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慶殿到興慶門的道路上,莊嚴肅穆,座景林立。


    為方便上朝,興慶殿直麵興慶宮,使大臣們不需行走多少時間。


    李瑄與李林甫各懷心思,手拉手走向興慶門走去。


    群臣很識趣地遠遠避開。


    “七郎,我真要老了,從拜為平章事以來,已經十年多了,富貴夠了,也知足了。以後我的位置歸於七郎!”


    李林甫看似動情地向李瑄說道。


    相比於第一次見到李林甫的模樣,李林甫的頭發白了一大半,和李隆基差不多的歲數,李林甫看起來比古稀老人還老邁。


    “都說老人多智慧,但太老了也會糊塗。昔日李斯如果能早點功成身退,不失為後人的表率,但他貪戀權勢,退下的太晚了,以至於家破人亡。前事不忘後事之師,為什麽總有人不理解這幾個字呢?”


    李瑄不信李林甫的“口蜜腹劍”,類似的好話,他說過太多次,也整死太多人。


    人在失敗的時候才會懺悔,得勢便不會饒人。


    曆史上的李林甫最後悔的一刻,應該是把楊國忠叫在榻前,那時他已經有氣無力了,卻知道楊國忠睚眥必報,必會清算他的家人。


    他最遺憾的事情,就是未能推翻太子。


    整個天寶年間,陰謀陽謀,用盡手段,但太子就像是不倒翁一樣,倒下的時候很狼狽,但總會立刻站起身。


    “七郎不要用欲望去看一個人。自古帝王,皆會標榜漢高祖、漢光武帝,但無人去自比漢文帝。所以成就漢文帝的獨一無二。欲望膨脹起來,誰又能控製住呢?難道像霍光一樣,不算是失禮嗎?像諸葛亮那樣死而後已,古今一人而已!人隻要有機會,都會像梁冀一樣跋扈。董卓、王莽、曹操、司馬懿那樣的人,一定還會再出現。這就是人性啊!”


    “像我這樣恪盡職守,比那些人好太多了,我隻是僅次於霍光罷了。”


    “難道七郎不知道我的難處嗎?我從一個侍衛成為宰相,我要給自己留後路,也不會有今天的位置。我們之間的間隙並不大,用手輕輕一推,就能合上。”


    “現在聖君降臨,古往今來沒有這樣的大世。我們當齊心協力,薪盡火傳。這是我們名垂青史的機會啊!”


    李林甫並沒有因為李瑄的話而憤怒,他現在是真心想與李瑄臨時止戈。先與李瑄聯手,搞死李亨。


    他與李瑄有同樣的政治訴求。


    李瑄是聰明人,太子刻薄寡恩,繼位後一定不會放過李瑄。


    他不信李瑄會高尚到扶持太子繼位。


    李林甫一直認為道德這東西,僅僅極少數人擁有。


    隻是大部分人沒有釋放欲望的能力而已!


    像漢文帝一樣,掌握天下權柄,卻能約束自己的欲望,所以李世民都覺得自己不及漢文帝。


    道德高尚的人,可以尊敬。但如果觸及自己利益的人,不論是誰,李林甫都不會客氣。


    “右相確定與我隻是很小的矛盾嗎?”


    李瑄聽到李林甫說“我僅次於霍光”有點無語。


    不過話又說迴來,李林甫確實有能力和手腕,隻是把權力看得太重。


    但他絕不認為自己和李林甫是小間隙。


    對李林甫知根知底的李瑄,也不會相信他。


    “本相承認,以往對七郎有些不敬,但未對你造成傷害。我現在真心實意向七郎道歉。七郎是寬廣的人,《論語》上說:成事不說,遂事不諫,既往不咎。”


    李林甫真誠地向李瑄說道:“我要為自己家族考慮,七郎難道不需要嗎?”


    他不斷暗示,想曉之以理,動之以情。


    昨日迴家,嘉猷觀中,李騰空說阿爺老了。


    別人說這話,一定是對他的諷刺。但李騰空說這樣的話,是真心覺得自己父親太操勞了。


    李林甫對著鏡子看了半天,他覺得女兒說得不錯。


    偃月堂中,也思考不到對付李瑄的計策。


    李瑄總能避開過錯,離間他身邊的親信。


    以至於依靠他的官吏,人人自危。


    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


    朝堂需要大變,他需要等待,等待聖人猜忌李瑄的時刻到來。


    這一切的破局點,就是他和李瑄一起先弄死太子。


    “我能明白右相的意思,但右相是臣,太子和聖人一樣是君,說話要注意點。我是忠臣,隻會按照忠臣的行徑去做。李牧、蒙恬的結局,也不過是將領的一種歸宿罷了。如果有那一天,我不會後悔。如果右相再說這樣的話,我必聖人麵前彈劾右相!”


