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舒在蘭溪又是幾日,卻絲毫不見董色留下的任何痕跡。她仿若憑空出現在寺內雪道,留下一行深淺足跡在白舒心頭,又憑空消失不見,散若雲霞。


    白舒曉得董色的厲害,昔日魔宗中玩世不恭的小公主,若真鐵了心避開白舒不見,任白舒想盡辦法,也都是徒勞無功。倒不如請陸靜修為自己卜上一卦,或進個未荒廢的古刹和道觀,請上一炷香火,求佛拜神了。


    當下白舒在蘭溪采買了香燭紙錢,兜轉一遭往當年自己父母初見時的雪林行去。雪林周遭已無人跡,四下一片靜謐,隻偶爾積雪滑落鬆葉的窸窣聲響。


    深林之中的寒潭被積雪眾星捧月般的環在中央,絲絲寒氣渺如煙霧,凝而不散。白舒還未走近,就遠遠地站住了腳步。心下不禁悵然,想到這深林寒潭與世隔絕,自己竟是又幾分不忍打擾,更多的則是即將麵對淩問兒時那份近親情怯。


    自古青山埋忠骨,可憐雪林葬紅顏。這世上也隻有這般所在,才配得上淩問兒玉骨冰肌的身子和冰清玉潔的心吧。


    白舒蹚著過膝的深雪,來到寒潭近前。此處溫度低了不少,不過白舒護體靈力早就浸透四肢百骸,倒不覺得如何寒冷。白舒站在譚邊凝望了一晌,隻見譚波如鏡,冰潔素雅。見此場景,白舒心中情緒逐漸平穩。他這才默不作聲地擺開各種祭品,燃起香燭,焚燒紙錢,又癡癡望著火光,似有心事一般,久久出神。


    “不孝子白舒,來看您了。”火光搖曳之中,白舒雙膝重重跪在譚邊。


    這是白舒送別淩問兒之後第一次迴來祭奠,白訪雲死後尚有靈位受白家和太虛的香火,淩問兒去後真就如同漣漪散盡,一點痕跡也沒能留下來。白舒也不是沒想過給淩問兒塑碑立位,更不是沒想過要早些迴來看她。隻不過仙子一般的人物來如春夢幾多時,去也應似朝雲無覓處,白舒不想拘於俗禮。


    而不曾來看望她,卻是因為白舒連日奔忙,真就是抽不出身來。他本想著這次來蘭溪接董色,二人在一起來寒潭祭拜,也叫自己娘親看看自家未過門的兒媳。誰曾想這一去一訪拖遝了如此之久,真來看望她時,還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白舒跪在雪地之中,隻覺得雙膝被凍得麻木無感,望著眼前飄散成煙的紙錢銀寶,想到自己這兩年來的顛沛流離,白舒情緒湧動,雙目垂淚道:“娘您放心,孩兒近來一切都好,我把您當年走過的路都重新走了一遍,我見到了苗厲叔父,也見到了觀主和宗主...”


    “您不知道,我們有多麽地想您!我有多麽地想您!”白舒話至此處,情亦至真,兩行清淚灑在白雪之上,灼成斑點。


    白舒與淩問兒朝夕相處的畫麵,往日的種種仿佛又浮現在眼前。淩問兒生前白舒從來沒有在她麵前哭過,但這並不代表白舒性格中沒有那份常人身上的軟弱。他的軟弱可以暴露給敵人、朋友和愛人,卻從來沒有讓淩問兒知曉過。


    此刻二人天人永隔,叫她知曉,也無妨礙了。


    白舒哭過一刻,又揀了些這兩年間重要的事情,隱去了其中的兇險而淩問兒說了一遍。末了白舒才加了一句道:“我還想讓您知道,我已經不恨他了!”


    燕洛交界的水路之上,泊著一條不起眼的柳葉筏,雪蓬之下是船家和船客二人。


    天色將晚,暮空之上陰雲壓得很低,似乎是在醞釀著雨雪。


    那船客戴著個寬大的笠帽,遮擋住了自己的麵容,雙手縮在袖子裏麵,靠著船篷對船家說道:“老先生,我出錢把您這小船包下,咱們即刻出發吧,莫等得天氣變壞,水路也難行。”


    船家遠遠望了岸上道路深處一眼,不慌不忙道:“您有所不知了,我這船兒三天才跑一趟,從此處走水路入東洛的,隻我這一條船兒,多等片刻,說不準就又有客人登船。”


    那船家樸實笑道:“非是小老兒想多做這一位船客的生意,隻是不想有人急著趕路,卻尋不到船了。”


    那船客還要再說什麽,可見船夫質樸的麵容,那一番話終究還是咽進了肚子裏。


    夜幕初上,船家解開船尾束繩,招唿了船客一聲就要行船。船未離岸,船家卻見遠處雪林之中跌跌撞撞走出一人,這人穿了一身濕了大半的青灰色道袍,腦後墨發被黃色符紙束起,道韻貫體,卻難掩形容落寞,正是祭拜完淩問兒之後,準備迴家看看的白舒。


    船家泊船一刻,引白舒上船落座。白舒進入船艙之後微一打量,隻見一個帶著笠帽鎖在牆角的瘦弱少年,白舒也沒有什麽交談的興致,隻付了船費,也一言不發的靠在船艙之上,低頭想著心事。


    船客沉悶,船家卻是個活絡的性格,他一邊撐船奮進,一邊和白舒攀談起來,問道:“小哥這一趟是去做什麽,可是迴家鄉省親?”··.柒捌z.o


    白舒慘然一笑,直言不諱道:“家中隻餘下我一人,世上再無親人。”


    船家聞聽此言,爽朗的笑道:“老朽我也是舉目無親,可在這水上行船,山川河流相伴,卻不覺有甚無趣呢?”


