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啟明的婚後生活總體而言還是幸福的。黃芸芸除了醜點、身上有點異味,基本上沒有其他的毛病了。這是個沉默的女人,愛和恨、歡喜和愁悶,她都用沉默來表達。廣東女人大概是世界上最適合作老婆的,黃芸芸沉默著做好一日三餐,沉默著打掃衛生,把家裏收拾得一塵不染,沉默著幫陳啟明洗衣服、洗襪子、熨燙板整,最後,沉默著懷了孕。

    陳啟明到現在也不知道黃家究竟有多少錢。剛結婚不久,他跟老丈人黃仁發提起,說想買輛車開。本來以為一定會被拒絕,因為黃仁發自己從來不開車,進進出出都是坐的士。沒想到話一出口,老黃就很爽快地答應了,說行啊,20萬以下,你看中哪款車就去買吧。說得陳啟明心裏忽悠一下子,想自己父母幹了一輩子,全部家產加起來也不夠20萬,沒想到老丈人隨便一伸手就有這麽多。在汽車展場轉了半天,最後花13萬多買了一輛紅色的天津夏利,這輛車一直開到98年。還是黃芸芸吃飯時提起,說那輛夏利太舊了,你要不換一輛吧。那時候陳啟明自己炒股賺了些錢,黃芸芸又補貼了幾萬,於是就買了輛黑色的廣州本田。

    錢是個好東西。有錢人陳啟明心態越來越平和,神態安詳、步履如水。想起當年,他經常會感到難為情,那個見什麽都想咬一口的憤怒青年真是自己麽?多可笑啊。至於那年夏天的午夜遊行,他也認為是個玩笑,是啊,熱情澎湃,但除了熱情還有什麽呢?事情有更好的解決方法。為這事肖然還跟他吵了一架,理想主義者肖然堅持說那是他一生中最偉大的壯舉,“想想吧,那個晚上,多少人?多少唿聲?多少眼睛充血?多少心靈激蕩?”

    陳啟明一輩子隻當過一次領袖,就是在肖然說的那個悶熱的夏夜,範越被打後,他們貼了大字報,到校長辦公室投訴,保衛處調查了半天,輕描淡寫地處理了一下打人保安,轉過臉來就不一樣了,說他們煽動對立情緒,要全部給處分。陳啟明快氣瘋了,當時就跟肖然發狠:“煽動就煽動,我們搞他一個徹底的!他媽的,與其坐而待斃,不如揭竿而起!”幾個人點頭稱是,迴宿舍後就寫雞毛信,然後分頭聯係各係主席、各班班長,約定在第二天下午集體遊行,雞毛信中有一句堪稱經典:粉身碎骨何懼哉,但願正義在人間!沒想到事機不密,當天就有人到保衛處去告發,校長知道後,連夜下了死命令:不惜任何代價,也要把事態消滅於萌芽之中!所有老師都出動了,挨門挨戶地做學生的思想工作,係主任還專程到他們宿舍來站崗,苦口婆心地數落了四個小時,一直到熄

    燈後才離開。那可真是鬱悶的一夜,處分肯定是跑不了的,不開除就萬幸了,人人心裏都忐忑不安。肖然歎了口氣說,唉,感覺象是大病一場。鄧輝閉著眼靠在床沿上,腦袋一頓一頓地發表評論,從學校的管理體製一直評論到民族氣運,說這個國家沒希望了,沒有民主,沒有正義,黑暗統治了一切。發完牢騷之後,有人開始數落起範越來,說他不該惹事,讓這麽多人跟著他受連累,範越盡管委屈,也隻能低著頭接受批評。那時候,誰都沒注意到陳啟明。有人吹熄了蠟燭準備睡覺,有人在翻找書和筆記本,打算第二天好好上課。當各種聲音漸漸安靜,樓下忽然傳來一聲清脆的大喊:“下來!”

