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在昔日的王家村亦或如今的東小莊,王長壽都是王氏宗族裏輩分最高的人,他當真稀罕木槿,倘若沒有木槿,整個逃荒的車隊指定會全軍覆沒。


    最該說話的王寶興卻一反常態沒有言語。


    作為王氏宗族的族長同樣是最有威望的人,按理說王寶興最應該說幾句話,然而他始終一言不發,實在讓人捉摸不透。


    雖說近幾年的王寶興因為年紀增加漸漸多了些長者的慈祥,但老一輩人都曉得他年輕時究竟有多嚴厲,見王寶興麵無表情坐在圈椅上,竟沒有人敢主動招惹他。


    其實,王寶興所思所想與其餘人的猜測可謂大相徑庭。


    作為整個車隊的掌陀人,王寶興身上的擔子最重,自打災荒來臨,王寶興一刻都不敢放鬆,生怕讓族人們跟著遭殃,起初他沒料到木槿一個帶孩子的婦人能幫那麽多忙,對於王寶興而言,除卻侄女的身份,木槿更是與他共同帶領車隊前行的引路人。


    當初崔家傳來口信說木槿與崇文崇武因為被張員外刁難,恐怕得在外頭避避風頭,王寶興心裏總覺得十分蹊蹺,可眼下他在明州城再不像在西邊一樣有臉麵,哪裏有路子知曉實情,唯有老老實實聽從崔家的安排。


    見到木槿迴來,王寶興方才覺得心落到了實處。


    依照往日的風俗,兒女平安歸家之後自然要好生宴請族人鄉親,然而整個東小莊那麽多人,田裏又不曾收多少糧食,王寶山縱使有心卻也無力,思來想去咬咬牙說要族裏幾個年紀大的族老留下吃飯。


    世道如此艱難,誰會不曉得旁人家的難處,自然不肯留,等到飯點便起身離開了。


    王寶興特地等到最後,他預備問問五丫頭明州城裏發生的事。


    王寶興心思比誰都縝密,想來瞞不住他,木槿隻得悄悄同王寶興說起明州城裏的遭遇。


    若非木槿提前叮囑說不可驚動老四兩口子,恐怕王寶興早就大罵出口。


    “崔家實在欺人太甚,還有姓陸的小子,當初我竟看走了眼!”


    當初陸泓特地來到東小莊致謝,王寶興滿心感動,直道眼前的後生有良心。


    陸泓本就出身大家,作為童生的王寶興在旁人眼裏屬於高高在上的童生老爺,在官宦人家恐怕連個西席的位子都謀不到,他實在沒什麽能幫上陸泓的,因此,王寶興多次同族人稱讚陸泓的赤子之心。


    待知曉這幾日發生的事,王寶興心偏到了旮旯角,往日對陸泓的誇讚皆煙消雲散,隻剩下濃濃的失望。


    良久,王寶興再次發出歎息聲:“咱們曉得自個兒身份,萬萬沒有攀附他們家的心思,可崔家竟防賊似的防備咱們,陸公子全當沒看見,委實太過分,早先的恩情彼此已經還清,往後莫要再同他們往來。”


    王寶興不光說給木槿聽,同樣是說給自己聽。


    ——


    木槿連聲道:“我曉得了。”


    臨了不忘囑咐說別讓她爹娘知曉。


    王寶山夫婦不像族長王寶興見多識廣,而且夫婦兩個本就擔心兒女,倘若讓他們知道,恐怕又要跟著擔驚受怕。


    “你有分寸就成。”


    王寶興知道木槿是個心裏有數的孩子,倒不至於跟老四兩口子般擔憂。


    王寶興擺出不願意繼續同陸泓還有崔家牽扯的模樣,木槿明白此時最好不要提崔家,不過他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木槿想了想,還是硬著頭皮說道:“二伯,我在明州城給你帶了些藥迴來。”


    木槿沒有明說藥材是崔家給的,然而依照王寶興的睿智,恐怕早就猜測到藥材的來源。


    他的臉上沒有半分喜悅。


    就在王寶興開口之前,木槿搶先說道:“如今大夥剛安定下來沒幾天,還要靠您拉著往前走,您可千萬不能半路倒下。”


    王寶興明白木槿話裏話外的意思,無非是讓他保重身體。


    他歎上口氣,終究還是將東西收下了。


    等各路人馬離開,天色早就擦黑,木槿還要去趟陳寡婦家——賣綢緞的銀子還在她手裏呢。


    雖說從東小莊到織女鎮陳寡婦家不過幾步道的功夫,可如今不比從前,外頭世道大亂連人吃人的事都會發生,更逞論半夜劫財,所以木槿還是讓崇武陪著一道過去的。


    入夜後陳寡婦就將院子大門緊緊拴起來,免得有風言風語流出亦或有賊人摸進門。


    聽見木槿的聲音,陳寡婦再三確認方才放她進門。


    “妹子你咋過來啦?”


