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到來之前,珍卿最終寫了數篇文章發表,痛斥當局特務殺害民主人士和□□的行徑。她並非不怕給自己家人帶來危險,可連謝董事長、三哥和吳二姐夫婦都表了態,她作為深孚眾望的公眾人物,作為中國青年的精神燈塔,不可掩耳盜鈴地當作啥也沒發生。


    ——————


    離著農曆新年越來越近了,四姐和俊俊哥不能迴他老家,俊俊哥就把父母弟弟接到海寧,四姐跟夫家近親沒有相處幾日,就跟俊俊哥大吵架跑迴了謝公館。


    也許是四姐早年婚戀太多波折,也曾經有過晚景淒涼的恐懼,所以她雖然害怕生的孩子醜,結婚後也一直期盼著懷孕,可是將近五個月了一點信沒有。她婆婆妯娌無意間說起來,她們老家某男跟俊俊哥一樣年紀,幾個孩子都多大了雲雲。四姐心裏發虛又暗生恚怒,不好指責婆婆弟妹就跟俊俊哥吵了幾句。


    幸虧俊俊哥待四姐一往情深,不但以前不苦苦催逼她懷孕生子,而今四姐發脾氣丟下婆家人,他還跑來替自己家人跟四姐陪不是,說他們老輩人扯閑篇,也就是那套多子多福話,倒也不見得對四姐有惡意。還說先時兩人體檢不都挺好嘛,生孩子是早晚的事。


    四姐就哭哭啼啼地倒在丈夫懷裏,問萬一他們就是沒有兒女緣怎麽辦?俊俊哥當著謝公館諸人指天誓日,說要是他不能生就馬上離婚,反正堅決不會耽誤四姐,要是四姐的問題堅決不離婚。


    俊俊哥說他弟弟生了兩男一女,她妹妹也生了一男一女,如今肚子裏又正懷著一個。他們生不出就從弟妹那過繼,過繼就過繼才下生的小嬰兒,從小養著也親近得很。


    四姐被丈夫哄得轉陰為晴,破涕為笑,且不用娘家人苦口婆心地勸,就跟俊俊哥迴去跟夫家人好好住著。其實,四姐跟珍卿、二姐和謝董事長說過,她也說不上怎麽的,才結婚有時候還瞅著丈夫難看,現在看俊俊哥一天比一天順眼。大家就都笑她“情人眼裏出西施”呢。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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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6章 舊歲除過是新年


    轉眼農曆新年到了, 三十守歲和初一拜年的熱鬧忙碌,珍卿懷著孕不像往年留學前參與得多,可出國五六年迴到家裏, 再次跟家人一起過農曆新年,就算在風雨飄搖的時局下, 也讓人難以言說的幸福感。


    新一年的正月初二清晨, 珍卿從一個美麗夢境中醒來, 輕輕撫摩六個多月的小圓肚囊, 靜靜迴憶著記憶猶新的美夢:那是一個百花盛開的春日, 她牽著一個小孩在花海奔跑,夢境似乎應該沒有聲音的,可她感覺她跟孩子的笑聲, 像一個個具象的晶瑩音符,襯著三哥花海外清潤的唿喚,讓人感到無限的美好。


    胖媽進來說今天下雪了, 要穿更暖和輕便的絲綿長襖, 就拉開衣櫃開始給珍卿找衣裳。珍卿問胖媽三哥什麽時候起的, 她說三少爺一個鍾頭前就起了,在書房跟太太和先生說話, 嬌嬌正陪小英在雪地裏玩呢, 連杜太爺也早早起來在客廳坐著,催促珍卿趕緊起來吃早飯。


    忽聽小英在樓下歡唿“我要堆大雪人”, 珍卿想到室外冰雪覆蓋的情景, 珍卿聽見更膩在被窩不願起床。


    直到早起的三哥迴房間, 親自把珍卿拽起來喝熱牛奶, 胖媽才侍候著她慢吞吞地起了床。梳妝台前, 胖媽慢慢地幫珍卿編發卷髻, 三哥在一旁欣然地看了一會,拿起最近常念的譯韻詩集坐到珍卿身邊,把手放到珍卿的肚皮上,湊近她的肚子溫柔呢喃似的念誦起來。