    李瑄鬆開李林甫的手,正色地說道,仿佛不想再與李林甫親近一樣。


    “你……”


    李林甫瞪大眼睛看著李瑄,難道這小賊真要將“忠誠”貫穿到底?


    連家人都不在乎了嗎?


    他雖弄權,卻一直想為家族子女留一個富貴。


    不過李林甫一直覺得李瑄比他還奸詐!


    “等七郎娶妻生子後,就知道一切沒這麽簡單!我言盡於此。化幹戈為玉帛,是我的意願,七郎接不接受,也就這樣了!”


    李林甫最終還是將怒氣忍下來。經過上一次的打擊後,他更有忍耐力。


    所以這一次遭受更大的打擊,他能有一個清晰的認知。他知道自己失敗在哪裏,能鎮定心境。


    在丟下這句話後,李林甫走出興慶門。


    李瑄看著李林甫的背影,沒有迴複。


    他好奇年底機會到來時,李林甫會不會像曆史上那樣,再次對太子動手。


    李瑄覺得他會。


    但失去三司,又有裴寬的掣肘下,李林甫一定不能再牽連三百家。


    而太子經過王忠嗣案後,會比曆史上更膽小謹慎。


    李瑄不僅僅與李林甫有仇怨,在觀點上,也與李林甫大相徑庭。


    李林甫認為地方上許多媚上欺下的官吏,都是一些小問題,給予地方上利益,大唐才更穩固。


    從古至今,都是大族統治百姓。


    而李瑄認為,大唐現在的一切,都如空中閣樓。


    一條蛀蟲不關鍵,但滿是蛀蟲,遲早將根基腐蝕,樓台倒塌。


    安史之亂,隻是加速盛唐的崩潰。沒有安祿山造反,盛唐也會一去不複返,直至滅亡。


    兩人一個坐車,一個乘馬,同迴平康坊。


    一前一後,同一條路,卻也形同陌路。


    “父親,七郎又升官了……”


    李瑄兄弟幾個一迴到宋國公府,李琅就迫不及待地向李適之說道。


    他們幾個兄長因弟弟為榮。


    起初,李適之罷相,他們失去宰相兒子的身份。


    可沒過多久,他們就被聖人升官,宋國公府,較之以往更加尊貴。


    七郎手握近三十萬大軍,深受聖人寵信,將來拜相是板上釘釘的事情。


    “七郎還有什麽可以升任的?”


    李適之的腦子一時沒有轉過彎。


    “聖人將河東、朔方的兵權,黃河轉運大使、河朔押蕃使、三受降城絹馬互市使都交給七郎。”


    李琅搶著說道。


    “還可以這樣嗎?”


    李適之震驚不已。以前當過節度使的李適之,知道此舉意味著什麽。


    隻要李瑄想,就有讓天下動亂的能力。


    同時,李適之產生憂心。


    在儀門聊了一會後,他讓兒子們各忙各的,將李瑄單獨叫到前廳。


    “七郎,這麽多兵馬,能一直掌握嗎?王將軍曾是聖人幹兒子,但結局卻是令人寒心。在之前,聖人對王將軍無比信任。”


    在前廳坐下後,讓奴婢離開,李適之鄭重地詢問李瑄。


    在家養老以後,李適之以旁觀者的身份觀察朝廷局勢,比身在相位的時候更有真知灼見。


    “父親放心,孩兒的目的是拜相。掌握四鎮兵權時我有分寸,聖人不會猜忌我。”


    李瑄讓李適之放寬心。


    曆史上的安祿山照樣掌控二十萬大軍六七年,直至造反。


    隻要能給李隆基哄開心,都不是問題。


    而且李瑄也有自己的計劃。


    他當然不能主動造反。


    否則苦心經營的名聲就臭了,還會如過街老鼠一樣,人人喊打。


    最起碼在士族大臣和百姓看來,李隆基為他恩寵有加。


    李隆基現在又沒有什麽大過失。


    所以李瑄要等待機會到來。


    “等七郎這次與吐蕃大戰獲得勝利,名聲將更上一層樓。為父覺得七郎有入相之勢。”


    李適之認真地說道。


    得到這個消息,他認為李瑄已經具備軍功入相的資格。


    不過拜相全靠李隆基,除非李隆基詢問大臣,否則誰也不能幹預李隆基的意誌。


    就看李隆基最終的意願,敢不敢行曆史性的壯舉。


    “孩兒一定會努力的!”


