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話說迴來,外人很難知道她跟雲希宜的血緣關係,這些前塵舊人連睢縣老人也未必知道。杜教授跟她媽雲慧私奔,已經是三十多年前的事。如此,除非雲希宜自己說出去,不然東洋人從何得知呢?雲希宜這親戚暫不用提防了。


    當珍卿和三哥疑神疑鬼,天天謹小慎微地過日子時,珍卿忽然在報紙上看到一個廣告。她在津城大學念大一的侄孫杜玉琦,公然登報跟父親杜遠堂斷絕關係,原因是他娶了小老婆就不贍養原配,不聽父母管教還把老人家氣病了。杜遠堂就是當年陪珍卿來海寧,後來野心太盛跟東洋人攪在一起,還欲將女兒宜椿嫁給東洋商人那個。當年在珍卿和族人的幹涉下,杜遠堂被清除出杜氏宗族,他女兒宜椿也被親祖父做主,嫁給了禹州的一戶良善人家。


    珍卿也想得到,杜玉琦跟父親斷絕了關係,說不好還要贍養他母親米氏,現在用錢一項肯定艱難,直到寫信安撫杜玉琦並寄錢。


    杜玉琦之母米氏是個傳統婦女,一直夫唱婦隨不違拗丈夫之意,之前杜遠堂要把女兒推進火坑,她哭哭啼啼直說這是宜椿的命,被公婆罵到狗血淋頭也不作為,現在終於被她的無情丈夫拋棄,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六月中旬,杜玉琦忽然寫了信來,說侍候他母親的女傭得痢疾死了,他母親米氏在海寧孤苦無依,上月玉琦為了家事多次缺課,再胡亂缺課就會被開除的。他便厚顏求珍姑奶奶幫他一個忙,送他母親投奔星漢市的姨媽。


    這倒是沒什麽難辦的,珍卿叫玉琦安心在津城上學,她馬上找穩妥的人送其母去星漢市。幫忙經辦此事的阿成迴來,卻說玉琦之母米氏的女傭,原來是得了痢疾死的,奇怪米氏跟這女傭吃喝一樣,晚上米氏傷心失眠女傭陪著說話,連夜壺都是共用的一個,女傭染痢兩三天內活活拉死,這米氏傷心體弱竟一點事沒有。


    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發現米氏的女傭染上瘧疾那天,跟著女主人跑到男主人外宅,堵著男主人小老婆罵了半天,這女傭從外宅迴來就開始鬧肚子,不過兩三天人就活活拉死了。現在海寧正在流利痢疾,那女傭死於痢疾原本不算可疑。


    可珍卿夫婦不約而同想起舊事:□□年前,錢明珠從愛蓮娜·姚那裏偷了一種致痢藥,是東洋人獻給韓領袖清除異己的。此藥流出絕對會危害到領袖的權威,所以讓聶梅先這些特務收拾局麵,為了找尋其他致痢藥的下落,錢明珠被他活活刑虐死了。


    米氏那個女傭的死亡症狀,跟當年錢明珠藥死的人症狀太像了。三哥叫蔣菊人探長幫忙查證,發現杜遠堂的小老婆失蹤了。但謝公館的人脈勢力太大,不說蔣菊人探長在租界勢力大,俊俊哥在華界也能做些隱秘事,連潛伏在暗中的社會黨都悄悄地幫忙。


    所以,杜遠堂小老婆失蹤沒一星期,就被由神秘人提供線索的蔣探長抓住。此女眼見逃走無望服毒自盡,但還是通過給她屍檢,斷定她是受過特訓的東洋間諜,同時俊俊哥也在明暗勢力參與下,在華界逮住此女的間諜同夥。說來杜遠堂家裏也是伏虎藏龍,她小老婆是東洋間諜就算了,連他老婆米氏招的臨時女傭也是東洋間諜。杜遠堂發現小老婆不見後,就迴去找原配老婆米氏求安慰,米氏竟然就輕易地原諒他。珍卿覺得真是啥鍋配啥蓋兒。