    其實,胎兒四五個月就能跟珍卿互動,珍卿常念誦詩歌文章或彈奏樂曲給它聽,倒不是要嬰兒在娘胎就會聽詩賞曲,隻是借此傳遞親人的聲音和情緒,要小寶貝知道他們一直都在。事實證明肚子裏小嬰兒是知道的,這幾個月隻要有人跟它說話,它在媽媽肚裏的動靜就更頻繁。可是胎兒反應越多的這三四個月,三哥東奔西走在家待得少,小寶貝的成長時光難免錯過。


    這一會兒,珍卿聽著三哥的溫潤聲音,正覺得心境輕靈、身體適意,聽著三哥念完英文的譯語,她憑記憶輕誦中文的原詩:樹繞村莊,水滿陂塘。倚東風,豪興徜徉。小園幾許,收盡春光。有桃花紅,李花白,菜花黃……


    三哥正跟妻兒享受著這溫馨,驚覺珍卿的圓肚子內鼓起一包,他被什麽東西猛踢了一下,驚訝看珍卿肚上的小鼓包瞬間消失,驚怔地望著珍卿一瞬,就著急問她有沒有不舒服。


    珍卿笑著按住三哥的手,說兩三個月前才始有胎動時,感覺這胎兒快把她肚皮踢破了,珍卿既覺得疼又受驚嚇,如今早就適應這愛動的嬰兒。


    這時,胖媽幫珍卿把頭發編結好,跟三哥得意洋洋地笑著說:“這胎一準兒是個皮小子,鎮日在五小姐肚裏練拳腳呢。多虧還曉得心疼他親媽,迴迴到夜裏還消停一些。”


    三哥卻握著珍卿的手笑言:“就是個活潑的小囡也不妨,我都一樣地疼她。”珍卿笑著點頭無言,胖媽倒是堅持她的判斷:“我前兒個夜裏還做夢,五小姐生了個小少爺。今天下雪,喜鵲還在樹枝頭叫渣渣的,太爺肯定能如願得個曾寶孫。”珍卿轉頭問胖媽早上吃什麽,胖媽才娓娓地述說出來,就自覺去到餐廳幫忙準備了。


    三哥的心思全在珍卿身上呢,並不在意胖媽對胎兒性別的堅持。他對婦人妊娠有充分的理論認知,但真正全程近距離觀摩此事,還是自己妻子懷孕以後的事。所以很多同齡人習以為常的事,對他來說都是新鮮出爐的體驗。這些體驗,讓他深深感受到生命的真實和欣悅。


    收拾好了三哥拉珍卿站起來,幫她按按高得誇張的裘皮領子,二人出房門緩步相攜向北邊走,到走廊北窗往後花園看過去,見草樹煙花籠著一層薄薄雪衣,雪衣下偶見裸露的攲權和不凋的花樹,剔透的銀色雪光在其間浮動著,叫人以為春景與冬雪交融,欣欣然感到人間世的美好。


    小兩口到餐廳跟謝董事長閑聊,謝董事長說剛才打電話給賑濟會的人,叫他們詢問孤兒院和工藝院等處情形,說房屋有問題的也隻是小問題,孩子們的衣食也能正常供應。


    珍卿和三哥聽著也很高興,旁邊跟小英玩花繩的嬌嬌也說:“海寧這地方就算有大雪,最多下到一兩日就完了,就算堆一個大雪人,天一暖和馬上就化了。”正興致地翻花繩的小英就聽進去,小嘴兒吧嗒兒的直撇著,跟外婆撒嬌說就要堆個大雪人嘛。謝董事長笑著說吃完飯就堆,叫聽差的都陪著小英堆大雪人,小英噘嘴說叫外公外婆陪著,還叫爸爸媽媽、舅舅跟小姨、嬌姐都陪著。