    正是陳啟明。矮小的陳啟明一身白衣,站在滿天星鬥之下,站在肖然們驚詫的目光中,大喝一聲:“下來!”

    這一聲喊,喊開了所有的窗戶。肖然第一個衝下樓去,站在陳啟明旁邊,隨著他高喊:“下來!都下來!”很快地,鄧輝下來了,高斌下來了,王誌剛和劉雅靜下來了,陳偉濤、牛麗、何大海下來了……,有人還有猶豫,有人已經作出決斷,開始是幾個人,後來是幾十個、上百個人,最後所有人都衝下樓來。沒有火把,那就舉著蠟燭,蠟燭滅了,那就拆桌子、砸凳子,卷上床單和衣服,熊熊地點燃,高高地的舉過頭頂,陳啟明高喊:“還我正義!讓這裏變成1874年的巴黎!”人群中有人迴應:“砸爛巴士底!還我正義!”一瞬間無數根火把都舉了起來,腳步聲、唿喊聲、哐啷哐啷砸桌子聲響成一片,就象一鍋煮沸了的水。

    要不是陳啟明攔著,說不定真就有人要去拆房子,眼看著申冤運動就要變成集體搶劫,陳啟明急了,站在台上高喊:“還我正義!嚴懲打人兇手!”一下子就把革命隊伍拉迴了正途,人群跟著高喊:“還我正義!還我正義!!”喊了一會兒,陳啟明覺得沒什麽新意,忽然開口高唱:“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這下可就不一樣了,革命一下子有了形而上的意義,人群熱血沸騰,跟著唱了起來:“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一邊唱,一邊大步向前,從南校門到北校門,從東校門到西校門,雖然隊列不齊、雖然衣衫不整,但誰能阻擋這激情的洪流?看把那幾個保安嚇的!陳啟明一邊走,一邊高唱那句他老是記不清的歌詞:“因特什麽奈爾,就一定會實現!”然後轉過身,聲音嘶啞地對肖然說:“看見了吧,我們創造了一個奇跡!”

    六年之後,準爸爸陳啟明想起這些異常平靜,他撇了撇嘴,問肖然:“你想過嗎?我們除了在校園裏瘋了

    一迴,還做了什麽?這就叫作理想?理想就是那麽瘋一迴?”肖然臉紅脖子粗地還想反駁,他的有錢人朋友擺了擺手,說行啦,不說這個了,就算我們創造了奇跡,那也隻是曆史對不對?“還是恭喜我吧,我快有兒子啦。”

    剛結婚時陳啟明也很嫌惡黃芸芸的形象,一兩個月都不碰她一下。特別是夏天,運動中的陳黃氏腋窩下散發出來的濃鬱氣息,讓人嗅之欲嘔,嗅之胸悶氣短,嗅之萬念俱灰,常常是工作才做了一半他就中途停止,陰著臉躺到一邊,鼻孔裏咻咻有聲,象被冰雹打傷的騾子。黃芸芸知道自己有問題,這時就會悄悄地爬起來,到衛生間裏去洗澡,一洗就是半個小時,在嘩嘩噴灑的水流中淌眼淚。一牆之隔的臥室裏,她的名牌大學丈夫正在皺著眉頭長籲短歎,籲完了歎完了,再急匆匆地做上一次手工活。黃芸芸不說話,但黃芸芸什麽都知道。

