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來東小莊查探戶籍的官爺後頭又到過一迴織女鎮,聽裏正說是帶著底下幾百號官兵下去辦差的,結果匪徒聚集的規模實在太大,官兵們最後竟四散而逃,生亂的地界在明州城最西邊,聚集織女鎮少說也有數百裏,等來到織女鎮附近時,官爺們可謂人馬俱疲,加上許多人在打鬥中受傷,不得不在織女鎮暫時歇腳。


    裏正當然好吃好喝招待著,偶然從口風鬆的官兵嘴裏得知這個消息,用積攢了幾十年的耐性順利掩下駭然,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繼續同官爺們閑話。


    裏正幾十年人生中遇見最大的變故有兩件,一是東小莊幾百號人毫無征兆變成他的鄰居,二是幾月前的洪水,本以為熬過洪災就安生了,卻不成想西邊還有反賊虎視眈眈。


    裏正在接踵而至的災難中見識到東小莊強大的自保能力,他得知消息不久便將口風傳給了東小莊。


    “俗話說遠親不如近鄰,我從不把你們當外人,今日冒著殺頭的危險把消息告知於你,就盼著咱們能夠齊心協力,不讓匪徒有空子鑽。”


    為得到東小莊一句牢靠的承諾,裏正將事情說得格外誇張,就盼東小莊能承他的情,危難之際能拉他一把。


    無論裏正出發點如何,木槿都極感激他能把消息傳給東小莊,她道:“若沒有織女鎮在旁邊扶持著,我們哪能這麽快就在明州城安了家,大水來的時候也多虧你們肯帶我與族人們上藥山,我們都承著您的情呢,往後真有不太平的時候,咱們還得相互扶持保護家業。”


    織女鎮想借用東小莊的武力,東小莊何嚐不是如此,自打在南邊定居開始,他們不過圍著東小莊丁大點的地方打轉,頂多去趟明州城置辦家什,假如往後出了岔子,還得求織女鎮的鄉民們領道。


    木槿的話猶如一顆定心丸,將裏正的擔憂給壓了下去。


    風調雨順的年節人人不愁吃穿,自然不擔心遭受搶掠,等到災年人人餓肚子的時候,再溫馴的人都會變成毫無理智的怪物。


    織女鎮素來以富庶聞名,假如最後真生亂,遲早會引來盜匪、叛軍以及各路趁火打劫之人,他們必須使東小莊與自己一條心,如此才能多些勝算。


    木槿的話音落下,裏正眼裏終於帶上了真情實感:“是呐,總歸還要鄉鄰間互相幫襯著才好,否則隻能叫外頭人看了笑話。”


    無論哪段曆史,每逢災年都得亂上幾迴,再嚴重些,甚至會導致王朝顛覆。


    裏正的話說明西邊亂黨的規模不大,大致在幾百左右,否則官府不會隻派那麽點人前去平叛,官兵們之所以不敵賊寇,蓋因對方存著今日不死明日也會死的念頭殊死搏鬥,而自己則有家有業,打鬥起來難免畏手畏腳。


    已經有那麽多人死在天災裏,木槿隻盼著莫要再出現人禍,否則普通百姓實在沒了活路。


    木槿並不喜歡將威脅瞞住,給族人們製造和平假象,眾人在接二連三的困難磨礪中變得愈發堅韌,不需要所謂的英雄將擔子全部承接到自己身上,他們自己就是英雄!


    族人們果然沒有讓木槿失望。


    聽聞西邊出了亂子,他們經曆短暫的驚駭之後就商量起應對的法子——


    既然無法逃避戰火,那麽唯有挺起胸膛應對。


    依族人們的看法,他們當初麵對兇悍的土匪尚且可以全身而退,對胡亂糾結起來的流民實在無法產生太深刻的畏懼。


    當然,若流民人數像滾雪球般越來越大,那便是另外一副情形了。


    何況每戶人家的青壯年手中都有大刀,武器比許多官兵還要齊全。


    是的,官兵們遠不如後世影視劇中呈現的那般威武齊整,能人人配備長槍大刀且擁有統一的製服的絕對屬於精銳,木槿等人見過的官兵很多武器都不統一,有的手握大刀、有的拿著紅纓槍、有的抗著快要生鏽的自製短刀,裝備著實有些參差不齊。


    種種對比之下,相比於仿佛待宰羔羊的其餘村落,東小莊的戰鬥力實在不可小覷,他們總有幾分對抗流民的底氣。


    “他娘的,老子在洪水裏都活過來了,還能怕外頭幾個流民不成?到時候來一個殺一個!”村裏脾氣暴虐的漢子嘔吼道。


    他說話的滋味格外複雜,不光氣憤,還有隱約幾分委屈在。


    憑什麽?


    老天爺憑什麽讓他來承受那麽多生活的苦難?


