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年災荒不斷,並沒有新出生的孩童,裏頭年紀最小的也三歲大,此前爹娘千遍萬遍不厭其煩地叮囑孩子莫要出聲,他們年紀不大,卻多多少少能懂點事,幾乎沒怎麽哭鬧過。


    即使有,爹娘也能快速發現苗頭,迅速將孩子嘴巴給捂住。


    木槿一動不動,旁邊的崇文將耳朵附在密室門口的石頭上以便能聽到的聲響更清晰。


    流民已經進入院落,說話聲、叫罵聲交錯混雜。


    他們操著南方口音,兼之語速極快,木槿實在聽不清外頭說了什麽。


    而織女鎮卻曉得,外頭那群流民大抵已經惱羞成怒。


    喬掌櫃的院落修建得格外氣派,流民們抱著好容易宰到頭肥羊的心思興衝衝趕來,進來後卻發現不光沒有財寶糧食,連尋常衣裳被褥都無,打眼就能看出房屋主人也是在洪水裏沒了。


    “這等大戶人家,就算人沒了,總該有口糧食剩下,刀疤,你眼尖,瞅瞅哪裏有地窖,說不準能撈點子口糧出來!”


    成為作亂的流民,便意味著公然反抗官府,除卻碰見朝廷招安,否則再沒有迴頭的機會,他們豁出命隻為能填飽肚子,如今沒有糧食哪還成?


    當初碰見朝廷的官差說要剿匪,他們扛著鋤頭菜刀硬是將養尊處優的官老爺們打退,如今冒著靠近明州城被官兵發現的危險來織女鎮,不過迫於手頭搜刮到的糧食不足以養活上千人罷了。


    躲在密室中的人們屏息凝氣,靜靜聽著流民們在院落中搜刮的動靜。


    喬掌櫃的地窖不止一處,他靠從織女鎮收絲綢緞子亦或繡品賣到明州城,有專門儲存這些東西的倉庫,倉庫旁邊就挖了個地窖,尋常放些糧食等,入口並不隱蔽。


    後來木槿無數次感到慶幸,得虧有個小地窖遮掩,才不至於被流民發覺密室的存在。


    流民們皆聚在地窖入口處,就盼著能從中找到糧食。


    而結果卻令他們大失所望,地窖裏隻有瓶瓶罐罐,裏頭頂多放置醃鹹菜,醃的鹹菜長期浸在水裏,已經被泡到不成樣,壓根無法入口。


    大約逗留小半個時辰,眾人才肯離開。


    有人嚷嚷:“又不止這一處宅院,說不準旁處還能找見糧食哩!”


    藏在密室裏的人聞言終於鬆了口氣,他們實在太過擔驚受怕,倘若流民再不離去,自己恐怕就先被嚇死啦。


    提到糧食,織女鎮壓根不擔心糧食被發現,他們自認為藏得足夠隱蔽。


    裏正私心重是一迴事,關鍵時候倒真能頂事,他自覺無論放在何處都不能讓人放心,得知西邊有流民的消息後,就帶著幾百人從織女鎮外圍挖了個大坑,把各家各戶的糧食給放進去,接著填平、在地表撒幹土,可謂將事情做得天衣無縫。


    賊人隻曉得去各家各戶搜尋,絕對想不到他們能將糧食藏到這般隱蔽。


    而東小莊人口有限,無法像織女鎮般瞞天過海藏東西,木槿與族人們找了個不易察覺的地界放糧食,藏完後,她便瞞著人將糧食給收進了空間。


    其實,木槿最初猶豫過要不要故技重施借劉福貴的手把糧食放進空間,思來想去總覺得這樣太容易暴露,幹脆等藏好糧後自己再悄摸摸迴去收進了空間。


    不知道木槿已經做好萬全計劃的東小莊眾人,相比於織女鎮滿臉篤定的鄉民,皆麵帶慌張,如果真碰見眼尖的,他們藏糧的地方依舊有可能被發現。


    流民們正在大肆搜刮——


    除卻幾十戶同喬掌櫃家一樣荒無人煙,其餘皆有人生活的痕跡,摸摸灶台,甚至能感覺到殘留的溫度,動動腦子便知道,鄉民們已經提前察覺到危險、將值錢家當全帶走了。


    每搜尋一戶人家,他們便要失望一迴。


    於是,惱羞成怒的流民開始打砸房屋院落裏的家什、開始放火將屋舍燒掉。


    織女鎮後半部分房屋皆被焚毀,天空中冒起濃煙,帶來詭異的破碎感。


    流民們清楚,幾十座房屋焚燒散發的濃煙很快會被明州城注意到,他們加快了前往東小莊的腳步。


    當踏進東小莊地界時,眾人望著整齊有序的青磚大瓦房長久愣神。


    老早便聽說有波西邊逃難而來的人頗有家財,隻是人們從未親眼見識過,誰成想淪為被官府緝拿的流民後竟有了見識的機會。


    眾人抱著複雜的的心思衝進院落,八成院落有修繕過的痕跡,想必院落主人才逃離不久。


    流民們衝進去頭一件事就是尋糧倉裏的糧食,然而左找右找哪有半點糧食的影子?