    陳啟明做手工活的時候心中想的全是美女,歐美港台的女影星,國貿係的孫玉梅,有幾次想的還是韓靈。孫玉梅是國貿係的資深美女,眼大得無邊無際,身材玲瓏浮凸,還有個全校聞名的臀部。從大一到大四,不知道有多少男生給她抄過筆記、打過開水,也不知道有多少男生曾為她武鬥過。陳啟明知道,自己武大郎的身材、黑旋風的臉跟人家不是一個檔次的,所以也隻能在她走過來時流流口水、過過眼癮,沒什麽更大的企圖。自從那夜當了領袖後,孫天鵝忽然對陳蛤蟆青眼有加,主動找他借書看,還專門跑到204來,說你其實挺勇敢的,說得宿舍裏人人眼中冒火。陳啟明也壯著膽子去約過她幾次,據說國貿係的學生會主席還為此發了賞殺令:凡打脫陳某人牙齒一枚者,賞飯票若幹,打破其頭者,賞烤鴨一隻、涮羊肉二斤。最後一次約會是在畢業前夜,在校門口的情緣咖啡屋裏,孫玉梅說真熱真熱,說著就把外套脫了,拿在手裏一搖一搖地扇風,後來陳啟明終於明白那是一種邀請,但1991年的他還懵懂無知,隻顧說現代派小說對中國文學的影響,說了半天,孫玉梅歎了一口氣,說我對文學沒什麽興趣,你自己一個人在這兒坐吧,我要迴去收拾東西,我老鄉明天一早要來接我。說完幽怨地望了他一眼,在清亮的月色中嫋娜遠去,隻留下追悔莫及的陳某人。他當時柔腸百結,差點把嘴唇都咬出血,垂頭喪氣地倒在椅子上,聽見喇叭裏唱著:昨夜的,昨夜的星辰,嗯嗯嗯,已墜落……

    一直到96年,陳啟明還隻有過一個女人。他甚至認為自己對美女已經有了免疫力,再美的女人看一年,也不過是一隻鼻子兩隻眼,碳水化

    合物而己,隻要構造上不缺什麽零部件就行了。再說黃芸芸也真是不錯,自己吃不講究穿不舍得,卻給他買了一身名牌,連襪子都是英國的。人總不能樣樣都占全了,有車有房,有地位有尊嚴,夫複何求呢?女人嘛,不過是一味作料,加上它,飯香點,但終究不能把它當飯吃吧。

    黃振宗就是這個時候懷上的。那時劉元正和程露如膠似漆,咬著鉛筆在家裏寫萬言書;韓靈似睡未睡地躺在床上,想起肖然來,有時笑,有時又忍不住地歎氣;那時肖然正坐在火車上抽煙,窗外夜色蒼茫,偶爾有燈光閃過,象不眠人的眼睛。在深海花園的豪宅裏,黃芸芸洗完澡出來,往腋窩裏塗了兩大把香水,對著陳啟明的後背平靜地說:“來吧,給我個兒子,以後你幹什麽都隨便你。”

    黃芸芸初中沒畢業,又不讀書不看報,擱了幾年,連字都不識幾個了。她那天在家裏打掃衛生,把書架裏的書按高矮厚薄重新排了一遍,還在旁邊放了一束白色的劍蘭,看上去挺順眼的,跟電視上那些有錢人家裏差不多,黃芸芸自己都有點得意,心想陳啟明看見一定高興。那天深錦興的價格跌了一毛二,金田盤整了幾個月,價格一直在14塊左右晃蕩,離陳啟明的買進價位還差兩塊多,看得他鬱悶無比,垂頭喪氣地迴到家,一看到黃芸芸弄亂了他的書,立刻氣不打一處來,想罵上一句,話到嘴邊又憋了迴去,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一甩一甩地走到書架前,嘩嘩地把書全扒到地上,然後鼓著腮幫子在那兒生悶氣。生完了氣,開始按經史子集的順序重新擺他的書,擺得當當作響,象打牆一樣。黃芸芸知道自己做了錯事,心下懊悔,湊過去想幫他布置,剛拿起兩本書,陳啟明就停下手,皺起眉頭厭惡地瞪著她,瞪了足足有一分鍾,然後一句話都沒說,轉過去繼續哐當哐當地打牆。

    黃芸芸一下子僵在了那裏,想說點什麽,嘴唇張了幾次,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站了半天,她默默地把書放下,一個人悄無聲息地走到廚房裏,頭頂著廚櫃發了一會兒呆,然後開始洗菜切菜,肉切片,藕切塊,洋蔥切成絲,什麽都切完了,她用手擦了一下又小又醜的眼睛,眼淚刷地流了下來。

