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客人已經問起來,王寶山索性不再遮掩,在飯桌上說了此事。


    他道:“原本以為能跟過去長見識,沒想到喬三漢竟在背地裏欺瞞我們,張家人又是狠辣的,著實讓人發愁。”


    喬三漢即為喬掌櫃的大名。


    他前頭還有兩個兄長,所以才得名喬三漢,大家平日都尊稱他為喬掌櫃,鮮有直接喊大名的時候,王寶山當真被氣急了,罕見地當著人的麵發火。


    若在陵城,陸泓說不準還能幫忙,然而事情發生在明州,著實不大好辦。


    他在明州毫無根基,老師又正處於風口浪尖。


    自從傳出老師得罪了呂首輔,他家可以稱得上門可羅雀,許多人主動撇清關係。


    陸泓總不能在如此緊要的關頭還要硬著頭皮去叨擾老師。


    思慮許久,陸泓提醒說:“出城的時候我見張家與官府中人有些交情,打聽清楚之前切不可隨便報官,若想護住兩位娘子周全,恐怕要靠族人們戮力同心才對。”


    陸泓的父親早年下放做過知縣,在數年耳濡目染之下,陸泓了解底下宗族勢力說話恐怕比官府更好用,所以才有了如今的提醒。


    王寶山也道:“我閨女亦是如此說的,那家老爺自己不做官,但本領著實太大,我們這等小民委實得罪不起他。”


    聽見王寶山的話,陸泓心中同樣驚奇。


    雖然他尚未成家,不過家中母親姊妹甚至平日接觸的其他女性親眷,料理家事倒是一把好手,但鮮少有人直接對越過父兄給自己出主意、做決定。


    陸泓心裏清楚母親姊妹為何如此,且拿母親常說的無才便是德來看,人們要求她們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最好堅持無才便是德、少打聽外頭的事,因為女人是屬於內宅的。


    包括他的母親,亦是同樣的想法。


    然而旁邊的王寶興等人仿佛已經見怪不怪。


    王寶興道:“如今被逼迫到如此境地,著實沒有旁的法子,依照五丫頭的說法做便是。”


    接著,他又道:“我晚上再往陳裏正處走上趟,定不會讓人白白坑害了咱們王家村裏的人。”


    他的話給在場眾人吃了顆定心丸,人們的憂慮終於得到減輕。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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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4章 來訪


    官兵到訪作盤問


    因著路上同生共死的情誼, 東小莊比尋常的村鎮亦或宗族更為團結,即使有人存在私心想多占便宜、有人不時發生口角,在大是大非麵前卻從不拖後腿。


    陸泓剛離開不久, 王寶興立即敲響暫時放置在他家的銅鑼召集眾人過來。


    銅鑼本屬於王氏宗族,逃荒時每當停下或者遇見危險就會敲響銅鑼, 大家對銅鑼的聲音格外敏感, 紛紛放下手中的活計趕到王寶興家。


    族人們聽說木槿與織女鎮的陳寡婦去大戶人家做活了, 看見木槿時皆帶著好奇問她活做的如何。


    王寶興清清嗓子:“喬三漢兩頭誆騙, 跟五丫頭她們說人家不在意寡婦不寡婦的, 幹活利索就成,轉頭又騙對麵說五丫頭和麒麟他娘當家的還在。這不,被府裏發現捅了簍子, 喬三漢沒事,隻苦了兩個閨女。”


    隊伍裏人人識得喬掌櫃。


    平日買糧食種子、菜種子皆靠喬掌櫃,所以每戶人家都與喬掌櫃打過幾迴交道。


    有人順勢說道:“那喬掌櫃看著就是個奸詐的, 上迴……”


    “喬三漢的事須往後放放, 如今先把城裏張家應付過去要緊。”


    王寶興按照木槿先前跟他提的法子對族人們說:“我們受苦受難許久才來到異鄉紮根, 旁人再親也親不過咱們自己人,那戶人家頗有勢力, 要麽自己派人過來要麽讓官府裏過來, 左不過要她們的命,我們不能不管。”


    “當然, 若非木槿, 俺家八口人恐怕就死在半路上, 哪會有如今的安生日子哩!”