    在座的成年人今天事也多,都沒有輕易答應哄騙小英,小英跑出餐廳喊爸爸媽媽起床去了。


    謝董事長名下的救濟機構沒事,杜教授說一早聽朋友說的,華界、租界的貧民窟倒塌不少棚戶,多少人一夜間無家可歸、衣食無著。珍卿聽聞此事先是詫異,看謝董事長一閃而逝的隱怒,三哥雖然一言不發也是不悅,她便立刻明白怎麽迴事了。


    近年,珍卿給賑濟會提供過不少款項,迴國後看賑濟會的賬目明細,知賑濟會捐過錢給兩界貧民區改造危房。現在看來兩邊政府得了捐款卻不辦事,多半是把錢悄悄地侵占挪用了。謝董事長跟三哥兩個人,甚至沒興趣唾罵貪腐的官員,隻是你言我語如此這般安排一番,考慮怎麽去麵對麵地賑災扶貧,讓實惠真正落到貧民區的普通百姓身上。


    他們幾個人早飯吃到半截兒,二姐夫婦才慢吞吞來到餐廳,小英大約沒得到爸媽陪玩的許諾,垂頭喪氣地撇著嘴迴來了。


    吳二姐說昨天夜裏忙著分藥發藥,她跟二姐夫都是後半夜才迴的。現在藥品需求量大效益應該算好的,但有些貨款卻幾年收不迴來,反倒在梁州賣醫藥器械啥的,因為土皇帝餘誌通的庇護,沒人敢長久拖欠他們的款子呢。如此反差說起來不免讓人滋味莫辨。


    吳二姐說起他們現在很缺錢,在梁州的藥學實驗室,說不好哪一天就會忽然停擺了。二姐的眾仁醫院常年做慈善辦學校,利潤沒有外人想象得多。而二姐夫的藥廠生意看似紅火,能夠拿來用的款子卻越來越少,就是不少官方采購者一直不結款,現在藥廠的賬麵上真是沒法看,甚至有三四年要不迴來的款子。


    應天當局衛生體係的官員多跟二姐夫婦相識,官方把他們列為信得過的采購廠商,為他們貢獻大宗訂單原是好事,但近年再三催請他們付款清賬,多少人是而不付或者少付,要不迴賬已經是關乎藥廠存亡的大問題。


    其實,倒並非各地的衛生防疫部門刻意拖欠,也是這些年一直內戰頻繁外戰不禁,公民黨內各衙門又是貪腐成風,上遊的衛生文教經費多有被克扣挪用的,下頭的地稅也未必分給地方的衛生係統,他們想付款倒是有錢才行呐。


    二姐夫婦談起這些麻煩事,對當局的衛生防疫體係評價也低。


    珍卿忽然想起,二姐早年幫官方建立防疫委員會,對官方建設衛生防疫體係的努力,她也曾經抱著欣欣向往之態,覺得隻要努力形勢多少會轉好的。聽二姐夫婦現在的評價說辭,應天政府現行衛生行政體係很糟糕,本國的醫療資源依然極端匱乏,遇有流行病中心城市防治尚好,其他城市防疫比從前強得有限,那些縣鎮鄉村就更沒法看了。


    杜教授不免跟納罕:“經費短缺,醫療資源匱乏還可以理解,為什麽衛生行政體係還這樣糟?不是說專業人士很多都在體係內嗎?這麽多年苦心建立的製度,遇有需要難道不能應時運行嗎?”