    這兩個間諜還有一個女同夥,是住在華界白馬街道的一個女速記員,跟寶蓀夫婦住同一條大街。可惜這些東洋間諜個個不惜死,被抓後想方設法弄死自己,不及再問出更多訊息。


    珍卿由這些線索斷定,東洋人確實處心積慮要害她,若這些人真試圖以致痢藥加害他,隻要她出現在她們身處的場合,他們可以找到太多的機會了。


    珍卿為這一樁樁事心驚肉跳,可稍後也無不慶幸地自我安慰,她能一直安然無恙活到現在,除了身邊有重重保護,她與家人也一直加著小心,也跟冥冥中的運氣有關。那個叫顧欽對她的示警很及時,她感謝當時難以割舍的惻隱之心。凡此種種,她真正遭人毒害的機率,沒有那些間諜想象得那麽高。


    首先,她其實很看不上杜遠堂夫婦,杜遠堂跟東洋人不清不楚,而米氏又一心夫唱婦隨,連親生女兒的福禍她也不在乎,這算什麽好人呢?珍卿對這兩口子戒心很深,同住海寧卻完全沒有來往。他們夫婦鬧家變她也沒摻和,甚至寄錢也直接寄給津城的玉琦,玉琦要不要給他媽由他自己。玉琦托付她送米氏去星漢市,她也沒想過見不著調的米氏,她甚至沒想叫阿成親自護送她,從外麵找個可靠的人送就行。


    若那個住在白馬街道的女間諜,如珍卿猜想的,或許會設法租住寶蓀院裏空出的房子,事先跟寶蓀夫婦交好,趁珍卿去恭賀寶蓀之子的滿月周歲加害她。這種設想看似不錯,成功的機率也不高。首先,珍卿見寶蓀院裏鄰居老出事,已在著手跟他們尋找新的住處。退一步說,就算他們不想搬到新住處,他們院裏有什麽新入住的鄰居,她絕對會派人查新鄰居的底細,曉得有人處心積慮要謀害自己,她不會踏足人物底細不明的院子。


    再退一步說,黃皕跟他的手下可不是吃幹飯的。先不說別人了,黃皕在軍中就是做保衛工作出身,張三哥、張四喜兄弟是一直跟他的。他手下的孟榮貴跟毛妞兒夫婦,自幼習武後來為生活學古彩戲法,變魔術靠的就是快手利眼,還有一個孟箏娘原也是給人做保鏢的……


    所以,珍卿心驚肉跳一陣就釋然了,她早就有做人“眼中釘肉中刺”的覺悟。若是周身這麽多防禦還會被害,隻有可能是老天爺要收她了。可她也很怕自己真死了,她一死,她的愛人、親人怎麽辦呢?


    有天晚上珍卿正胡思亂想,三哥到樓下見了來訪的俊俊哥,迴來微微欣悅地告訴珍卿:“致痢藥陡然再現世,特務廳的聶梅已經插手,此事事關韓領袖聲雀,聶梅先一貫辣手無情,俊俊哥作為軍人,不便插手偵緝審訊,不過,他把所有他知道的線索,通通告訴了聶梅先。俊俊哥說聶梅先會有大動作。”


    珍卿聞言忽然緊張一下:“那社會黨會被他察覺嗎?”三哥撫著她憂慮的臉:“他們這些人長期潛伏,他們提供的線索,都可以當成幫派朋友提供,聶梅先再厲害,他在海寧最多處理這一件事。而今領袖坐著飛機到處飛,常常要他這特務廳長保駕的。”


    珍卿撫著胸口輕輕鬆口氣,忽然抱著三哥極感性地說:“三哥,我不後悔寫《東洋人的民族性格》,我是一介女子文人,爾虞我詐的官場,我沒興趣也混不來,叫我扛著槍炮上陣殺敵,聽起來像是兒戲戰場。以故事觀點為刻刀,去雕琢混沌又熱血的國人,以文章書畫為武器,去攻擊禍世愚民的敗類,是我可以做還擅長做的。若因惜命畏死連這也不做,真想不出我的存在意義,恐也無法麵對自己。可是我有時候害怕死去,爸爸至少還有母親,其他人也都有陪伴,祖父也差不多活夠本了,可是三哥你怎麽辦呢?如果真的有下一輩子,我們還能相遇於茫茫人海嗎?”