    “旁的不提, 在土匪窩裏沒有五姑救俺, 俺早就被抓去吃了, 命都保不住,更不會得來數百兩銀子安身立命,俺記得她的恩德。”


    “俺……”


    當初木槿在逃荒路上幫忙良多,人們沒有忘記她對車隊的貢獻,皆表明態度願意在官府麵前保她。


    即使王寶順和疙瘩家這種破落戶,亦沒有說旁的。


    誠然,依照他們的心性,讓他出力氣幫忙是萬萬不可能的,然而隻幾句話的事,他倒不怕。


    至於說官府會因為他幫忙欺瞞而將人抓去,更不可能。


    一個兩個還好,官府有法子懲治,不過東小莊加上織女鎮有七八百號人,官府肯定不會因為張家而把所有人都抓去,王寶順和疙瘩清楚著呢。


    而且不管怎麽說,木槿都救過他們的命,即使平常小打小鬧不斷,王寶順甚至因為紅花的事受過木槿擠兌,在這等關乎人命的大事上,他總不能亂說話害死人。


    就算自己良心過得去,族人們肯定會因此疏遠冷落他。


    王寶順腦袋轉了好幾轉,毫不猶豫答應下來。


    木槿對族人們屈膝行禮:“若非你們肯幫扶,我必得被張家人捉去殺死,無論往後如何,我都會記住諸位的大恩大德。”


    王寶根站出來:“沒有你的話,族人們定然沒法子全須全尾活著走出匪窩,光憑這點,就得護住你,否則未免太過狼心狗肺了!”


    王寶根聲音很大。


    他不光說給木槿聽讓她安心,同時也是為了告訴在場的族人們不能做忘恩負義的事。


    王寶根打小聰明,他比族人們想的更多。


    雖然木槿礙於很多人在場沒有細說,可王寶根聽出做事的東家不是好相與的,王寶根擔心他們會利誘族人們說出真相。


    即使每家人都有數百兩銀子傍身,卻沒有嫌棄錢多的,王寶根站出來表態可以暫時壓住想走歪門邪道發財的人。


    聽罷,眾人皆點頭。


    緊接著,王寶興拄著拐杖顫巍巍來到裏正家。


    王寶興家境富裕,逃荒之前身體比同齡人壯實許多,逃荒後不光身體上受苦,腦子裏更時時擔心自己和族人們的安危,待安頓下來不用吊著口氣的時候,眾人才發覺王寶興的腰佝僂著,頭發亦白了大半,從外表看,王寶興已經與尋常老翁無異了。


    不止王寶興,隊伍裏很多上了年紀的老人皆如此。


    即使像崇文栓柱這種二十幾歲正值壯年的漢子,也因為趕路時消耗過大導致身體出現不可逆轉的損傷。


    比如崇文的腰背隔段時日就會疼上幾迴,王寶山的老寒腿亦有加重的趨勢。


    每當看見家人替自己擔憂時,王寶山總會安慰道:“能活命就該知足嘍,還有那麽多人在半路上沒撐住,身上落點病根有什麽大不了的!”


    因為身體大不如前,王寶興差點在門檻處跌了腳。


    此時距離木槿和陳寡婦迴來已經大幾個時辰,陳寡婦心裏清楚張家不會善罷甘休,待見到兒子安然無恙之後,立馬來到了裏正家。


    按輩分,陳寡婦要叫裏正伯父,她徑直朝裏正老兩口跪下,邊抹眼淚邊說起在明州城裏的遭遇。


    “我孤兒寡母不敢怨怪誰,隻盼您能給我主持公道,能讓我活著等到麒麟娶妻生子……”


    說到傷心處,陳寡婦直接伏地痛哭。


    作為本地人,她無比清楚喬掌櫃在織女鎮有多高的地位——


    鎮上五百口人,人人靠喬掌櫃做中人將茶葉、布匹、繡品倒賣出去,扳倒喬掌櫃無異於與整個織女鎮為敵。


    如果是裏正家,說不準有和喬掌櫃掰手腕的能力,然而陳寡婦家中連個男人都沒有,在織女鎮慣常受欺侮,壓根不敢同喬掌櫃作對。


    陳寡婦隻好忍氣吞聲,低聲下氣求裏正不要將自己交出去。


    裏正娘子趕緊扶起陳寡婦:“麒麟他娘,你這是做甚,大家同為陳氏宗族裏的人,你阿大自然會護住你。”