    吳二姐夫婦也清楚其中門道,現在說起來竟似麻木不仁了。


    醫療係統內專業人士多是不假,但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所發經費不足以維持這個體係,那它就是一個擺著看的虛架子。這是其一。近年衛生司長總是換來換去的,換上來的人卻一個不如一個,原先還有出身醫藥界的專業人士,現在多是敷衍了事、諛上欺下的官油子,工作是由有專業背景的佐官在做,經費人事又多被這些官油子把持,想做好事不啻是千難萬難的啊。


    初二的這天早晨,吃完一頓清淡豐盛的早餐,謝董事長和杜教授率先出門去了,吳二姐夫婦陪小英玩了一會,也陸續出門忙自己的事務去了。


    珍卿吃過飯就接了好幾個電話,藝專的吳質存教授和葉知秋師兄,跟她商議今年美專訂購教具之事,以及春上藝大師生的聯合畫展事宜,彭壽曾叔叔又跟她磨漢英字典的事,珍卿以給李師父做作品合集繼續委婉推拒。還有米月、熊楚行等問她新年安排,好友同學也有不少宴請活動。


    三哥在家是想多陪一陪妻子,一早告知親故叫他們不要打擾,所以不見沒眼色的人打來電話。他本想在房間彈琴給珍卿和寶寶聽,見珍卿一個電話接一個電話,不免懸著心聽她都在說些什麽,聽見說的都是公務,心裏反感那些不分時候的人,他便說這幾天珍卿的電話都由他接,甄別一番再確定要不要讓她接聽。


    輪到三哥來接聽電話以後,就是一茬茬社團邀請珍卿演講,還有本地外地的報紙找她約稿,也有請易先生新年去哪訪問遊玩的,三哥都以珍卿身重為由替她婉拒。


    終於沒有不知趣的人打電話,想到待會難免有拜年的客人前來,三哥正說待在謝公館難消停,便叫阿成、阿永、秦姨、胖媽做準備,他要帶珍卿去晉州路那裏待著。可是小英見他們走也哭著直攆人,就把嬌嬌、小英、杜太爺也帶去。


    珍卿的楚州路杜宅還有人知道,三哥的晉州路陸宅就鮮有人知了。這天他們在晉州路好清靜啊,杜太爺天冷犯困老是打瞌睡,叫他躺床上睡他又不願躺,就是聽大家說話看大家玩。珍卿孕期嗜睡三哥就陪她睡。嬌嬌帶著小英在院裏堆小雪人,珍卿和三哥睡起來,便站在旁邊給他們當藝術指導,杜太爺也安安靜靜地待在旁邊,這幾口人肅肅靜靜地過一天,別提多自在多愜意了。


    晚上迴到謝公館,小英把堆的小雪人也帶迴來。嬌嬌說把雪人放在雪地裏才不易化,小英卻要把它們放在臥房窗台外麵,嬌嬌解釋房間裏都有管道暖氣,小雪人放在窗台大概率會化的,小英對表姐說的暖氣化雪人,抱著十二萬分的好奇和期待,夜裏不睡覺就觀察小雪人被化掉,果然見小雪人在窗子外麵慢慢化掉,還沒等小雪人們全都化完,她帶著難以言說的好奇和迷茫,在童年的冬夜裏慢慢地酣然睡去。


    翌日早起見小雪人全消失不見了,小英卻忽然生出難以言說的傷心,哭哭啼啼的特別沒有安全感,珍卿編了個森林小精靈偷雪人陪它們玩的故事,小英選擇相信這個童話故事版本,心情才變好一些。嬌嬌私下裏說小女孩兒都傻兮兮的,她小時候好像也小英的樣子。珍卿和三哥聞言一笑而過。


    就這樣,珍卿夫婦白天待在晉州路,時常還帶著杜太爺、小英和嬌嬌,晚上才迴到謝公館待客應酬,非常愜意地過到正月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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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7章 閱過百態方見真


    元宵節這天, 珍卿和三哥一整天都在謝公館,上午就是吃吃喝喝玩玩鬧鬧,自是極盡暢意不必細言。


    到下午, 珍卿卻收到一封讓她頭疼的信。信是楊家三表叔叔駿先生寫的。三表叔信中祝賀新年並略述楊家瑣事,言大房宏雲表哥近又喜添麟兒, 繼雲表哥也說要從美國迴來, 可能還要帶一個女朋友迴來, 老姑奶奶一高興精神也好了不少。