    陸浩雲無論怎樣也難料到,她這樣堂而皇之地討論死亡,且有種令人驚心的無所畏懼,好像死亡對她不那麽沉重。他掰開她的肩膀緊緊鉗住她,鷹隼似的目光鎖定她,一雙鐵鉗似的大手一直在收緊著,珍卿急促唿痛他也沒鬆開,忽見她肅穆沉聲地問道:“你知道你在說什麽,生命,對每一個人隻有一次,你是個唯物主義者,怎麽會輕言死亡,侈談來生?小妹,你不該這樣讓嚇唬我,若你不重視可能的死亡,你會盡百分之一百的力量,來警戒危險保護自己嗎?你會讓我——”


    接下來的話似讓他難以承受,他莫名悲愴地急出一口氣,眼圈一瞬間紅了,眼眶裏沁出散碎的淚花。


    珍卿也沒料到三哥如此驚恐悲傷,連忙向他解釋道:“三哥,我沒有不重視可能的死亡,我也一直珍視我的生命,就是為了你為了祖父,我也一直珍視我的生命。隻是想到他們密謀加害,我心驚肉跳,害怕之極,可是努力安慰自己不要怕,我想死亡是不可避免的,不能讓驚恐壓倒我自己。我就去想唐小娥他們的死,我親身經曆他們的死,還有阿青,他的腸子都流出來了,我拿手想努力幫他按住,可是一點用都沒有,我知道,他的生命從我手底下流走了。我後來很長時間都在想,他們的死仿佛就是我的死,我已經死過多次還怕什麽。別人可以像飛蛾撲火一樣,從容奔赴那樣慘烈的死亡,難道我比別人更金貴更不該死嗎……”


    珍卿談起壓抑心間的悲愴舊事,不覺間像當初在死亡現場一樣淚流滿麵。她看著三哥驚痛難言的眼神,意識到她在試圖安撫三哥期間,不由把心間最隱秘的心事曝光了,她不由想起在德國與狼共舞,好像也不像常人那樣懼死。


    三哥拿手指揩拭她的滿麵淚水,低沉良久方才啞然問道:“你是在告訴我,若有一個場合和時機,需要你慷慨從容地赴死,你就能狠心舍下我去死嗎?”


    珍卿怔忪片刻連忙搖頭,緊緊抱住他失聲痛哭:“我不是,我沒有。三哥,你為什麽一直小題大做,把我當成一個罪人一樣質問?”三哥把她緊緊鑲嵌在懷裏,由頸部輕輕摩挲她的後背,試圖安撫她因舊事激動的情緒。


    他在她的背後,無聲流下一行清淚。別人以為他整天風風火火,好像內外都是鐵打的一樣。可是這次得知東洋人要謀害她,他比她更加心驚肉跳,設想真的被這些人得逞,他有沒有勇氣麵對她的死亡?他再三審視自己的內心,發現他沒有這個勇氣,一想到或許在世上獨自活著,那種活法何啻是十八層地獄呢?她是鑲在他身上的另一半自己,就像她說的《山海經》裏的半體人。


    他們相擁到兩人都不再哭了,心裏澎湃的情緒也平息下來,他輕巧地抱起她放到床上,一邊俯身去漫天遮地地親吻她,一邊熟稔解開她睡衣的扣子……


    陸浩雲忽然有一強烈的念想,他想如果現在有一個孩子,他的妻子不會說出不懼死的話,讓本就心驚肉跳的他,不由自主地更加驚疑不安。就算是他小題大作了吧,他必須想方設法地確定什麽。以前覺得生孩子要順其自然,現在覺得早點來是救他的命。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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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02章 坐論教學論短長