    (八)

    肖然的第二家公司還是做肥皂的,叫安爾雅日化公司,生產的香皂香得能拱翻鼻子,但一擦在身上就掉渣,一塊120克的香皂用不上半個月就化為鳥有,“化為鳥有”是肖然評價劉元的話,劉元被程露幫著搬了一次家後,身上隻剩幾百塊,隻好厚著臉皮找陳啟明借錢,陳啟明跟肖然提起這事,肖然鄙夷

    地哼了一聲,說就你錢多,願意填他那個無底洞,他啊,活該餓死,他自己的錢呢?都喂了鳥了。

    肖然到安爾雅不到二個月,這公司就已經快垮了,配方改良了幾次,不是擦不出泡沫來就是臭哄哄的,倉庫裏堆了幾百萬的破肥皂,白送都沒有幾個人願意要,眼看著手裏的錢越來越少,老板陸錫明愁得幾乎抓破了頭蓋骨,在辦公室裏團團亂轉,還信誓旦旦地立下軍令狀:“誰要是能把這批貨處理了,我他媽的立馬提他當副總!”

    副總一個月一萬塊,這在深圳不算是高薪,幾年之後,肖然公司裏一個普通經理都有這個數,他收購凱瑞達時搞了一個項目小組,連裏麵的打字員一個月都能拿到四千多。但在1995年,一萬元的工資對肖然來說還是一塊巨大的肥肉,人的理想往往也是與時俱進的,那時的肖然沒想要當個大實業家,能找個好工作,多掙點工資就不錯了,“要是一個月能賺一萬塊,”他對韓靈說,“那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啊,走到街上,肯定看什麽都便宜。”

    他從肉牛公司走得很不愉快,牛侄兒一天比一天刻薄,先是停了他的所有工作,然後又不斷地降工資、扣獎金,到1995年6月份,他每月隻能拿到六百多,比保安的工資都低。肖然忍氣吞聲地又幹了兩個月,一邊四處投遞簡曆,一邊催要他前期的兩筆迴扣,寶安信達廠的衛老板還算講信用,明知道肖然不管事了,還是給了他四千多塊。錢到手後,肖然拿著辭職報告找牛侄兒假惺惺地客套了半天,說經理我知道你一直懷疑我吃迴扣,現在我要走了,就跟你說句實話吧:“我到公司快四年了,沒占過公司一分錢便宜!我敢用人格擔保!”說到這裏,肖采購自己都被自己感動了,象風波亭上受刑的嶽飛一樣,委曲得眼圈發紅:“我是窮,但我從來不拿不該拿的錢!”說得牛侄兒大窘,臉漲得象個茄子,剛要辯解兩句,肖然已經拂袖蹺靴而去,一撇一撇地走向電梯,頭昂得幾乎頂穿天花板,象一隻啄翻對手凱旋而歸的公雞。

    肖然到安爾雅應聘的職位是後勤部經理,又管采購又管生產,一個月2400元錢。在日化行業裏混了這麽久,他現在算是摸到了一點門道:不管產品質量怎麽樣,隻要廣告吹起來就能賣錢,正所謂酒好不如瓶好,瓶好不如吆喝得好。一瓶賣價40多元的護膚露,生產成本才兩、三塊錢;一瓶洗發水的生產成本一塊多,擺在商場裏就成了20元;老東家雅詩輕蘭的減肥香皂零售價7塊多,肖然計算得清清楚楚:全部材料工藝加起來也不到一元錢。隻要產品對路,再在廣