    “我把先前賣綢緞的銀子給你捎過來。”


    對於陳寡婦而言,那些銀子與她的性命同等重要,木槿既然人迴來了,就必然不會拖欠她的,不過剛迴來那陣身邊都是族人,木槿實在尋不到機會單獨將銀子交給陳寡婦。


    陳寡婦沒有繼續同木槿客套,打開包銀子的手帕:“啊,怎的這樣多!”


    看到銀子的那一瞬間,陳寡婦甚至產生眼睛出問題的錯覺,眼前白花花的銀兩似乎過於耀眼了。


    陳寡婦的反應並不奇怪,從前托付喬掌櫃把緞子賣到明州城時,能到手五六兩銀子已經算財神爺保佑,木槿直接給她十兩銀子,此刻的陳寡婦簡直看到眼花繚亂、手足無措。


    木槿低笑:“嫂子你手藝好,人家布莊掌櫃直誇你手巧哩,給十兩銀子不算奇怪。”


    陳寡婦既然能帶著兒子在吃人的世道裏活下來,最開始詫異過後,心裏便迴過味來——


    從前喬掌櫃恐怕昧下不少銀子。


    她抹了把眼淚,對著木槿連連道謝。


    孤兒寡母在荒年裏活下來比尋常人家更為艱難,何況災荒頻發,糧食的價錢一年貴過一年,別說填飽肚子,陳寡婦唯一的追求便是母子二人不會被餓死。


    要擱往年,十兩銀子絕對算大數目,足夠她跟兒子吃用兩年的,然而如今糧食這般貴,能買百來斤糧食都不容易,幸好有先前從喬掌櫃處要來的賣命錢,陳寡婦這下子總算能安心了。


    待稍稍平複心情,陳寡婦又道:“年成這般差,還不曉得明年如何,若非托妹子把綢緞賣掉換銀錢,我著實不知道該如何帶麒麟活著撐過災年去。”


    但凡是個明眼人便能瞧出來,災荒恐怕要持續好幾年,最後苦的還是底下的老百姓,陳寡婦心驚膽戰,隻管比旁人更擔憂。


    木槿知曉陳寡婦手頭的糧食隻有從喬掌櫃處得來的幾百斤,如今天氣變幻無常,照眼前的趨勢輕易不會結束,陳寡婦最好在手裏多囤些糧食方能安安穩穩度過災年。


    “先前去張家織布做繡活的時候,我還跟麒麟說迴來就給他割肉吃,結果半個銅子都沒撈到,硬生生苦了孩子,我琢磨如今有銀子,再怎麽都得讓他吃上口肉,妹子你……”


    陳寡婦顯得格外不好意思。


    在此時的鄉下,逢年過節才能有口肉吃,這還是殷實人家才能做到的,從前她家那口子在時,尚且能沾些葷腥,守寡之後隻用手裏的布頭與族裏老五家換過不到手指長的肉,陳寡婦著實不曉得還往哪處去買。


    聽見陳寡婦的話,木槿也覺得為難。


    荒年裏養活人尚且不易,南邊雖不至於剝樹皮吃,但外頭的野菜菌子皆被采得一幹二淨,哪有多餘的食物養牲畜。


    若非耕牛相當於農家緊要的勞動力,加上有餘錢買耕牛的人家怎麽也有點子家底在,恐怕耕牛都會被宰殺掉。


    去年他們辦遷居宴買的幾頭豬,已經是最後剩下的,陳寡婦很難再買到。


    瞥見木槿為難的表情,陳寡婦怕她誤會自己有了幾兩銀子就飄起來,趕忙解釋:“我並非……隻是覺得麒麟跟著我這個沒用的娘一直吃苦頭,總想讓孩子吃口葷腥。”