    聶梅先在海寧的動靜果然挺大, 他以各種名義在租界華界抓人,據俊俊哥說,聶梅先雷厲風行且心狠手辣, 最近在華界全蕉監獄秘密處決不少人,幾乎全是跟那致痢藥有關的人, 連珍卿的便宜侄子杜遠堂, 也被逮到全蕉監獄打個半死, 要不是他老婆賠送大半家當, 這人恐怕也會死得無聲無息。三哥初時還勒令珍卿少出門, 要出門也幾乎如影如形,隨著聶梅先殺得風生水起,他的情緒漸漸也鬆弛了。到他開始不陪珍卿出門時, 珍卿知道她的處境安全多了。不過她身邊的保鏢又增加了,珍卿也從此落下一個毛病,在外麵吃飯喝水都留著神。


    東洋人陰謀加害易宣元先生, 若是爆出來一定會引起大浪潮。珍卿並不希望引出太多風波, 讓謝公館也卷進不可控製的旋渦。而聶梅先在海寧傳遞出來的意思, 也是上頭對東洋還是想綏靖避戰,所以, 他們不許有易先生被東洋人謀刺的新聞, 不許有一個新聞激化兩國矛盾。


    這事也就稀裏糊塗地混過去了。


    某天,她忽然收到娟娟姐小叔子容亭密信, 說她有個叫裴俊矚的記者朋友, 在應天挖越州警察廳長劉縉新黑材料, 差點被劉縉新派來的殺手一刀剁了。也幸虧裴俊矚已經察覺到危險, 當時在來找韓容亭求庇護的路上。韓容亭當天晚上下班迴家, 走到離他家隻隔一條街的地方, 正巧遇見有兇徒對女人行兇。若非韓容亭副官開槍開得快,裴俊矚沒有被一刀割破脖子,身上隻有反抗時留下的皮外傷。


    珍卿聽得驚心又惱恨,“護身符”早早給了裴俊矚那死丫頭,她竟然僥幸自大到差點沒用上。可是裴俊矚依然揪著此事不放,此時記者還沒“無冕之王”的雅號,但是殺害記者是可大可小的事,何況裴俊矚覺得殺手是人證。她便直接接受外國報紙采訪,準備由她作為引子來弄劉縉新。可是才剛顯出一點大新聞的聲勢,越州警察廳長劉縉新在家中暴斃,聽說死於一貫先師費先雲給他的符水,新的越州警察廳長立刻走馬上任。他上任頭件事就是懲治兇手道長費先雲。劉縉新死後也沒有被數證定罪,他搜刮來的金銀財物還沒被清算。


    而此時裴俊矚所以留在應天,是因為刺殺她的那個殺手,莫名死在應天的警察監獄裏,她不依不饒想叫人給她說法。韓容亭


    跟珍卿說裴俊矚不知好歹,叫珍卿勸朋友適可而止,不然誰也保不住他。


    無端給人家添這麽大麻煩,珍卿簡直是羞愧死了,珍卿打電報隱諱地提醒裴俊矚,再不老老實實地迴來縮著,她們這些年的友情就算到頭了。欠人家的人情還不知怎麽還呢。


    珍卿覺得裴俊矚太過分了,再嫉惡如仇也得替別人考慮。那個越州劉縉新確實是死了,可是他行過賄的頭頂靠山沒有,那個劉縉新可能就是他們派人殺的。這些人為怕特務們盯上自己,


    杯弓蛇影試圖清除一切隱患,萬一把韓容亭甚至娟娟姐夫婦,當成是裴俊矚的靠山一並迫害怎麽辦?


    珍卿跟曾托付照顧裴俊矚的人打招唿,不必為了一個裴俊矚危害到自身。


    珍卿經此對裴俊矚失望之極,她迴海寧邀她見麵她也沒去,甚至裴俊矚托米、熊二人約她,她察覺之後也托故不去。


    她最近倒跟港島的怡民來信頻繁,怡民在信中談論她的宏願,說要翻譯莎翁的全部作品,已經策劃好一個翻譯順序,跟珍卿翻譯方法等學術問題。珍卿也跟她談起最近的職業規劃。


    珍卿自六七歲自學線描畫,二十年來偏愛人物甚於景物。這些年一步步地涉世愈深,對環境人事的感受在變化,心境和趣向也在悄悄變化。她近來對風景畫越發有興趣,決定在繪畫上順應自己的趣向,有機會多做一些風景寫生。


