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曠野上又向著東南方向走了一天後,郝賢終於找到一處破敗的村莊。


    日近黃昏,村裏看不見人影,一幢幢廈子房看上去十分清冷,拉出尖尖的影子。


    所謂廈子房,是關中地帶特有的一種建築。


    華國古代的房屋,一般都是四麵牆壁上蓋著“人”字型的屋頂,關中地區將之稱為“安間房”。


    隻有安間房才能被用作上房、主屋,而偏房通常是廈子房。


    廈子房隻有安間房的一半,房頂自然也隻有半邊“人”字,呈一撇的形狀,兩邊的牆壁配合著屋頂走勢一高一低,看上去像是隻蓋了半幢房一般。


    “陝西八大怪,房子半邊蓋”,說的便是這種廈子房。關中一帶較為幹旱,“半邊蓋”的結構能夠節省木材。


    在這座村莊裏,郝賢隻看到了廈子房。


    腹中饑渴難耐的他顧不上是否會被村民送迴去修長城,小心翼翼地靠近過去,走到最近的一間屋子,想要看看裏麵有沒有人。


    郝賢來到屋子漏風的窗邊,結果腳下一個踉蹌,整個人撞在牆壁上,發出了不小的動靜。


    “誰在外麵?”一個蒼老沙啞的聲音顫顫巍巍道。


    郝賢屏住了唿吸。


    雖然這一路上,他隻吃了些……他不想迴憶的東西,但他也沒有妄想能從村民這裏得到吃食,稍微有點常識的人看到這座村莊的樣子也會知道,村裏人肯定食不果腹,哪來的餘糧?郝賢隻希望對方不要點破自己逃役之事,報官把自己抓迴去繼續修長城。


    作為一個有著正常三觀的二十一世紀人,他做不出殺掉無辜村民滅口這種事,他穿越迴來是為了拯救,而不是為了破壞。


    一個耄耋老人走出房門,看到郝賢的瞬間,佝僂的身體輕輕一顫,臉上露出驚訝的樣子。


    完蛋,肯定是看出我有問題了……郝賢心道不妙。


    秦朝已然建立了嚴格的戶籍製度,尋常百姓根本不可能長途旅行,這裏又離修長城的工地隻有兩天路程,老頭猜到我是從哪兒逃出來的並不難……


    郝賢正準備撐起虛浮的腳步,轉身逃跑,熟料老人竟然以出乎他意料地敏捷,一步跨前,抓住他的手臂,著急道:


    “快跟我進屋,要是被兵差看到就逃不掉了!”


    郝賢懵懵懂懂被拉進了房子,老頭兒向著門外張望一番,確認沒有看到其他人,才關上門,咧開嘴,露出了一個沒有牙齒的笑容:


    “安心,老漢不問你從哪兒來的,看樣子已經餓壞了吧?在老漢這兒填飽肚子再走!”


    郝賢還來不及說什麽,裏屋又走出來一個同樣身形佝僂的老太太。


    她看到郝賢,什麽都沒說,轉身拿了個破碗倒了杯水放在桌上,又從櫥櫃裏的一塊粗布下麵摸出一塊餅狀的東西,遞給郝賢:


    “吃!”


    郝賢怔怔地將食物接在手裏。


    是鍋盔。


    是他當民夫修長城時,夢寐以求的士卒們的口糧。


    老爺子見郝賢在發呆,解釋道:


    “咱們村離那長城近,經常有人逃到這兒哩。軍隊一開始還會抓人,最近兩年都懶得管了,反正還會有新的人被送來當民夫,所以你放心吃,吃完好好睡一覺。”


    老太太也慈眉善目地笑道:


    “小夥子你盡管吃,我們都一把老骨頭了,本來也沒胃口吃,你多吃些,好有力氣趕路。”


    感受到這種陌生人之間純粹的善意,郝賢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表達謝意的話語梗在喉嚨裏,他最終也沒有說出口,而隻是像一個從爺爺奶奶那裏拿到零食的小孩子一般,乖巧地張開嘴品嚐……


    一種最原始的美味滋潤了郝賢的全部身心,這種美味便是“吃”這一行為本身,而它的調料是饑餓。


    “香……好香……”


    郝賢大口大口地咬著鍋盔,口齒不清地說道。


    看到他這副樣子,兩位老人不禁笑了。


    老婆婆樂開了花,轉身走向廚房:


    “過年時殺的最後一頭豬還剩下一些肉,老婆子我去煮了給你吃。”


    郝賢聽到這裏,不由激動起來,想要開口說話,結果把自己嗆到了。


    老爺子立刻走上前遞給他一碗水,給他拍背:


    “別不好意思吃,我們兩個老家夥也活不了多久了,吃肉那麽好的東西浪費。我們家兩個孫子要是沒有被抓去修長城,應該也已經和你一般大了!你還年輕,沒有結婚生娃吧,要好好活下去才是。”


    老人語重心長的話語讓郝賢感受到了其中的悲慘與沉重,他喝下水,:“我是說,那肉能不能讓我來煮?”


    這一下,不光老爺子古怪地看著他,連已經半隻腳走進廚房的老婆婆,也忍不住迴頭奇怪地打量郝賢。


    合著你那麽激動,不是被我們感動,是想要搶老婆子我掌勺的位子?


    連我兒媳婦還在時都不敢這樣奪權!


    郝賢生怕二老誤會,連忙解釋道:


    “爺爺,奶奶,被抓去修長城前,我是個廚子!我也不能白吃你們的飯食,就讓我露一手,當做替你們孫子盡孝吧!”


    郝賢向來是不會拍彩虹屁的,但兩個月沒吃飽飯的他麵對有一飯之恩的兩位老人時,小嘴就像抹了蜜。


    老婆子聽到他說的話,有些恍惚,然後抹了抹眼角:


    “好,好,乖孩子,你來,老婆子我幫你打下手。”


    郝賢拿著鍋盔,邁步走向了廚房。


    雖然這兩千多年前的廚房無比簡陋,但在郝賢一腳踏入廚房的瞬間,整個人緊繃的心情都放鬆了下來。


    終於,迴到屬於他的地盤了!


    ……


    虛空不斷被拉長、扭曲、旋轉,在無限的時間尺度中演繹著變幻莫測的光陰。


    時光的長河中,一道巨大的陰影蟄伏著。


    祂,正在打盹。


    祂磨牙的聲音宛若核彈爆炸,打唿的分貝仿佛天崩地裂。


    突然,祂醒了,整個身軀膨脹起來,如同奇點爆炸成宇宙,黑暗填充到整片時光長河。


    “這種惡心反胃的感覺,和上次老娘把鍋包肉傳承吐出來前的感覺一樣!


    “是誰!是誰在妨礙老娘進食!


    “可惡,這次又是哪道菜的傳承要被恢複了?


    “我要把你找出來,我一定要把你找出來吃掉!


    “我好餓!我好餓啊!”


    祂憤怒的聲音裏,像是聚集了無限宇宙中無窮生靈所有的饑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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