    此外三表叔還講了一件麻煩事, 在美國跟珍卿交往過的錦添哥在省城給個商人打官司, 牽涉到刮地皮的黑警和流氓,錦添哥不願與他們沆瀣妥協,今年以來被人明暗找過不少麻煩。之前是他家聽差被打一頓, 繼而便是他有孕的妻子被街痞尾隨,嚇得摔了跟頭住進醫院保胎。不久前,錦添哥有天會朋友走夜路迴家, 不防被人敲悶棍打了個半死, 要不是家裏聽差碰巧去尋他, 怕真會凍死在冬末的大街上呢。


    三表叔在信中憂心忡忡地表示,說禹州省城警察廳的一個處長, 親自登門跟他攤牌放狠話, 說若非看湯錦添依傍著杜、楊二姓,對他絕不會如此心慈手軟, 警告三表叔勸勸自己的親外甥, 不要斷人財路把自己的生路也斷了。到此時錦添哥猶不想服軟低頭, 那些黑警和流氓有的是法子治他, 鬧得錦添哥現在都接不到生意。他父母跟嶽父母天天拗他的勁頭, 他老婆甚至說要跟他離婚呢。當然, 老一輩人很難容他們離婚,可是長此以往也不是辦法。


    珍卿讀完信不由撫額歎息,當下這個亂世,越厲害的律師越是黑白通吃、八麵見風的,譬如謝董事長和三哥信重的張律師,吳二姐和珍卿比較信賴的傅律師……可是錦添表哥獨要做個黑麵包公,哪一路人的麵子也不願意賣。珍卿並非說錦添哥的誌向不正確,隻是他如此狷介耿直不知變通,連自身安全都不能保障,“替民讜言”極容易淪為一句空話。


    珍卿看完此信遞給也在寫信的三哥,三哥看完不置可否地笑一笑,立馬給珍卿出了一個主意:“此事你若想幹涉,很不必就事論事強行勸阻,我們不妨對他示之以弱,先把他誆到海寧幫我做事,再設法叫他不好再迴去。我正缺個能時常出差幫我辦事的律師。”


    珍卿若有所思地搖搖頭,跟三哥講起錦添哥小時候的事:“錦添哥七八歲跟他堂兄玩摜炮,他堂兄玩盡自己的就搶他的,搶過去專門往錦添哥腳下扔,錦添哥好言相勸與怒罵都不管用,他怒性一起把他堂兄頭打破。他爹罰他不許吃飯站在雪地裏,他直挺挺站了兩個多鍾頭,不求饒不認錯就是一直哭,最後還是他爹繃不住服的軟,就這樣錦添哥還氣得幾天不理他爹,他一家長輩都拗不過他性子。三哥,人的性格很難改變的,連他老婆出事他都不動心,依我之見,就算叫他換個地方,還是免不了遇見這種事。這種事叫他吃虧受挫還不夠,還得叫他再受點刺激才行。”


    三哥見妻子似猶疑便勸說道:“那位警告三表叔的警察處長,也知道錦添背後是杜、楊兩家,你若實在不想管也不妨,我想,錦添不至於有性命之虞,那些人多半還是在恫嚇他。”話雖如此,三表叔一直不輕易向珍卿開口,既然已經寫信向她求助,她要袖手旁觀就很說不過去。


    珍卿想到個主意,歎著氣跟三哥分享:“像錦添哥這種狷介正直的,在這個看不到頭的亂世,還在想著正義定能戰勝邪惡,想不到邪惡能吞噬他這個人,甚至他的整個家庭。我得讓他享受他反感的特權,好好動搖一下他的天真念頭,矯正他為了正義就敢橫衝直撞不顧後果的勁頭。”


    珍卿倒有個現成的人脈可用,就是跟她係出同門的二十六軍梁師培軍長。娟娟姐跟這位楊師兄很是熟稔,珍卿也在娟娟姐引薦下在海寧見過他一麵,此人在陸軍軍官學校給俊俊哥做過教官,珍卿本身對這楊師兄印象也不錯。


