫渾身上下每個毛孔都興奮地收縮。


    霍砂使的是梵宗教的劍法,每一招梵軫都學過,揮劍格擋,斜刺還擊,騰挪躲閃都遊刃有餘。鬥了一百多個迴合,他感覺不太對勁,同樣的招式,霍砂使出來卻有點不一樣。具體哪裏不一樣,說不出來,但就是這點微妙的不一樣讓他有些措手不及。


    高手之爭容不得半點差池,呲的一聲,他胸口的衣料被劍氣劃破,露出金燦燦的護身寶甲。


    一名穿著赭色衣裙的女子從岩石後走出來,她身材高挑,凹凸有致,膚色黝黑,一頭銀發編成兩根粗辮,垂在腰際,頭上裹著一塊秋香色的帕子,邊緣露出淡淡的銀光。


    她把玩著辮梢,一雙碧眼生得極媚,悠然道:“梵軫,君上說了,你不是他的對手。”


    “孤落那,你給我閉嘴!”梵軫惱羞成怒,劍法一變,一劍又一劍刺出,狠辣無倫。


    霍砂沒見過這套劍法,但天底下的劍法,無論多麽奇妙,在他看來已是萬變不離其宗。見招拆招,應變之快,令梵軫疑心他也學過這套劍法,於是劍走龍蛇,又換了一套。


    霍砂架住他的劍,冷笑道:“你以為學的多便能贏我?”說著反劍橫削,梵軫急向後仰,打個滾逃開。


    霍砂挺劍又刺,孤落那撲上來,啪的一聲,雙掌夾住了他的劍,眼中碧波蕩漾,笑吟吟道:“十二,好久不見,你的劍法更加厲害了。”


    “師姐的金剛掌力也精進了。”霍砂手腕一振,劍光暴漲,孤落那鬆開手後退三丈,梵軫的劍又刺來。


    孤落那手中多出一把彎刀,與梵軫左右夾擊,刀光閃動,劍影飛舞,霍砂以一敵二,鬥了兩百多個迴合,依舊不落下風。


    梵軫心中震撼,方才明白伯父對他的讚賞並非過譽,這樣的人活著,自己怎麽抬得起頭?必須殺了他!


    孤落那不像梵軫好麵子,揚聲道:“多陵,還不過來幫忙!”


    一名紅衣男子走出石壁,他身材魁梧,臉色蒼白,紅衣如火,一雙金瞳注視著霍砂,笑道:“這才是真正的大宗師。”


    青楓湫的楓林翠色深蒨,石澗四合處是一汪深潭,水流自高處墜落,似楊花飛濺。


    晚晴穿著一雙鴉青色緞子軟底鞋,踩著滿地的楓葉,在林子裏轉了一圈,沒找到陣法的痕跡。走到潭邊,她想會不會在潭底呢?便跳了下去,從乾坤袋裏摸出一顆猴腦大的夜明珠,托在手裏,光照數十丈。


    潛入潭底,正低頭查看,水流聲急,縱目一看,兩點光亮飛快地向這邊靠近,後麵拖著長長的陰影,來迴擺動。


    原來這潭底住著一條巨蛟,被珠光吸引,過來探個究竟。


    晚晴心道:這廝定要搗亂,待我先降伏了它。便收起夜明珠,拿出一條白練,躲在暗處等巨蛟過來,縱身躍上它的背。


    巨蛟一驚,下意識地張開血盆大口,晚晴趁機將白練塞入它口中,雙手一勒,恰似給馬上嚼子。巨蛟當然不願做馬,試圖咬斷白練,晚晴拍著它的頭笑道:“別費勁了,這寶貝你咬不斷的,我來找點東西,你去旁邊乖乖睡一覺好不好?”


    巨蛟聞著她的氣息,便感覺腹中饑餓,一心想吃了她,瘋狂地扭動鱗片密布,五人合抱的龐然身軀,東奔西突,向周圍的石頭上亂撞。


    石頭轟然粉碎,晚晴緊緊地攥著白練,靈氣罩住身子,並未受傷,但被它顛得頭暈眼花,也不好受,道:“你再不聽話,我便揍你啦!”


    悠揚的笛聲響起,晚晴一怔,不由僵住了身子。巨蛟漸漸停止掙紮,變得溫順起來,徐徐繞著一根石柱轉圈。


    晚晴鬆開白練,也不拿出夜明珠,她不想看見他,隻在黑暗中打招唿:“溫閣主,多日不見,你好啊。”


    她聲音輕快,似乎全然不把之前的事放在心上。


    笛聲停住,巨蛟也停住,溫行雲握著她日前還給自己的悲歡笛,道:“鍾姑娘,我總算找到你了。”


    晚晴道:“找我做什麽呢?”語氣裏含著一絲嘲弄。


    溫行雲微微苦笑,道:“你可知銅雀堂為了對付令兄,從墮和羅請來三名高手?”


    晚晴一凜,道:“哪三名高手?”


    溫行雲道:“墮和羅現如今的大宗師,梵宗的親侄子,梵軫。令兄的師姐孤落那,司命殿大供奉多陵。梵軫擅長劍法,孤落那以掌力和刀法見長,多陵的禦火術出神入化,令兄恐怕不是他們的對手。”


    他怎麽了解的如此詳細?這些消息是真是假?他是否又設下圈套算計自己?晚晴顧不得多想,事關霍砂的性命,就算是圈套,她也要去。


    她身形一動,便叫溫行雲捉住衣袖,遞過去一個銀光閃閃的圓筒,道:“這三人裏多陵最難對付,這筒雪影針專克他的禦火術,你拿著。”


    他的臉浮現在銀光中,晚晴瞥見一片愧疚之色,道:“溫閣主,你不欠我什麽。”說罷,掙開他的手,化風而去。


    巃縱崖濃煙滾滾,紅焰撲天,霍砂在三人圍攻下險象環生,梵軫瞧準破綻,一劍刺中他的左腿,大為振奮,劍氣激蕩直逼霍砂胸口。


    霍砂一麵抵禦,一麵後退,孤落那道:“十二,你今日難逃一死,不若自我了斷,還算體麵。”


    霍砂不怕死,但想著我死了,掬月教更不是東方荻的對手,怎麽辦呢?又想到早上看見晚晴,沒說話便走了,好生懊悔,不該與她賭氣,冷落了她。


    這時已是傍晚,天邊一道劍光突起,刺破五色雲霞,轉眼到了梵軫腦後。這一劍速度之快,氣勢之宏令梵軫,孤落那,多陵齊齊色變。


    孤落那和多陵幾乎同時退開,梵軫拔身急起,斜飛而上,險險躲了過去。


    三人定睛細看,來的是一名女子,紫棠色廣袖長衫飛颺,月白羅裙飄蕩,立在霍砂身前,一張臉豔奪桃李,冷若冰霜,星眸含怒,殺氣騰騰。


    霍砂呆望著她,心道莫不是在做夢?


    晚晴見他麵白如紙,唇角沁血,身上大大小小的傷有七八處,眉頭擰得更緊,目光狠狠刮過梵軫,孤落那,多陵的臉,道:“虧你們還是墮和羅的高手,以多欺少,好不要臉!”


    梵軫打量著她,道:“你就是鍾晚晴?”


    晚晴揚起臉,道:“正是你姑奶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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