    西邊旱災導致的十室九空、逃荒路上的百般磨難、洪災中的艱難求生……


    接二連三的災難與困厄仿佛一座大山,將他壓在底下喘不過氣來,活著明明是件最簡單不過的事情,偏到了他們身上就變成了奢侈。


    漢子的話讓眾人想到四年來自己過得竟如此憋屈與困難,有的人家甚至親眼看著妻兒老小被淹死在跟前,被刻意遺忘的記憶從頭腦中瘋狂蔓延,帶給人無盡的痛苦與窒息。


    木槿無法控製地想起穿越之後如何開啟生存的地獄模式、想起許多已經消失掉的熟悉麵孔,心中百感交集。


    良久,她對眾人說道:“我曉得你們心裏不好受,可咱們既然能活下來、能在人生地不熟的異鄉牢牢紮下根,就再沒有旁的事能難住咱,眼下且好生準備著,雖說他們不一定能成氣候,但我們好歹都該有個防備。”


    這時候,人已經不再是人,很多人在生死考驗中變得扭曲,如果流民真打到此處,就不僅僅是圖財,更是要百姓的命。


    君不見古往今來無數戰爭中的屠城慘案。


    大夥皆置下不少家當,錢財好說,木槿對東小莊各家各戶的家底一清二楚,都是金子,揣在懷裏便能帶走,糧食也能裝在她空間裏,至於剩下的都能重新置辦,老話說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隻消把命保住,家業總會再掙出來。


    亂世裏人命如草芥,如果亂起來的話,或許在他們聽到風聲之前明州城就會先將城門關閉,木槿預備再帶東小莊的青壯年去村旁的荒地瞧瞧,看是否能找出片逃生之處。


    等真正走出去,卻讓人大失所望。


    木槿瞧著光禿禿的土地,深深歎了口氣。


    若當初的蘆葦地還在就好了。


    還記得去年她因得罪張家的緣故,被張老爺的爪牙四處搜捕,得虧有蘆葦和雜草的遮掩方能逃過一劫。


    而如今,連那片荒蕪的土地都因洪水的衝刷變得“光潔”,上麵隻覆著薄薄的土壤,原先野蠻生長的植物皆已不見蹤影,看起來荒涼到可怕。


    跟隨木槿出來的族人望著起伏的丘陵,臉上同樣難掩失望表情。


    方圓幾十裏竟沒有他們的藏身之地,倘若真有流民打過來,唯有老老實實扛著大刀上去打鬥才能保住全家老小的性命。


    眾人覷著木槿的神色,即使失望也不敢多說話,一路上沉默著迴來東小莊。


    在古代呆了四年的木槿,最清楚走投無路的平民百姓能瘋狂到何等程度,即使沒有確切的消息,她也必須提前做好萬全準備,不能被打個措手不及。


    思來想去,她帶崇文去了織女鎮裏正處。


    裏正既然選擇把消息透漏給他們,就代表他沒有孤軍奮戰的底氣,希望與東小莊以結盟的形式共同抵禦強敵,作為土生土長的人,裏正知道的指定比他們更多。


    裏正看見木槿並不意外,他就知道東小莊會找上門。


    木槿也不同他客套,直接開門見山道:“自打前兩日您把西邊打仗的消息傳過來,我跟族人們心裏總歸不踏實,不知道您是如何打算的?”


    除卻家中女眷,裏正實在沒有同女娃子打交道的經驗,也不知道東小莊那群人如何想的,竟教個婦人成了他們的村長。


    裏正不想立馬把底牌露出來,他摸了摸胡子道:“作甚打算?反正也打不過,能多活一日是一日罷了。”


    木槿知道,裏正這是想看她的誠意。


    在裏正眼裏,他冒著消息走漏的風險知會東小莊,如今東小莊在外頭轉了幾圈走投無路才迴來找他,自己若再巴巴貼上去,未免太過掉價。


    “上迴您過來以後,我便跟族人們商量該如何應付此事,我們雖從西邊帶過來幾把大刀,然而實在比不得外麵那群天天喊打喊殺的,何況還有許多老弱婦孺,思來想去還是覺得先找個容易躲避的地界將這陣風頭避過去要緊,這才過來跟您討主意。”


    木槿將前因後果說與裏正,屏息凝氣等待他的答複。


    裏正見東小莊不曾隱瞞,心中略舒坦些。


    他說道:“我將你們當成自己人才往外說了此事,你們切不可再同旁人說起。”


    木槿承諾:“您放心,我必定守口如瓶。”


    裏正把喬掌櫃密室之事告知給木槿:“當年喬三漢花費頗多才將密室整治好,藏五六百口人應當不成問題,不過糧食卻是帶不進去了。”


    即使喬掌櫃將密室修建得再寬敞,容納五六百個人已經是極限,而且為了節省空間,有半數人隻能站著。


    在空間如此有限的情況下,裏正反複猶豫是否該把密室之事告訴木槿,如今他還是說了。


    藏在密室並非萬無一失,隻能說讓流民捉到自己的可能略微降低點,假如密室不幸被發現,那麽東小莊便會成為守護他們的第二重屏障。


    誠然,裏正抱著利用的態度對待東小莊,隻是織女鎮也討不到便宜就是了。


    木槿和裏正對彼此打的算盤一清二楚,他們皆無退路,默契地選擇同對方合作生存。


    喬掌櫃的磚瓦房沒有被洪水衝倒,隻房頂被掀去大半、門窗亦不見了蹤影,在落日餘暉下頗有種脆弱的美感。


    而木槿等人的到來無疑打破了寂靜,裏正用拐杖移開地麵淩亂的樹枝石粒,在他的示意下,織女鎮幾個年輕後生將遮擋密室入口的石牆移開,著實讓木槿等人震驚。


    木槿跟崇文從未見過這般規模的地窖,不,是密室!