    李瑄重重地點頭。


    他的時間不多,最好能在兩年內成為宰相,進行布局。


    “關於太子之事,七郎未來如何應對……”


    此話李適之一向欲言又止。


    但李適之是一個性情豪爽的人,終於忍不住問出來。


    等太子榮登九五後,必然會找機會算計李瑄,最好的結局,也是罷免官職。


    “父親以後不必問這樣的話。孩兒會完美處理與太子的關係。就像我一步步走到現在一樣完美。”


    李瑄莊重肅穆地向李適之說道。


    他知道父親的良苦用心。但造反之事,絕不會向任何人吐露。


    連父親都覺得他是忠臣的時候,才能等到時機成熟的時候。


    “陸象先說得對,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是為父想太多了。”


    李適之搖了搖頭。


    以後他不會再過問關於太子的事情,他相信七郎。


    不一會兒,宦官林招隱入宋國公府,為李瑄送上諸葛亮劍。


    除此之外,還送給李瑄驪山下一座豪宅,兩片果園。


    李瑄謝恩!


    河東、朔方的帥印,需要過段時間,才能交給李瑄。


    王忠嗣出獄後,就拿到詔書,李隆基催促王忠嗣速速到永嘉郡上任。


    以後由長史入京述職,若無詔,王忠嗣不得迴京。


    李瑄以向王忠嗣請教朔方、河東軍務要是為由,請王忠嗣到興慶宮,與其交接。


    李隆基應允,讓李瑄在交泰殿與王忠嗣交接軍務。


    交泰殿在興慶殿後麵,是興慶宮中的便殿之一。


    第二日下朝後,李瑄與王忠嗣一起坐在交泰殿的偏殿之中,為防止李隆基起疑心,李瑄特意拉高力士作陪。


    一連三個時辰,李瑄都在與王忠嗣聊朔方、河東的軍事,包括哪一軍將領的性格,哪一軍副將是誰,幕府成員。李瑄都用小本子記錄下來。


    許多都是耳熟能詳的名字。


    由於朔方三年來無戰事,李瑄的老部下王思禮還是豐安軍使,阿史那扶汶為豐安軍副使,另一名副使是一名叫郭合蒼的人,以前也是李瑄的衙將。


    連與李瑄有間隙的渾釋之都離開皋蘭州,在朔方為將。


    還有朔方、河東的防務,王忠嗣沒有絲毫保留。


    和王忠嗣曾經料想的一樣,李瑄得到了他的兵馬,隻是沒想到是以這種方式。


    王忠嗣想著李瑄最少十年後才會有上將之勢,短短三年多,李瑄就已蓋過他的功績。


    他也挺佩服李瑄的。


    對吐蕃的引誘,對迴紇的突襲,又收複九曲。


    每一戰迅速又漂亮,戰損比他自愧不如。


    交兵馬交給李瑄,他很放心,他相信李瑄會善待士卒。


    從李瑄突襲青海,拯救老弱婦孺來看,李瑄有將之仁心。


    王忠嗣並不覺得李瑄是好戰之人,一百多年來吐蕃對大唐威脅太大,必須懲戒。


    “王太守如何看待河隴即將到來的大戰?”


    在河朔軍務交接完畢後,李瑄當著高力士的麵,問王忠嗣河隴戰事。


    李瑄會善待王忠嗣麾下的僚屬,不解其幕府。


    王忠嗣屬於被貶,不可能提攜手下。


    李瑄也沒有那麽多人手,接替王忠嗣的幕府。


    河朔那些幕府成員一定惶恐,李瑄全部接手,河朔佐吏一定會感激李瑄。


    “李將軍對石堡城的策略,屬於上上之策。韋孝寬當年在平定關東的時候,麵對堅固小城,主動放棄攻堅,尋求主力決戰。決戰勝後,堅固小城不攻自破。待李將軍此次旗開得勝,石堡城將唾手可得。”


