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重讓他放心,他便依言交給下人,去董氏房中貼上,自己陪桑重和秦半山用了頓素齋。


    桑重道:“府上屋宇華美,景色怡人,貧道想多看看,不知是否方便?”


    竇老爺受寵若驚,連聲道:“方便,方便,難得道長賞眼,我帶你去雲水塢看看,那裏景色最好。”


    桑重道:“不必麻煩,貧道和半山逛逛便好。”


    竇老爺也沒有勉強,道:“那二位隨意。”


    阿繡跟著桑重信步走在一條五色石鋪就的小徑上,兩側花木茂盛,日光透過枝葉,星星點點地落在地上。


    阿繡好奇道:“桑道長,你給竇老爺的是什麽符?”


    桑重道:“不是什麽符,我瞎畫的。”


    “啊?”阿繡睜大眼,以為他在開玩笑。


    畢竟名門大派的長老,一舉一動都要為人表率,怎麽會像江湖騙子似的糊弄人?


    桑重彎起唇角,露出一絲狡黠的笑意,道:“若你是董氏,假扮竇小姐,此時知道我來了,你會怎麽做?”


    “當然是跑了!”阿繡不假思索,說完會過意來,道:“你在試探董氏?她是裝的不是,以道長的修為,一看便知,何必試探她?”


    “她若是裝的,一個賣唱的窮苦婦人如此了解深宅大院裏的竇小姐,你不覺得很奇怪麽?與其逼問她原因,倒不如讓她自己說出來。”


    因存了收徒的心思,桑重又多說了一句:“對女人強硬,往往會適得其反。”


    阿繡看著他,笑道:“想不到道長你還懂這些。小可有位朋友,說過一句差不多的話,道長想不想聽?”


    桑重道:“願聞其詳。”


    阿繡道:“她說,對男人強硬,往往能如願以償。”


    能有這種經驗之談的人,想必本領高強,抑或手握大權,製伏過很多男人。這若也是個男人,無疑是將帥之才,一方霸主,這若是個女人,那就更厲害了。


    桑重道:“你這位朋友不簡單。”


    阿繡笑道:“她確實不簡單,道長你也不簡單。”


    桑重道:“我不過活得久一些,經曆的多一些罷了。”說著走到岔路口,右邊的小徑通向一個月洞門,門上題著琴風二字,裏麵是個獨立的小院。


    桑重沒有進去,站在門外,觀望裏麵有平屋三間,中間的門開著,幾個小廝進進出出地在搬運東西。南邊牆角一株李樹,枝繁葉茂,長勢喜人。


    桑重叫過一個小廝,問道:“這院子可有人住?”


    小廝搖頭道:“沒人住,隻是放些雜物。”


    桑重讓他去忙,伸手按住阿繡的肩頭,認真道:“秦公子,這宅子的風水不太好,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請你酉時後來一趟,將院子裏那棵李樹砍斷。”


    砍樹誰不會呢?他分明是給我賺那五兩銀子的機會。阿繡心裏這麽想,也就沒問他為何不讓別人來,爽快地答應了。


    第四章 三寸金蓮夜驚魂


    吃過晚飯,將近戌牌時分,天已黑透,一輪明月溜上樹梢。


    阿繡提著燈,拎著一隻竹籃出了門。竹籃上蓋著塊布,布底下是一把砍柴的大斧頭。


    走到琴風院,一路上沒遇見什麽人,院子裏靜悄悄的,隻聽見風吹樹葉的沙沙聲。阿繡走到那棵李樹下,放下燈和竹籃,一揖到地。


    “李兄莫怪,並非我想砍你,而是你妨了人家的風水,我也是奉命行事,對不住了!”


    拿起斧頭,阿繡歎息一聲,又道:“紅塵是非多,來世若還做樹,千萬遠離紅塵。”說罷,用力砍在樹幹上。


    樹身震顫,落葉紛紛,驟然刮起一陣陰風,冰冷刺骨,阿繡不禁打了個寒噤。拔出嵌進樹幹的斧頭,又要砍下去,忽覺有些異樣,仿佛被人盯著後背。


    她身後是三間平屋,小廝說過沒有人住。她還是迴頭看了看,門窗都關著,屋裏並未點燈,就算有人也看不見。


    換了個方向,阿繡麵對著三間屋子,舉起斧頭,隻聽啪的一聲,從屋裏傳出來的,很輕,像是什麽小物件掉在地上。


    也許是院子裏太過安靜了,聽起來格外清晰,緊接著又是一聲。那屋子是堆放雜物的,東西擺放不穩,發出這種聲響也很尋常。


    阿繡不予理會,又在樹幹上砍出一道口子,樹葉落得更多。


    噠,噠,噠,屋裏的聲音變了,節奏緩慢,好似有人趿著鞋走路的腳步聲。


    阿繡盯著鎖住的房門,心想難道有賊?可是我在外麵亮著燈,裏麵若真有賊,早就看見了,走路也該悄悄的,怎麽會發出這樣的聲音?