    她精通英、法、德、希臘、東洋、世界語,學得不精的外語也有幾門子,自然也有自己的翻譯規劃。除了按計劃向外國人譯介中國古典詩文,向老外傳遞中國的古典美學,她最近正在翻譯的純文學作品,包括莫泊桑作品的外譯中,還有s國批判現實主義文學的外譯中。現在翻譯純文學作品的人不少,再湊這樣的熱鬧沒有大意義。珍卿預備以後多翻名人傳記、文藝科技論著等。


    她的《中國散失海外文物圖書目錄》已出版,普通老百姓買不起也沒有興趣買,但此書在學界反響不錯。珍卿還跟學術協會研討過文物問題,也應海寧學校邀請做過主題演講。再有就是,海大希望她擴寫《中國“法”的淵源》,作為政治係和法律係開新課的教本。迴國以後,她跟編譯所的彭壽曾叔叔討論過,要麵向中國浩如煙海的經史子集,針對青年人做個“國學新注係列”。這也是珍卿深思熟慮許久的,與其淘神費力向外國人推介國學,不如先以現代思想深入淺出地注釋經典,讓國學經典先來滋養青年人的精神。


    ————


    不覺間六月份又快過完,珍卿迴國教課已有兩個月。


    六月底的一個禮拜天,珍卿帶著嬌嬌到中古文藝書館玩,恰遇慕先生等藝專同仁聚坐談事,正在進行總結教學經驗的階段,珍卿來了自然也加入進去。


    珍卿說起當初慕先生教導她,很注重培養她的“視覺記憶力”,要求她畫完素描再默寫一遍,這樣作畫時頭腦和眼睛就知道,應該把注意力放在哪裏,無論對學習國畫、油畫都有益處。珍卿一直用此方法自我培養,繪畫事業於中獲益匪淺。但她在藝專教學實踐兩個月,發現這些學生比她懶惰得多,不夠重視“視覺記憶力”的訓練,能拖就拖能推就推,連一些平常勤奮又乖覺的學生,都會為了省事而陽奉陰違。


    這個現象在藝專相當普遍,珍卿問慕先生和師姐師兄這算正常嗎?秦間間就對珍卿笑罵,你以為人人都是你這等天材?你的學生不止一個跟我們告狀,說你的要求定得太高了,這是一二年級的學生啊。葉知秋也跟珍卿大解密,說當年他們還做學生時,慕先生叫他們一周默寫兩三副素描,在座的這些人也未必迴迴都能做到啊,就是珍卿這個怪胎傻丫頭,慕先生要求什麽她就老實做什麽,讓他們這些人老是被慕先生罵。


    珍卿傻傻地看著大家,忽然對一些事恍然大悟。說起來,她發現學生不重視“視覺記憶力”,但她也不會輕易放棄學生啊,便設法讓他們看到技術純熟的意義。先讓低年級學生觀摩高年級作畫,但是效果不理想。她就把學生拉到花山玩賞寫生,還親身下場給這些愣頭青示範:爐火純青的技術對於保存瞬間的靈感多重要。她親身示範的效果也不錯,不少學生比從前專心多了,珍卿便不時親身示範一下。但也有不少學生被打擊到,說永遠達不到易先生的水準,甚至想放棄努力了。珍卿又得跟助教給他們做思想工作。


    原來是她定下的標準太高嗎?大家看她愣愣地發了半天傻,竟然忍不住哄堂大笑起來,說天才藝術家總是高出眾人太多,而顯得格格不入了,珍卿捧著臉更加無語了。慕先生按著她腦袋歎了口氣,但也沒說叫她降低教學的標準。


    既然說到這裏,珍卿正好跟慕先生告個小狀,唐師兄給她素描班排的學生太多,一個班的作業趕上別人兩個班,還要不時親自帶學生寫生,還得化身心理師安撫學生心靈,天氣越熱就越覺得好容易累啊。