    告上下點工夫,賣狗屎都能賺大錢。

    這幾天肖然一直都在想軍令狀的事,想得吃飯咬舌頭,走路撞門框,連做愛都三心二意的。有一天他在上麵輾轉起伏地忙活了半天,累得粗氣直喘,韓靈慢慢也找到感覺了,正咿咿呀呀地叫喚,他突然停下來,象中風一樣直勾勾地盯著她問:“你說這香皂要是能治陽萎,會不會好賣?”氣得韓靈差點背過氣去。肖然自己也明白,倉庫裏的那批貨是不折不扣的垃圾,但垃圾也不是不能賣,日化行業向來都有賣垃圾的傳統,前幾年熱極一時的“蒙妮坦換膚霜”就是一個例子,那是一個過氣影星搞的垃圾產品,有極強的腐蝕作用,比較適合治腳氣。這種能治腳氣的化妝品最後找了胡慧中當代言人,胡慧中那時剛拍完《霸王花》,紅得黑裏透亮,至少是二億中國男人的意淫對象。肖然一直都記得那個廣告:胡慧中摸著自己白胖的臉嗲聲嗲氣地說:“蒙妮坦,舊貌換新顏”,似乎母豬擦了都能變成雙眼皮兒。幾乎是一夜之間,這垃圾就風靡了大江南北,不到一年時間,至少從大陸市場刮走了一個億的利潤,雖然後來被罰了600多萬,但錢畢竟賺到手了。這就是成功啊,肖然想,與錢相比,良心算個什麽東西呢?這年頭,錢才是最大的良心。

    吃完晚飯後肖然坐在椅子上看電視,抽著煙,皺著眉頭,手裏按著搖控器,心裏比較著壯陽香皂和豐乳香皂的優劣。韓靈在廚房裏忙活完了,披著浴巾到衛生間衝涼,一邊塗香皂一邊哼哼:“紅茶館…作你一半,作你生命另一半…”,她唱的是咬牙切齒的粵語版,“揍你一半,揍你另一半”,聽起來象是女皇軍在恐嚇抗日將領。

    上次因為鍾德富和他的2000港幣,肖然差點把電視都砸了,老鍾如果不是走得快,說不定就要血濺當場、身首異處。關上門之後,醋火攻心的肖某就象一頭炸了毛的獅子,在屋子裏又躥又跳,唾沫四濺地發表演講,每句話都跟刀子似的,捅得韓靈體無完膚。不管她怎麽辯解,肖然都一口咬定韓靈這“賤貨”被那廝“幹過了”,說到恨處,此人獸性大發,一把撕破了韓靈的裙子,非要檢查檢查鍾德富的作案現場,韓靈又氣又急,又羞又慌,一邊掙紮一邊抱怨,你幹什麽你幹什麽呀,肖然撕扯了幾把沒能得手,心中象炸了一樣,突然揚起手,啪地扇了韓靈一記重重的耳光,鼻歪眼斜地罵道:“你他媽的給我滾,現在就滾!”

    韓靈一下子傻在了那裏。臉上發熱,身上發冷,心頭冰涼,她直盯盯地看著肖然,象完全不認識他一樣。肖然行兇之後怒氣未息,臉上的

    肌肉突突直跳,兇惡地瞪著眼前這個麵色蒼白、氣喘籲籲的女人,隻見韓靈眼裏淚水慢慢湧上來,突然小嘴一扁,哇地哭了出來。一邊哭一邊撕脫自己的衣服,脫到一絲不掛時,她砰地倒在床上,泣不成聲地對肖然說,你看吧,你看吧,“我下麵還流血呢!”

    那天韓靈至少流了一海碗眼淚,哭得痰氣上湧,幾次都差點昏死過去,肖然知道自己犯了左傾冒進主義錯誤,想賠禮道歉,又拉不下臉來,隻是心急火燎地搓著手幹站著,直到韓靈打著嗝搖搖晃晃地去收拾行李,他才真正急了,一步衝到衣櫃門前,兩手左右開弓,狠狠扇了自己兩個耳光,然後腫脹著臉說,是我混帳,我誤會了你,你原諒我你原諒我吧。

    韓靈一頭紮進他懷裏,放聲大哭,說你真狠心,你打我,嗚嗚嗚,還讓我滾,“你讓我去哪裏?我身上隻有幾十塊錢。”說得肖然心中酸痛,一把將她摟在懷裏,渾身上下一齊哆嗦,聽見懷裏的韓靈繼續哭訴:“你不該懷疑我!嗚嗚嗚,……我心裏隻有你!”