    當初在西邊的時候,家家戶戶有挖地窖儲存食物的習慣,但往往僅能容納幾個人罷了,誰成想喬掌櫃家中的密室竟比上麵的房屋還要奢華寬敞。


    織女鎮幾個人見木槿和崇文一副沒見過世麵的模樣,臉上露出得意的表情,他就不明白了,伯父為何如此高看東小莊,左右不過一群逃難而來的災民罷了。


    看,他們這不就露出鄉巴佬的模樣來啦?


    木槿小心翼翼跟隨裏正踏進密室,今日之前,她隻曉得喬掌櫃豪富,卻不曾想到他能在織女鎮上千雙眼睛的注視下修建起這般寬敞而堅固的密室。


    她伸手摸了摸牆壁,竟是用青磚混合糯米汁黏合而成,怪不得如此牢固!


    木槿示意崇文跟在裏正旁邊,自己則不斷朝密室深處走去,她必須親自確定密室的麵積才能放心。


    裏正果真沒有虛言,密室大歸大,奈何織女鎮跟東小莊的人口太多,估計隻能挨個站著,連坐的地方都沒有太多。


    可這對他們來說不成問題,已經吃過數不盡的苦頭,眼下這點困難壓根不算什麽,活著就行。


    作亂的流民從前不過同他們一樣屬於麵朝黃土背朝天的普通百姓,辛勤勞作的果實被殘忍的上天通通收迴,因無法果腹才揭竿而起。


    休看東小莊和織女鎮鄉民對流民恨得牙癢癢,倘若自己的糧食沒能保住,他們恐怕會選擇同樣的道路。


    究根到底還是利益問題,木槿思忖道。


    正因從前是普通百姓沒有行軍打仗經驗的緣故,他們即使已經努力不驚動織女鎮,但在距離織女鎮三四裏地時,依舊被耳朵靈光的人察覺到了動靜。


    “聽聲響得有上千人,而且皆沉穩有力。”


    眾人聞言大駭,老弱病殘很難有沉穩有力的步伐,按聽見聲響的人的說法,向他們走來的應該是上千個青壯年。


    木槿與裏正的猜測跟實際情況相差甚遠,他們以為頂多幾百人,誰成想竟有千人之眾呢。


    織女鎮能聽見,過慣擔驚受怕日子的東小莊自然不會忽略,聽見動靜後,人們在鞋底裹了布料,躡手躡腳趕到喬掌櫃家。


    畢竟是人家的地盤,織女鎮的人先進去,等他們進的七七八八,東小莊才先讓老弱婦孺走進密室,青壯年則留在外頭斷後。


    木槿跟崇文等人跟在最後,將喬掌櫃家被踩出的腳印及人們留下的痕跡消去,又提前準備好的幹土撒在地麵,以此偽造出這座宅院荒無人煙的假象。


    腳步聲越發迫近,正在陪木槿善後的有糧手都抖了,他估摸這群人距離自己已經不足一裏地。


    木槿用氣音說:“別慌,莫讓他們察覺出不對來。”


    倘若讓族人們直麵流民,他們或許不至於如此慌張,可敵人一步步靠近自己卻隻能躲藏,總覺得又窩囊又驚駭。


    木槿早已不是初初穿越時麵對劫掠隻能發抖的人,此時的她無疑是最鎮定的,將破爛的櫥櫃東倒西歪擋在密室上方、又撒上層不厚不薄的土才命令崇文有糧等人合上門。


    做好來密室躲避的決定後,木槿就跟族人們商量該如何避□□民注意到房屋中有個密室。


    如果上頭什麽都沒有,萬一被眼尖的瞧見就慘了,織女鎮隻幾座磚瓦房,喬掌櫃家又是其中最氣派的一座屋舍,流民勢必會著重關注此處。


    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他們七嘴八舌商量著,果真想出個法子來。


    自打洪水來臨,喬掌櫃家就再不曾有過人煙,上頭的房頂已經塌去大半,屋裏隻剩下零星幾件不成用的家什,他們甚至不需要多做什麽,隻等人都進去後,將宅院和屋舍內撒上幹土,把人存在的痕跡消除即可。


    為避免密室的入口被發現,木槿還特地將缺了兩條腿的八仙桌給移過來,旁邊鋪設早已收集好的蜘蛛網。


    木槿與幹活的幾個青壯年最後進入,幾乎緊挨著密室入口,對外頭的聲響聽得最清楚不過。


    才半柱□□夫,便聽見了迫近的腳步聲。


    王李氏和王寶山幾乎立時將吉祥如意的嘴巴給捂住了,生怕他們發出哪怕一丁點兒響聲。


    裏頭其餘有孩子的大人做出的動作大差不差,幾乎把孩子捂到快要喘不上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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