    周成捷師兄此時也在座中,他之前在粵州幫慕先生辦畫展,最近才迴到海寧,聽珍卿明裏暗裏說疲勞,他竟毛遂自薦要給她當助教,說幫她改改作業引導下學生,也算減輕她負擔嘛。周師兄說做廣告及替慕先生辦畫展,雖說掙錢也染了一身銅臭,心中的藝術境界都被俗務淹沒,想借給珍卿做助教感染藝術氛圍。


    珍卿笑著跟周師兄說:“有人分擔我自求之不得,卻怎麽敢勞周師兄大駕?我怕耽誤你的掙錢大業呢。”周師兄坦率無偽、性格執拗,打定主意跟她當一陣助教。朱書琴跟葉知秋、秦間間等,竟然商量著迴去調整人事安排。珍卿自己也就沒話了,她暗暗想怎麽使喚師兄,才不會傷到同門的感情呢。


    這一會,唐人禮師兄端了不少糕點來,招唿溫柔寡言的嬌嬌小美女吃。珍卿初識時就喜畫美女的葉知秋,瞅見溫柔纖俊、端莊寡言的嬌嬌,心裏的喜愛不由蓬勃而生,在旁邊給小美女端茶遞水不亦樂乎。連朱書琴和秦間間師姐,剛才見嬌嬌也讚歎謝公館真是鍾靈毓秀。


    嬌嬌的性情卻不似她纖弱的外表,她既然出身滿門俊才的謝公館,天生宿慧已使她出類拔萃,耳濡目染的東西也造就她的聰穎內秀。她拿起一塊百果鬆糕慢慢咀嚼,看這糕點盤子用了精巧的藤藝品,盤中還細心墊了玻璃紙。再想及路過慕先生的外客廳,那裏裝設雅致但一點不女氣,跟這內客廳雅致溫馨的風格不大相同。


    嬌嬌在心裏默默揣測,慕先生據聞沒有女眷,聽說他的學生朱書琴幫他管些家務。她下意識去看相貌端正的朱女士,她就坐在慕江南先生身邊,隨時附和慕先生的話意,慕先生隻須一個眼神舉動,她就知道他需要什麽。而且小姑還告訴過她,這朱女士三十多歲的年紀,既不找談戀愛也不結婚,打定主意將一腔熱血獻與藝術了。


    嬌嬌心裏默默念一聲“打住”,暗暗噓一口氣以平複情緒。十歲是她人生的一個分界點,十歲以前,她看不出任何的男女曖昧,十歲以後,她看見任何男女走在一起,總是不自覺地搜尋曖昧,這簡直成了她去不掉的病根。她強令自己把注意力收迴來,專心聽慕先生對小姑說的話:


    “你覺得責任太重也不妨,我還想讓你多教一門理論,就算你周師兄不給你當助教,我也得再給你尋一個助教。藝專向來不少轉學生,你來之後轉來的就更多。你要履行份內的教學職責,對你的學生多一些耐心。世上芸芸眾生境遇各殊,並非都似你這樣有心路、家境好,自知心有靈苗,便心無旁騖地用心澆灌它。這個時局下的年輕人啊,心思活絡、性情漂浮的太多了。雖然如此,他們也自是心有靈苗,隻是容易被外物所惑,在各種事上搖擺不定,最終一事無成,後悔不及,做先生有矯正引導之責……”


    ……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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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03章 風濤不至小兒女


    慕先生語重心長地勸珍卿對學生耐心, 珍卿曉得他的一番苦心。她是自覺心和定力都強的人,二十多歲能有如今的成就,固然也有家境和時運的造就, 但最終還是靠她的勤奮、毅力,還有勤奮基礎上的創造力才有今日。所以, 有些學生投機取巧或自作聰明, 珍卿側麵提點若對方不聽, 她就不願意在他們身上多用心, 這些慕先生看在眼裏覺得她沒耐心嗎?若是這樣, 他們師徒意見就有分歧了。


    譬如一個叫藍林的三年級生,缺課太多跟低年級一塊補上素描課。此生在繪畫上一心耍小聰明,一直模仿西洋的現代自由派風格, 愛做些輪廓扭曲、色彩誇張、意象怪誕的畫,不懂美術的也許不明覺厲,實際不過是拾人牙惠的東西。