    諸人看看織女鎮、再瞧瞧東小莊,心下明了,鄉民們大抵早就聽見自己過來的消息,提前將糧食給藏匿好了。


    從村頭到村尾,每戶人家都被細細搜尋過,然而無一例外迎來使人失望的結局,流民們在織女鎮開始累積的憤怒越滾越大,等到現在已呈燎原之勢。


    他們近乎瘋狂發泄失望情緒,漸漸地,失望轉化為暴虐的破壞欲,不知誰起了頭,先是用手中的木棍、大刀打砸所有能被破壞的東西,等體力消耗殆盡便一把火將房舍燒掉。


    東小莊無盡的財富在烈火中流失,重建不久的家園徹底化為灰燼。


    “那群狗娘養的指定聽見風聲啦,再找找,等把他們人給抓住,糧食遲早能找到。”


    他們毫無目的四處搜尋,不僅在織女鎮與東小莊裏頭找,連附近幾裏空地都不曾放過,可到最後依舊毫無收獲。


    地麵上沒有、所有房屋中的地窖同樣被搜過,他們總不能長了翅膀。


    流民們仍不想放棄,可兩邊數百座屋舍燃燒起熊熊烈火,數裏之外都能瞧見漫天的火光,明州城的官兵瞧見架勢,就曉得指定又有流民作亂,趕忙派出官兵前往鎮壓。


    織女鎮萬萬不能被流民占據,這裏距離明州城委實太近,倘若真被賊人給占去,明州城內早晚也要生亂。


    聽聞遠處的腳步聲,流民們趕緊扛上東西打朝西邊逃去。


    織女鎮和東小莊聽見風聲後就將最緊要的糧食藏起來,至於被褥鍋碗瓢盆等物,則因日常起居用得著,並未埋進地底下亦或放進空間裏。


    流民們一無所有,穿著亦十分破爛,放火前就先將能用的衣裳被褥帶走。


    至於灶台上架著的鐵鍋,更是早早被卸下,這可是用來打兵器的好材料,除非賊人腦袋出了問題,否則他們萬萬不會放棄鐵鍋。


    等迴去將它熔掉,好歹能做個兵器,有了兵器再麵對官兵,總不至於像從前般任人宰割。


    待官兵們趕過來,前來劫掠的賊人們早就不見蹤影,隻留下斷壁殘垣一片。


    大火依舊在燃燒,比昔日的洪水更加可怖,毫不留情將人們最後的希望焚燒殆盡。


    木槿等人在密室中躲避,哪怕地麵上的聲音已經愈發小了,他們依舊不敢踏出,生怕強盜們守株待兔。


    明州城的官兵趕到時顯然已經太遲,四處都是大火焚燒的痕跡,房頂早已塌掉,隻剩下光禿禿的牆壁□□著。


    有人問上峰:“大人,我們要不要追?”


    百戶氣急敗壞:“追什麽追?他們人多勢眾,還不是拿你的命去追!”


    明州城調來的官兵幾百人而已,且有家有業放不開手腳,遇見孤注一擲的流民,不死也要被撕下塊肉來。


    如果手下兵丁死傷太多,殘餘部眾必定要被分派到旁的去處,百戶恐怕就再做不得百戶了。


    因此,他不能追,也不會追。


    接著,百戶道:“挨家挨戶進去瞧瞧,若有活著的,趕緊救出來。”


    在百戶的概念裏,流民入侵就意味著流血與死亡,殘忍暴虐的賊人在點燃房屋之前或許已經將無辜的鄉民殺害了。


    他們挨個靠近著火的院落,然而目光所及之處竟找不見半個人影:“真夠機靈的。”