    莫要說講究多子多福的古代,就算現代很多父母都不會太重視對小孩子許下的承諾,像陳寡婦這般重視對兒女承諾的委實少見,至少穿越之後木槿便不曾見過。


    想到空間裏還有半斤肉不曾用來榨油,木槿道:“在明州城時,我倒僥幸得來兩斤肉,待我從上頭割塊給你。”


    眼下能榨油的肥肉更為值錢,旁的不提,就拿周遭人來說,當初王李氏見木槿盡挑瘦肉,甚至氣的擰了她一把,在王李氏的威逼下,木槿多少拿了些肥肉,除卻裝模作樣榨油用了些,剩下半斤在空間裏堆著呢。


    反正她有空間裏的植物油,對榨油需求並不大。


    陳寡婦趕忙拿出碎銀子塞給木槿。


    若非有陳寡婦相助,木槿同壓根找不到謀生手段,畢竟農家主要靠幹力氣活的漢子撐著,陳寡婦教她養蠶織布後,木槿才覺得生活有了奔頭,如今陳寡婦碰見難事,木槿幫把手是應當的。


    木槿拒絕道:“嫂子不必同我客氣,若非有你教我們養蠶繅絲,我哪有如今的營生做,這些權當我的謝禮啦。”


    接著,木槿對麒麟說:“麒麟,明個兒挎個小籃子往我家拿肉去,讓你娘給你做些好的。”


    麒麟早熟歸早熟,卻到底孩子心性,聽見木槿說讓他拿肉,眼睛立馬變得亮晶晶。


    木槿忍不住伸手摸摸麒麟的腦袋。


    災荒四起的年代裏,即使小孩子,臉上照樣或麻木或愁容滿麵,木槿已經許久不曾見過這般燦爛的笑容了。


    待木槿離開,陳寡婦與兒子一道將銀錢藏到箱籠裏。


    旁人家放個銅板都會避著孩子,陳寡婦卻從不如此,她總盼望著麒麟能夠快些長成能撐起門庭的男子漢,如此一來他們就再不懼外人欺侮。


    因此,即使麒麟尚且不足十歲,陳寡婦依舊拿他當個大人看待。


    等將銀錢藏好,陳寡婦便把兒子摟到懷裏:“有了銀子,咱娘倆再不用擔心被餓死嘍…”


    麒麟咽了口唾沫:“明天晌午還有肉吃!”


    陳寡婦不知是哭還是笑,點頭道:“明個兒給你燉肉。”


    就在母子倆以為即將柳暗花明之際,周邊似乎總有無數危險等著將人吞噬掉,在他們看不見的暗處,已經有了覬覦的眼睛。


    作者有話說:


    下次更新估計是一周之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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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90章 餓死


    眼看老娘被餓死


    等迴到家中, 木槿同樣沒有閑著。


    穿越已經兩年時間,每逢冬季來臨,周遭皆冷颼颼的, 恨不能將人給凍死,木槿實在不敢大意, 今年冬季來臨以前, 木槿就與族人們砍來足夠的柴火以備不時之需。


    經曆過重重苦難方才安定下來的族人們極具憂患意識, 總擔心老天爺不按常理出牌再降下災厄, 恨不能將所有用得著的東西給備全乎。


    這不, 王寶山又跑自家地窖裏去了。


    自打在東小莊定居之後,族人們除卻建青磚大瓦房,還有件正經事情要做, 那便是修建地窖。


    地窖在亂世裏的重要性自然不必多說,多多少少能幫助農家將糧食給藏起來,哪怕在尋常時候, 人們照樣有修建地窖的習慣, 尤其在冬日裏, 將蘿卜白菜放在地窖裏總歸比放在外頭新鮮。


    剛從地窖裏出來的王寶山心裏卻不大舒坦,裏頭固然有三千斤餘糧, 可想到從前在王家村糧倉裏動輒上萬斤糧食, 陡然產生一陣失落感。


    王寶山重重歎了口氣。


    家裏明明已經極盡儉省,如今每日隻吃兩頓飯食, 卻依舊趕不上糧食消耗的速度, 怪就怪去年新墾荒出來的土地收成太差, 根本不夠養活一家人。


    木槿邁進隔壁院子便看見王寶山抬頭望天的模樣。


    她納罕道:“爹, 你這是看啥哩?”


    “看老天爺肯不肯賞臉讓咱們過個風調雨順的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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