    白舒下意識的抬頭望向船家,隻見船家灰發雲眉,獨立船頭雙手撐著長蒿,雙頰之上掛著淺淺的笑意,絲毫不見艱難苦恨之色。


    這讓白舒不禁想起前人所言,當下心中大感安慰,對船家說道:“漁樵於江諸,侶魚蝦友麋鹿,亦人生樂事,還是老先生看得開啊。”


    船家聞言,轉過頭來望著白舒,和煦的笑道:“小哥兒所言極是,且把這一趟水路,看做是人生旅程中的一途,若有杯酒作伴,便更好了。”


    白舒心中陰霾略掃,沒想到行一段水路也能遇到這樣灑脫的老翁,倒是自己的人生境界和格局過於狹小了。


    一路人白舒與船家談天說地,船家雖然不是什麽經世鴻儒,但勝在閱曆豐富,兩人一番交談下來,竟無甚間隙,談笑風生。


    轉眼水路已過半程,子夜十分,船家將船泊在岸邊,眾人借此機會小憩片刻。水岸兩邊影影綽綽,時不時傳來烏啼蟲鳴。夜深霜濃,天幕陰沉,整條水道之上隻有零星幾點可數的漁火。


    在蟲鳴的襯托之下,更顯四下一片靜謐。


    白舒無心睡眠,望著眼前景色,心中想到那句“月落烏啼霜滿天”,此刻不恰是“江楓漁火對愁眠”嗎?


    白舒一邊苦笑,一邊感受著此刻這純淨的天地氣息,正在這時,那個一直縮在船艙角落的少年忽然咳嗽了幾聲,他的聲音幹澀沙啞,竟似是風燭殘年的老者。


    這時候白舒才注意到,原來這個瘦弱少年一直在咳嗽,隻不過他都捂著嘴巴把咳聲硬生生的堵在嗓子裏麵,這時候許是咳嗽的厲害,竟是沒有忍住。


    白舒見此場景,心下有些不忍,便偷偷畫了一道水符,用靈氣托著將之一分為二,下麵凝結成冰,上麵的水落在冰杯之中。


    白舒此刻已有了辟穀的實力,似羅詩蘭一般,就算是出遠門,也不會準備水具,此刻白舒望著手中的冰杯,看著裏麵搖曳著的清水,下意識想到那一年自己和董色被困雪洞時的情景。


    那時候的白舒還隻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角色,沒有任何過人的本領。兩個人那時候也是沒有水吃,隻能靠著雪水相濡以沫般的求生。


    昔日種種磨難,此刻重新被白舒拿出來細細咀嚼,卻嚐出了絲絲甘甜,這都是兩個人的珍貴迴憶,一輩子抹不去的記憶。


    “若真是人生若隻如初見就好了...”白舒低頭嘟囔了一句,那少年似乎聽到白舒的聲音,壓著帽簷瞥了白舒一眼。


    白舒沒有注意到少年的動作,隻是感歎一番,就把手中的水杯遞了上去,他溫和地對那少年道:“小兄弟想咳嗽就咳吧,不用顧忌我們一直忍著,來喝點兒水,潤潤嗓子。”


    此刻白舒溫柔關切的模樣,就如同他曾經對待蕭雨柔一般,今天如果咳嗽的這個人是個女子,白舒不會再有任何一句關心。


    那少年猶豫了片刻,接過了冰杯,他伸手的一刻白舒看到他雪白一截皓腕和青蔥如玉的手指。


    那玉指觸碰到冰杯,似乎感覺不到冰杯的寒冷,反倒是他指側劃過白舒指尖時,不易察覺的顫了一顫。


    一瞬間白舒感覺到少年手指冰涼,竟似與冰杯一般無二。


    “謝謝。”那少年壓著嗓子道謝,聲音低沉沙啞,落在白舒耳中卻隱隱有著幾分熟悉的味道。


    白舒一時間有些想不起來是哪裏熟悉,便開口問道:“小兄弟你是哪裏人啊,這一趟要去幹什麽?”


    少年微微搖頭,寬大的笠帽隨之晃來晃去,卻是一個字也不肯說了。


    白舒正覺奇怪,就見那少年寬大的笠帽隨著他搖頭的動作,突如其來的在晚風之中墜下,白舒伸手去接他的笠帽,那少年也同時手忙腳亂地伸手去抓帽子。


    兩個人的手觸在一起,少年的手冰涼刺骨,白舒的手溫暖如春。


    兩人的目光也隨即交匯在了一處,當白舒看清楚那人的臉時,不禁徹底呆住了,整個人就像是失了魂魄一般,不可置信的長大了嘴巴,半晌才喊出那人的名字。


    “董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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