    說話的官爺麵露笑容,他實在不想看到血流成河的慘劇。


    瞧著現今的情形,織女鎮跟東小莊的鄉民們已經躲了起來,並未被賊人捉到。


    木槿聽外頭的聲音平息了好一陣,然而過去才不過小半個時辰,便又開始不安生了。


    東小莊披荊斬棘走到今日不容易,他們素來小心謹慎,聽見唿喚的聲音亦不肯輕易出去,誰曉得外頭究竟是官兵還是流民,多一分小心總歸沒錯。


    織女鎮心情略浮躁些,幾個性子急的可謂如坐針氈,不過瞧著東小莊雷打不動的模樣,他們亦不敢率先出去,唯有安靜躲藏在密室裏。


    密室中沒怎麽有光亮,日夜已然顛倒。


    待過去最初的焦急,密室中眾人可謂是穩如泰山,反正一時半會死不了,還是老老實實呆著罷。


    等手中幹糧消耗殆盡,他們才試探性從密室走出去。


    木槿利用手表估摸了下時間,眾人至少在密室裏呆了五天,流民本就懼怕官府且手中沒有足夠的幹糧,他們頂多在此守三天,絕不會耗費太多時間。


    此時的木槿不知道,流民們已經將他們的房屋焚燒殆盡。


    她不敢輕舉妄動,隻讓幾個青壯年漢子打開密室時動作小些、再小些。


    她帶崇文金寶等手腳麻利的族人先出去探了探,見實在沒有賊人的蹤跡,終於肯返迴密室讓其餘人出來。


    除卻裏正與喬掌櫃幾家,織女鎮其餘屋舍皆屬於茅草屋,大半被燒毀。


    東小莊更是每家每戶都被放火,隻因磚瓦房新建成不久、又用青磚與糯米汁混合,牆壁格外□□,然而也僅僅餘下了牆壁而已,屋頂還有房屋中所有的家什早已化成灰堆積在原地。


    木槿努力說服自己,命能留下來已經極為幸運,那些身外之物總能再積累,往後還會有的。


    饒是如此,她照樣控製不住紅了眼圈。


    有的人已經捶地痛哭:“老天爺,你咋就不給俺條活路呐!”


    男人年近四十,隨車隊從西邊曆盡千辛萬苦來到東小莊,好容易有了屬於自己的房屋土地,卻伴隨洪水的到來化為烏有,後來又在鄉鄰的互相幫襯下將房屋修繕好,本以為日子會稍微好過點,卻又迎來人禍,活著明明是見再簡單不過的事,怎麽到他身上偏就這般艱難!


    鬧天災時,屋裏還能剩下點東西,可人比龍王爺兇殘多了,竟讓他們一無所有。


    男人的兒子早已成家,結果卻帶著孫輩死在了洪水中,隻剩下老兩口與才十歲的閨女相依為命,流民們的到來使他們的生活雪上加霜,教人覺得沒了盼頭。


    不光他一個人失態,抱頭痛哭、因過分難受而一口氣上不來暈厥過去的比比皆是,他們的家人甚至因過於傷心呆滯到來不及扶起他。


    等緩過氣來,跑到廢墟裏仔細瞧,連鐵鍋都被這群天殺的給搶走了,當真不讓人活命。


    “官府咋就不剿了他們呐,淨拿我們老百姓出氣!”織女鎮的老翁邊抹眼淚邊罵道。


    也有人後悔,他覺得當初逃命時應當再麻利點,將鐵鍋帶走就好了,真想扇自己兩巴掌。


    然而他忘記,當初不曉得流民什麽時候會入侵,隻能先將最最緊要的糧食藏匿好,等察覺到動靜,流民們距離村莊已經極近,他們來不及做太多動作。


    總而言之,接踵而至的天災人禍將人們折磨得苦不堪言,眾人再沒有水災結束後立馬修整宅院的鮮活勁。


    木槿看周遭被歎氣、哭泣聲所圍繞,曉得再消極下去不是法子,努力加大嗓門對眾人說道:“能讓我們活命的糧食還在,俗話說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隻要人還在,過個三五年總歸能將東西置辦齊。”


    有人已然失去理智,聽見木槿的話,忍不住嘟囔:“說得倒輕巧,出力氣的又不是你。”


    織女鎮少有婦人拋頭露麵,他早就看不慣木槿,在他眼裏,蓋房置地都是男人的事,女人隻管在家中相夫教子、織布繡花就成,東小莊那個婦人偏要反其道而行之,著實教他不喜。


    如此緊要的關頭,木槿懶得將精力浪費在無關緊要的人身上,連搭理他都不曾,那人隻好訕訕地閉上嘴巴。


    搜查織女鎮入口二三十戶人家的時候,流民尚未氣急敗壞,他們的房屋尚算完整,被燒掉房舍的人心中五味雜陳,難免酸上幾句,好在對方念著鄉裏鄉親共同患難的交情未曾計較。


    至於東小莊的房屋,則無一例外被縱火焚燒,眾人呆呆看著隻剩下被繚繞四散的煙霧所熏黑的牆壁,好似所有力氣都被抽空。


    明明幾個月前才修好,明明以為往後就能好生過日子,結果迎來的依舊是苦難、仿佛看不到盡頭的苦難。


    底層百姓最善於忍耐,對於他們而言,逆來順受是人生的底色,短暫抱怨過後,人們帶著認命而麻木的表情重新給房屋添磚加瓦,恢複成從前的模樣。


    木槿就在旁邊看著,仿佛有人突然將他們身上的生氣全部偷走了,很多人臉上已經沒有最初鮮活的表情,一個個行屍走肉慢吞吞做著重複的動作,看在眼裏心酸極了。


    那一刻,木槿恨極將他們好不容易重建起來家園毀掉的流民,恨到想要把那群人扒皮抽筋。


    此時的她不知道,東小莊隻是這個時空小小一粒粉塵,在更多地方,柔順且善於忍耐的百姓都控製不住變得暴虐嗜血,被各種天災人禍逼著成為自己曾經最鄙視的人。


    百姓們的鮮血澆灌在世代生存的土地上,成為曆史車輪碾壓過的最最無足輕重的泥土。


    朝廷已然心力交瘁,數年後才徹底將動亂平息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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