    我心裏隻有你。

    肖然死後,韓靈偷偷地迴了一次深圳。從火車站出來時,太陽已經落山了,她微笑著上了去蛇口的小巴,身上沒有零錢,她往投幣箱裏投了一張20元的紙幣,然後坐在門口,上來一個人她就微笑著提醒一次:“請把錢給我,謝謝。”上了濱海大道後,車有些顛簸,她起身給旁邊一個老太太讓座,說阿姨你來坐,老太太感激地拍拍她的手臂,抬起頭來想跟她說句什麽,那時天已經完全黑了,路邊的燈光斷斷續續地照進來,每個人臉上都浮著一層隱約的霧氣,老太太揉了揉眼睛,看見韓靈正麵朝窗外微笑,眼裏似乎有淚光閃動。

    韓靈在深圳呆了三天,從粵海工業村慢慢地走到半島花園再走迴來,一直在微笑。四海那家小書店還開著,老板看到她,微微地愣了一下,然後跟她打招唿:“好久不見啊”,韓靈微笑著點了點頭,左臂下意識地外伸,再慢慢縮迴,就象依然挽著多年前那隻溫暖的臂膀。

    最後一天韓靈去了西麗湖,在墓碑前坐了幾個小時,一直在微笑。夜幕降臨時,韓靈輕輕地摸了摸照片上肖然的臉,說親愛的,我迴去了,你好好休息吧。話剛說完,淚水一下子湧滿雙眼,她背轉身,使勁地眨著眼睛,過了半天才轉迴頭來,滿臉微笑,對著石碑輕輕地說:“我現在全身上下都髒了,但我心裏還是隻有你。”

    廣東電視台在重播一台香港文藝晚會,伊能靜正伸著脖子笑嘻嘻地唱《悲傷朱麗葉》,深圳台有個

    娘娘腔正在耍貧嘴,中央一台在播潔爾陰的廣告,“難言之隱,一洗了之”,中央二台是一個談話節目,兩個獐頭鼠目的學者正教育全國人民要尊重社會公德,肖然看得不耐煩,把遙控器丟在桌上,拿起茶杯想去倒水。剛站起身,腦袋裏靈光一閃,一個念頭飛快地湧上心來,手裏的茶杯再也拿捏不穩,啪地掉到地上摔得粉碎,韓靈在衛生間聽著聲音不對,隔著門大聲問:“怎麽了?”話音未落,肖然砰地撞開門衝了進來,站在嘩嘩噴灑的噴頭下,雙手搖晃著韓靈的肩膀,渾身透濕地對她說:“有了!我想到了!”

    那是1995年10月24日,第二天,肖然注冊了“伊能淨潔身香皂”這個牌子,兩年之後,他就成了千萬富翁。

    這不是菲茨傑拉德筆下的神話,這就是深圳的曆史。2003年春節,陳啟明開車帶我去西麗湖墓園,在一塵不染的漢白玉墓碑上,肖然似笑非笑地看著平靜的水麵,兩隻瞳孔微微收縮,似乎正在害怕著什麽。陳啟明拍拍我的肩膀,說他這一生啊,然後歎了口氣,沒再繼續說下去。這時候肖然已經死了半年,他的公司已經解體,他名下的財產,一部分捐給了希望工程,另一部分還在打官司。

    離開墓園的時候下了點小雨,從車窗裏往外看,墓碑上的一張張臉模糊而遙遠,就象歲月流轉時那些深深的暗影,遮住了所有悲歡。而那些死者,他們的一生,也許隻是一句來不及說完的話。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天堂向左深圳向右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慕容雪村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慕容雪村並收藏天堂向左深圳向右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