    莫非是鬼?阿繡最怕鬼,想到這裏,心裏發毛。過去大家湊在一起擺龍門陣,講鬼故事,就她躲得遠遠的,不敢聽。


    為此,同伴沒少笑話她:阿繡,你個妖精怎麽還怕鬼呢?


    誰說妖精就不能怕鬼呢?鬼是死過一次的,光是這段經曆,就很可怕了呀。


    阿繡想跑,又怕桑重知道了笑話,強忍著恐懼,加快速度砍樹。


    木屑橫飛,樹液流淌,屋裏的噠噠聲忽然停了。這一靜下來,阿繡也不敢動了,感覺屋裏的東西在蓄勢待發。


    她攥著斧頭,手心都是汗。


    過了幾彈指的功夫,門鎖掉在了地上,伴隨著令人頭皮發麻的吱呀一聲,門開了。


    燈光照不進屋裏,濃霧般的黑暗中伸出一隻紅繡鞋,沒有腳,隻有鞋,蓮瓣大小,鮮紅欲滴,如同血池裏撈出來的。一隻邁出門檻,另一隻跟著出來,仿佛有人穿著它們似的。


    阿繡嚇得四肢發軟,差點拿不住斧頭,到了這會兒,也顧不得臉麵了,提起燈籠,轉身就跑,卻看不見院門。


    紅繡鞋追著她,噠噠的聲音近極了,貼著腳後跟一般。


    阿繡知道自己中招了,因法力被封,眼下她與凡人無異,也不知如何是好,一頭跑,一頭想,桑重見我去了這麽久沒迴,應該會來找我罷!萬一在他來之前,我便被鬼害死了,豈非太冤!


    不對,這裏有鬼,桑重怎麽會看不出來呢?難道他想借刀殺人?可我與他遠日無怨,近日無仇,他為何要害我?


    正想著,腳下被什麽東西一絆,結結實實摔了個跟頭。白紙燈籠掉在地上滾了兩圈,燒著了。


    阿繡疼得齜牙咧嘴,抬頭借著躍動的火光,發現周圍堆滿了雜物,自己竟跑進了屋,方才是被門檻絆倒了。


    噠噠的腳步聲這時又停住了,阿繡正欲站起身,餘光瞥見一雙腳懸在半空,輕輕晃蕩。


    明明怕到了極點,她卻不由自主地轉過頭,細看那雙腳隻有三寸長,十個趾頭都沒有指甲,似被生生拔去了,鮮血淋漓。


    紅繡鞋想必是從這雙腳上掉下來的,難怪那樣紅。


    阿繡臉色慘白,渾身汗毛直豎,冷汗浸透了衣衫,腳也跟著痛起來,目光順著藍妝花遍地金裙上移,原來是具懸梁自盡的女屍。


    女屍穿著華麗,滿頭珠翠,脖子上套著繩索,灰白的麵孔朝下,閉著眼睛,猩紅的舌頭拖得老長。


    不知是否錯覺,阿繡仿佛看見她的眼睛動了一下。就在這時,火光熄滅,四周陷入黑暗,兩點紅光亮起,瞬間到了阿繡麵前,是女屍血色彌漫的眼睛。


    冷氣拂麵,阿繡的心幾乎跳出嗓子眼,一聲尖叫後,眼前閃過一片金光,她便不省人事了。


    炫目的金光下,整間屋子亮若白晝,女屍如雪遇火,頃刻化為烏有。阿繡肩頭符文流動,漸漸隱去。


    桑重走進來,看著昏倒在地的秀才,眼神有點嫌棄,搖頭道:“忒不濟事。”


    阿繡醒來,已是次日上午,她躺在客房床上,知道是桑重將自己帶迴來的,並不感激。迴想昨晚的事,仿佛做了一場噩夢,心有餘悸。


    走到隔壁,桑重正坐在榻上看書,阿繡咬牙切齒地盯著他,眼裏直冒火星子。


    桑重抬眸將她看了看,若無其事道:“你醒了,餓不餓?我叫人送些吃的來罷。”


    阿繡氣衝衝道:“桑道長,你知道那院子裏有鬼,是不是?”