    珍卿跟三哥計議一定,便給楊師兄寫了一封信,請他幫忙關照一下錦添表哥,並且再三暗示這位楊師兄,去震懾那些欺侮錦添哥的黑警和流氓,務必要讓錦添表哥觀摩全程,錦添哥無論是否情願接受幫助,都得讓他承珍卿這位楊師兄的人情。


    兩三日後,楊師兄收信後迴的是“遵照辦行”。楊師兄把這件事辦得特別漂亮,三表叔之後來信告訴珍卿,那位楊軍長不但震懾了宵小之輩,還讓錦添表哥信念發生動搖,開始思考正義是否真的無敵,沒有強權的支持正義是否會淪為空話。錦添表哥不反思也不行啊,省城所有人都曉得楊軍長在罩著他,黑白兩道人人承讓他三分,連打官司的也覺得他有軍長做靠山才找他。錦添哥這樣清高敏感的知識分子,到此地步是很難自欺欺人的。當然,這還是珍卿生完孩子以後的事。


    這個元宵節的下午,若說三表叔的來信讓珍卿頭疼,港島怡民的來信就很讓人高興了。


    怡民來信說他哥哥啟民結婚了,她大嫂方小姐是一位教士的女兒。最初,孟震遠先生極力反對這樁婚事,他說孟家人隻信仰自己的主義和良心,不願意跟任何神仙產生權利義務關係。


    沒料到,那位方小姐真是快人快行啊,跟孟家人說自己跟啟民誓不分離,為此願意放棄從父母那得來的信仰。然後,她就公然登報說明自己信仰的變更,她家人看見聲明後馬上跟她決裂了,那位方小姐當時傷心是傷心,其實一點也不耽誤她結婚。她變更信仰沒有一個禮拜,就跟怡民的哥哥啟民結為連理。怡民這大嫂的性格跟孟家頗合契,在教會長大也熱衷扶危擠困,怡民在信中讚她像祝英台那麽決絕。孟家夫婦都震駭於方小姐的癡情果決,對這位外表溫和內裏火烈的兒媳婦,抱著一份難以言說的敬畏之心。


    珍卿看這等奇事才覺提神振氣,先給怡民迴了一封祝賀信,表達對其兄啟民的新婚祝賀,又簡單詢問她莎翁劇作的翻譯進度如何。


    其後,珍卿把孟家的事講給三哥聽,三哥聽聞後神情似乎悠然神往,不由酸溜溜地問他道:“凡世上的偉丈夫,沒有不喜歡這等癡情果決的奇女子的吧。”三哥見她莫名其妙吃起飛醋,莞爾一笑,抱著她腦袋親親她的鼻頭道:“神往的是令人心折的純粹愛情,因世上還有這樣美好的人事,我覺自身的幸福也加倍了,倒未必非要愛這等‘奇女子’吧?我覥顏說自己是偉男子,你又何曾不是奇女子呢?何必在意別的奇女子如何?”


    珍卿卻多愁善感地跟三哥反省:“若非祖父看重錢財地位,跟我一樣瞄準你這金龜婿,我雖然不會輕易放棄愛你,可也做不到決絕放棄祖父。”三哥好笑地撫著她的脊背,安撫她道:“是個人總會有所喜好,我總歸能投其所好,早晚能抱得美人歸吧!何況祖父生來如此性情,可見我們的緣分是上天玉成的。再者,方小姐對愛情堅貞固然好,可她跟父母的關係若不能修複,其中的隱患和苦處也不能無視。”


    讀信、迴信花費近兩個鍾頭,珍卿靠在三哥身上,聽著他說話不知不覺睡著了。三哥小心翼翼把她平放好,也在旁邊陪著她靜靜地睡過去。


    ————


    三哥正月後在梁州待了一個月,迴海寧以後再未出過遠門,就是保證珍卿生產時他在身邊。珍卿生產之前暫時不到兩校帶課,其他學術交際活動也基本沒了。她除了專注於李師父的作品合集整理注解,就是耐心等候三月份的預產期。