    裏正和裏正娘子半點不提陳寡婦被喬掌櫃坑害之事,嘴裏不停說會護住她。


    在織女鎮中,陳姓是個大姓,他既是陳氏族長又是織女鎮裏正,在本地頗有威望。


    喬掌櫃手裏有銀子不假,卻照樣得罪不起裏正,為了方便家裏的生意,喬掌櫃不光高價收裏正家種出來的茶葉,每逢年節之際還會給裏正真金白銀的好處,所以裏正並不願意為了陳寡婦得罪他。


    此外,陳寡婦男人已經沒了,孩子的叔伯從不顧及弟妹和侄子的死活,裏正同樣不用擔心陳寡婦的家人出來鬧事。


    心中清楚孤兒寡母鬧不起什麽風浪的他光在口頭上答應陳寡婦的請求,至於到時候如何做,則要看張家或者官府的態度了。


    倘若張家意思意思,裏正願意護著陳寡婦;若張家死咬著不放,裏正則會老老實實將陳寡婦交出來。


    結果陳寡婦剛走幾刻鍾,王寶興居然過來了。


    車隊在此建房置地已經有好些時日,作為東小莊的主事人,王寶興少不得和裏正打交道,加上裏正崇敬讀書人,他們兩個相處尚且不錯。


    裏正聽麒麟他娘提過東小莊有個婦人跟她一道去了明州城,王寶興在此時過來,想必與此事脫不開關係。


    王寶興開門見山與裏正道:“想必老兄已經聽麒麟他娘說過明州城裏的事了,我侄女家來之後同我說起,我才明白她們二人在明州城竟遇見了這等糟心事。”


    定居下來一段時日,王寶興心裏清楚喬掌櫃掌握著織女鎮鄉民們的命脈,加上他肯給裏正好處,所以裏正必然包庇他。


    因此,王寶興直接略過喬掌櫃,隻同裏正說木槿與陳寡婦的遭遇。


    裏正歎氣:“若知道明州城裏的大戶人家不好相與,我必定阻止她們,唉……”


    他反複歎氣,半句話都不提喬掌櫃的錯處,看樣子是打算死保喬掌櫃了。


    王寶興做事極嚴厲極公正,所以整個車隊裏沒有人不服他的,如果尚在王家莊,王寶興指定先將喬掌櫃處置了,然後再讓族人們對好口供。


    裏正卻不同,他比不得王寶興公正無私,就算念著喬掌櫃往日的孝敬也不能處置他,裏正在此事上總歸瞻前顧後了些。


    眼見裏正欲把話題扯到旁處去,王寶興狀似無意地說:“我本不打算淌這趟渾水,就怕會寒了族人們的心,這才找老兄你來商量。”


    裏正的年紀比王寶興小個三五歲,奈何王寶興初來乍到不能托大,反而用老兄稱唿裏正。


    裏正不明白王寶興話裏的意思,忙問:“這是何意?”


    “如今四處亂起來,今年田裏又沒有多少收成,外頭人餓極之後少不得會四處搶掠,這時候就得讓所有人擰成一把繩才能度過難關。兩個婦人的事不算大,可咱們不保下她們,其他族人指定會失望透頂,到時候怎麽會聽咱的?”


    王寶興看出裏正想犧牲陳寡婦求安穩的意思,他隻好從旁處下手,令裏正心甘情願與他一道保下兩個婦人。


    見裏正遲遲不說話,王寶興歎氣:“我把老兄你當成自己人,也不同你見外了。我打西邊過來,路上碰見許多劫掠搶奪糧食的,就靠把族人們聚在一處才安穩走到明州,路上那些力氣不往一處使的,要麽內訌把隊伍散了要麽被歹人搶劫,能有幾個全須全尾走到最後的?”


    “若放在尋常時候,我指定不願意淌渾水,然而此時正值災年,得把所有的族人聚在一處才好使力氣,總不能讓他們寒心。”


    王寶興嘴裏不停蹦出災年的字眼,聽得裏正心頭格外慌張。


    他當然明白如今老天爺不賞飯吃,外頭亂的不能再亂,且今年九月份之後一日比一日冷,地裏的莊稼長勢極差,想必不會有太多收成。


    家家戶戶靠存糧過活,明年春天差不多就到了山窮水盡之際,到時候說不準真會有人過來搶奪他們手裏的糧食。


    裏正被唬得遲遲不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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