    珍卿初時覺得, 這藍林對色塊的運用有獨特品味, 幾次鼓勵他挖掘自己這方麵的潛能, 做一些常人能感受的偏寫實作品。該生每每陽奉陰違、我行我素。還跟些不著調的藝術品經濟人,在外麵搞各種噱頭高價賣他“自由派”的畫, 甚至打著珍卿和慕先生的招牌給作品抬身價。珍卿對這種學生關愛不起來。


    還有個叫劉勳的寒門學子, 聽說往日頗為勤奮恭謹,慕先生往日欣賞此生並對他關照頗多。但珍卿從五月份到藝專教課, 他已是海寧學聯有名的□□領袖。初時劉勳缺課還不太厲害, 珍卿能體諒青年的愛國熱情, 他偶爾缺課也睜隻眼閉隻眼。


    可是, 六月中旬珍卿組織素描考試, 此人竟夥同平時不用功的壞學生要罷考。可笑他們要罷考的內部本不團結, 慕先生和珍卿一同出麵,他的罷考就腹死胎中。但珍卿對劉勳的印象卻完全壞掉。這劉勳家貧卻學了燒錢的美術,包括珍卿和慕先生等師長在內,都頗關照他的生活和學習,不時送他顏料畫紙,幫他找兼職工作。不料卻縱得他反校長反老師,著實讓人失望心寒。


    珍卿在藍林和劉勳這長了教訓,以後的教學實踐不免佛性起來,有些人事退避三舍,不大愛管了。沒想到引得慕先生特意點他,這真是讓人糾結,各人有各人為人處世的方式,她這個後世來人再關心他人,也做不到慕先生這樣胸懷寬廣。


    珍卿正自心裏嘀咕,忽聽慕先生提議開除六名學生,其中包括她剛才想過的藍林跟劉勳。慕先生說這六名學生若不清除,藝專校紀崩弛,學風敗壞,闔校學生都難以管理,淪落到解散這境都說不定。


    珍卿驚訝地看著慕先生,原來是她會錯意了。慕先生大約是欲叫她關心在犯錯誤的學生,不要讓他們墮落到藍林,劉勳這一步。


    正在想著,廚師老關在外喊“壽康迴來了”,才聽見喊,郭壽康人已經到樓上內客廳,所有人都笑吟吟看向來人。慕先生其他弟子笑得戲謔,珍卿和嬌嬌則在打量來人。秦間間師姐還戲謔地問:“今日怎地沒帶女朋友來?”


    這郭壽康白得生光的俊麵上,笑容也像陽光一樣明亮:“現在是期末考試周,也沒有文明戲排,再說大日頭底下,誰還胡亂跑到別人家玩呢?”


    郭壽康一邊禮貌答人問話,一麵迫切搜尋房裏的其他女性。看到麵生的嬌嬌自然對她友善一笑,看見珍卿臉上立刻亮了幾度,原本溫柔得不見崢嶸的眉目,顯出十分的驚喜驚訝,緩步上前落坐拉起珍卿的手,神情像演文明戲那樣生動:“姐姐,我最喜歡你了,你的作品我也最喜歡。”然後便跟珍卿表達多次錯過相見的遺憾,說最近正看她的什麽畫冊文章,像是積了半輩子的話強欲訴說。


    稍後他要把珍卿拉到他的房間,珍卿順便把旁邊的嬌嬌也帶上,到他的房間見到他的書架,發現她的連環畫、詩文集、譯著、畫冊、留聲片等,還有她給學童畫的識字字角,真是門目齊全,應有盡有。郭壽康自言打聽了珍卿不少事跡喜好,又問珍卿最近吃什麽玩什麽,還有看什麽書作什麽畫,看跟自己打聽到的是否對得上。嬌嬌在一旁看郭壽康的眼神頗奇異。