    她把李師父的作品合集整理注釋完,連審校印刷的事都是三哥負責盯著。珍卿實在閑得太無聊,又從容籌劃起《中國文藝名品索引》,此書原本跟魏經綸先生的《十字街心》合作,然魏經綸先生怕身份上有麻煩,就讓珍卿轉去同商事印書館合作印發。


    去年迴國後教了一年的書,珍卿發現學文學藝術的學生們,對於外國文藝作品也許如數家珍,對中國的文藝發展脈絡卻學得漫無章法,叫他們講述幾件中國的傳世文藝名品,多少人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甚至有人壓根連基本的人名和作品都不知道。


    中國的文藝類學生也崇洋媚外,珍卿有充分的理由認為,矯正他們的知識和認知,才是她作為教師迫在眉睫之事。其他諸如翻譯韻譯詩、名著傳記,還有一直許諾彭叔叔的“國學新注”係列,眼下也確實顧不過來。


    為此,她計劃編寫一本《中國文藝名品索引》,設想的是以編年體的形式分品類編攥,囊括文學、史籍、經籍、戲劇、音樂、美術等項目,介紹作品產生的時代背景,作者的生平經曆和誌向專擅,名著、戲劇之類還附錄故事梗概等。


    她二月開始著手整理古今資料,查閱同類主題或形式的既往作品,還跟學術觀點契合的吳壽鵑叔叔說起。吳叔叔自梁州文理大學連來五封信表示讚同,還說要將他那裏的文史資料寄予她使用,後期還預備幫她搜羅更多資料。


    吳叔叔是珍卿最佩服的國學大家,因他不但博聞廣識、見解新異,且是國內少有的專一治學的大家。可惜他早年東渡扶桑求學生活艱苦,後來沉潛學術也太過勞累,以致於四五十歲就沉屙染身,這些年想多做事卻總是精力不濟,他就像這時代的許多知識分子,憂國憂民的心配著多愁多病的身。倒總把希望寄托在珍卿這些後輩身上。


    而杜教授也比十年前省事不少,他往年最愛炫耀有出息的女兒,且無形之中愛給珍卿兜攬事。現在珍卿要做《中國文藝名品索引》,他也從各方幫珍卿搜集資料,還幫她推擋了不少學界的麻煩托請。珍卿也歎人老了是有點好處。


    不得不說的是,東方圖書館的葛館長也很有心,把他館中整理的曆代文藝作品資料,給珍卿複製了不少送到謝公館。珍卿自然也是拿人手短,又給東方圖書館提供了一筆經費,把愁得頭發快掉光的葛館長高興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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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8章 誠知此念難服眾


    一月份時, 珍卿就從報紙上看到,彩色動畫《雞就是雞》電影來了。小英想等爸爸媽媽陪她看,但等來等去他們又跑到梁州去, 二月好不容易等到爸媽迴來,她爸媽還是焦頭爛額、一身麻煩。


    賣給政府的醫藥器械很多收不迴賬, 導致趙姐夫的藥廠資金周轉不靈, 二姐隻好把梁州的藥學實驗室停了。他們夫婦倆最近到處跑著要賬呢, 自然顧不得跟小朋友看動畫片。


    珍卿跟謝董事長、三哥一起, 都動了很多人脈幫他們到處催賬。娟娟姐、滕將軍等人那都托付了, 三哥時不常地親自跟他們去討債。


    到這年二月底,小英還沒看到彩色動畫片《雞就是雞》,小丫頭整天蔫頭耷腦真可憐。幾乎從來不上電影院的珍卿, 隻好陪著嬌嬌和小英,一起到東方飯店的放映院看這電影。這裏不像大眾電影院人滿為患,卻有好些大人帶著好幾個小孩, 除了觀眾比大眾電影院的富貴, 也沒有清淨雅致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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