    桑重點頭道:“那女鬼輕易不會現身,你陽氣弱,所以貧道讓你去引她出來。”


    阿繡湊近了,在他那張棱角分明,清透如瓷的臉上細細尋找,愣是找不出一絲愧疚之色,愈發惱火,道:“你為何不事先告訴我?我也好有個準備,昨晚我差點嚇死,你曉不曉得?”


    桑重微微挑眉,道:“告訴你,你還敢去麽?”


    阿繡語塞,她是不敢去,可他分明是欺負人。先前還以為他好心幫自己,真沒想到,他不僅狡猾,還臉皮厚,和傳聞中端方正直的五長老一點搭不上邊。


    如此看來,既定的計劃對他未必管用。


    沉默半晌,阿繡撇了撇嘴,道:“這種情況,你得加錢。”


    桑重笑了,道:“你要多少?”


    阿繡伸出一隻手,道:“五十兩!”


    桑重心想倒也不算貪,拿出一錠五十兩的元寶。收了銀子,阿繡略微消了氣,開始喊餓。


    桑重吩咐小廝去廚房弄碗麵來,阿繡道:“不要素麵,多加點肉!”又問桑重:“那女鬼生前是什麽人?”


    桑重道:“貧道也不清楚,這是竇家的事,得問竇老爺。”


    “二位怎麽知道琴風院裏吊死過一名女子?”


    竇老爺坐在書房的一把官帽椅上,雙目圓睜,滿是驚疑地看著桑重和秦半山,手中的一盞熱茶差點潑出來。


    桑重道:“李樹通陰,容易招邪,若是種在陽氣足的地方倒也沒什麽,偏偏種在有女子縊死的地方。縊鬼和水鬼一樣,怨氣極重,依附李樹,怨氣凝結不散,破壞了貴宅的風水。貧道昨晚讓半山去砍斷那棵李樹,他陽氣弱,便遇上那名女子的陰魂了。”


    “原來如此。”竇老爺長歎一聲,感傷從皺紋裏流淌出來,登時又老了幾歲。


    他道:“那女子是我的一房小妾,十五年前尋了短見,從那以後,琴風院便沒人住了。”


    妻妾自盡,這種事向來是大戶人家的忌諱,遮遮掩掩,這麽多年過去,難怪那些小廝都不知道。


    阿繡道:“敢問尊寵為何自盡?”


    第五章 窺秘戲疑似故人


    竇老爺又歎了口氣,望著案上的一盆富貴竹,徐徐道出如夫人丁氏的死因。


    十六年前,丁氏懷有身孕,在大太太藍氏房中吃了一塊點心,迴去便上吐下瀉見了紅。請來的郎中使出渾身解數,孩子也沒保住,掉下來是個已經成形的男胎。


    丁氏悲痛欲絕,一口咬定是藍氏在點心裏做了手腳。藍氏當然不承認,但她隻有一個女兒,丁氏若生下男孩,竇老爺心中那杆秤少不得偏向他們母子。別說丁氏,就是竇老爺也有些疑心是藍氏做的手腳。


    他找來三名郎中查驗丁氏吃過的那盤點心,並沒有問題。丁氏不相信,執意要竇老爺處置藍氏。這無憑無據的,竇老爺哪能答應她?


    最終受傷的隻有丁氏,她從此鬱鬱寡歡,整日咒罵藍氏,有時連竇老爺也不放過,行止怪異,越發像個瘋婆子,最終自縊而亡。


    這樣的慘事在妻妾成群的大戶人家屢見不鮮,層出不窮,竇老爺卻是頭一次經曆,至今還對丁氏心存愧疚,道:“當初她沒了孩子,我該多陪陪她,開解她,或許不至於此。這麽多年,家裏也沒鬧過事,我以為她早就投胎轉世了。”


    阿繡道:“她腳上的指甲是誰拔的?”


    竇老爺道:“是她自己拔的,第二天早上丫鬟才發現,嚇得半死。”


    就算丁氏瘋了,也是知道疼的,怎會無緣無故拔自己的腳指甲呢?阿繡想,這當中或許有什麽隱情,竇老爺說的也未必是實話。


    桑重道:“她拔下來的指甲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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