    珍卿也是初見長大的郭壽康,暗暗納罕貌不驚人的慕先生,竟生出這樣白皙俊秀的小孩。這小孩性格也跟慕先生大相徑庭,你說他情緒豐富、話多嘴碎吧,他言談時眉眼含情,溫柔慈和,跟人說話不是稱哥便是道姐,對嬌嬌這比他年齡大的“晚輩”,他直唿其名也是隨和親切,又親切得一派天然,全不做作。


    珍卿覺得,郭壽康長得像少年時的三哥,卻比三哥熱情單純得多。


    慕先生正跟其他學生討論公事,就見郭壽康拉著珍卿和嬌嬌出來,對兒子拉扯女孩的作派看不慣。


    珍卿手都被小郭攥出汗了,又不好當眾下小孩子的麵子,便刻意加快腳步衝慕先生嚷嚷:“先生,啥時候開飯,都餓了。”慕先生卻說還不到十一點,急著吃哪一門子飯,叫她先吃些點心墊墊。珍卿順勢說點心真夠幹的,便拉開嬌嬌問她剛吃的點心如何,幫嬌嬌也擺脫抓手狂魔郭壽康。嬌嬌謹慎又中肯地說是有點幹,天熱了還嫌有點油呢。


    郭壽康便站到珍卿姑侄中間,問她們要不要吃不幹的snack,珍卿笑說不必麻煩了吧,郭壽康自信地說不麻煩,一會就得了。


    其他人笑說又能吃上壽康的手藝,真是太好了。慕先生照例看兒子不滿意,叫大家繼續討論藝專教務庶務。這時正說到暑期課程開始之前,要帶學生去江州的園林寫生,商量著由唐人禮師兄帶隊,其他人員也三言兩語提議好,叫大家再討論一下。


    慕先生聽他們討論一會,轉頭問珍卿的暑假安排,看暑期課程怎麽給他安排。她說灌製外語留聲片到最後階段,她還不能完全放手。其實,占據她多數業餘時間的灌音任務,已經在收尾的階段了。樣片已寄給訂製留聲片的學校,視他們的反饋情況也許還會修改,而以珍卿這個團隊的水準,總不至於需要全部返工。剩下的部分大家駕輕就熟,也不至於太麻煩。但謹慎起見,不可在總想給你派活的人麵前,表現得對工作很輕鬆。


    此外,還要為海寧國大編修一本教材,暑期在海大開了古典詩講座,還計劃翻譯幾本外國名人傳記,再把一些風景素描放大做個小畫展,還有詩文繪畫翻譯戲劇的學術社團,期間都有一些活動需要參與一下。還有一個尚在兩可之間的議程,就是帶祖父跟丈夫迴禹州省親。不過杜太爺最近苦夏難熬,實在不敢拖著他到處走動。


    慕先生聽得很不以為然:“我幫你推一些閑事,去江州園林的寫生你也同去,你這人擅長以言動人,去幫你唐師兄和朱師姐分擔一下,他們一直都在連軸轉。”


    珍卿聽得聳肩歎氣,隻簡單說一句:“要跟家人商量。”其實她也苦夏不想動來著。慕先生也歎一聲長氣:“你要商量便商量吧,知道你累,若是……算了,至少去一兩天也好。”珍卿跟慕先生兩人說話,其他人討論完人事,在旁邊聽著不太開聲。寡言多思的嬌嬌在想,小姑雖得慕先生寵愛,但在這群人裏是特別的存在,“特別”會不會引人側目和孤立呢?


    這時,郭壽康和廚師端著托盤來,小郭做了多份煉乳拌番茄、奶酪拌西瓜、薏仁紅豆刨冰,讓其他師兄姐們自由選擇。然後又迴廚房端來兩隻碗,笑得跟薏仁紅豆刨冰一樣清爽,興致勃勃地跟珍卿和嬌嬌解釋:“這是平京人喜歡的風味奶酪,姐姐,嬌嬌,我還給你們加熱了,你們都嚐嚐,裏頭好多寶貝呢。”


    秦間間師姐佯裝吃醋:“喲喲,壽康,你曉得女孩子不好吃冰的,單單給iris跟嬌嬌加熱,就想不起我跟你朱師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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