    “其他我不好評價,相信李將軍已經有計劃。我會在永嘉郡等待軍功傳至。”


    王忠嗣認同李瑄對河湟的布置,如果是他也會那麽做。


    至於即將發生的一戰,王忠嗣不知具體,不解李瑄如何布置,故未多言。


    “朔方經略軍五千精騎、一萬輕騎,河東天兵軍五千精騎、一萬輕騎,皆為精銳。輕騎遊弈,精騎可摧鋒之用。”


    王忠嗣提醒李瑄這一點。關鍵時刻,可盡用這些騎兵參戰。


    這些年,他挑選從突厥大戰中繳獲的良馬,投入河東、朔方的資源訓練這兩支軍隊。


    裏麵有參加桑幹河之戰、滅突厥之戰的精銳猛士。


    他們日夜思戰,遇戰必爆發出強大戰鬥力,王忠嗣不想李瑄埋沒他們。


    “合適時機,我會重用!”


    李瑄要慎重考慮。


    因為北方的騎兵一直在草原上。


    而李瑄麾下的騎兵,開始嚐試在高原上訓練,目前能適應大非川以北的環境。


    至於更往內的雪域高原,還要在海拔更高的地方訓練,挑選合適的士兵。


    以青海的海拔來看,出現高原反應的概率是很低的,李瑄相信大部分河朔士兵能適應。


    “我的兩石弓,已經用不到了。不久後會贈送到李將軍手中,希望李將軍能用此強弓,為國家建功。”


    王忠嗣沒有再說藏弓於袋的話,說完他向高力士一禮,從座位上起身。


    他與李瑄聊的時間夠長,讓高力士一直等著也不合適。


    他沒有什麽想說的,隻是遺憾要退出軍隊。


    還是以這種方式離開。


    自從監牢出來,王忠嗣在心中一直有一股悶氣,一種惆悵感。


    半生戎馬,他已經適應那樣的軍旅生涯。


    沒有黃沙相伴,看不到軍士訓練的喝聲,他徹夜難眠。


    江南的蝶舞鶯啼,絢麗花草,不是他的追求啊!


    “咬定青山不放鬆,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


    王忠嗣起身離殿的時候,念出這首李瑄很早做出的詩。


    等王忠嗣出交泰殿偏殿,此詩剛好讀完。


    這一世,不欲疲中國之力,已繳功名,是李瑄告訴王忠嗣的。


    王忠嗣希望李瑄能不忘初心,始終堅持下去。


    他可能永遠也看不到北方的邊塞風光。


    從小在太原、長安長大,卻要流落到南方。


    李瑄沒有阻攔王忠嗣離開。


    從感性上,他希望王忠嗣能重新振作起來,好好活下去……


    ……


    “七郎,忠嗣離開,大唐的西北二邊靠你了。”


    高力士拍了拍李瑄的肩膀,有的事情他心知肚明,但他比任何人都了解李隆基,即便是他也不敢勸李隆基。


    “高翁放心,隻要我在這個位置上,不論是迴紇,還是吐蕃,都不能踏入大唐疆土半步。”


    李瑄向高力士說道。


    隨即,兩人出交泰殿,邊走邊聊……


    就在這時,一名小宦官急急忙忙地跑過來,向高力士稟告道:“高翁,不好了,聖人與娘子爭吵,聖人大怒,令您將娘子送歸光祿卿的府邸。”


    “啊……怎麽能有這樣的事呢?聖人一向對娘子如珍寶一般。”


    高力士聽後大驚失色。


    玉環娘子一向善解人意,不可能無緣無故與聖人爭吵呢。


    而且已經到了送迴楊銛府邸的程度。


    李瑄在一旁聽得真切,曆史上好像就是天寶五載七月份,楊玉環被第一次送歸楊銛宅。


    “七郎,要不你去勸說一下聖人?”


    高力士想讓李瑄過去看一下,是否有什麽誤會。


    楊玉環與李隆基是他一手促成的,他可不願楊玉環失寵。


    “高翁就先遵從聖人的旨意,將娘子送到光祿卿宅院。我敢擔保,以聖人對娘子的寵愛,不須多久,就會再接娘子入宮中,恩愛如初!”


    李瑄不願現在去摻和李隆基的家事。


    說不定李隆基正在氣頭上。


    “就聽七郎的!”


    高力士沒辦法,隻能先遵從李隆基的命令,將楊玉環送入楊銛宅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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