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2章 路漫漫其修遠兮


    這天珍卿到寶蓀跟阿葵家作客, 因為寶蓀一直未歸,便聽阿葵講他出去的緣故,聽了滿耳這院裏人家的愛恨糾葛。


    珍卿對尋常人家的倫理民生大事, 見識多了也習以為常,隻是吃著零嘴感慨一句:“但願國家早日承平, 人人都能花好月圓。”


    阿葵默默地歎了一聲, 溫柔地撫著肚子, 表情又是慈愛又是堅決:“封建家庭重男賤女, 我跟寶蓀深受其害。珍卿, 我若生的是個小囡囡,必要對她萬千寶愛,給不了她富貴的人生, 也要盡力給她健壯的身體,清醒的頭腦,堅毅的品性, 高貴的人格, 不叫她像田家的春柳那樣。”


    珍卿聽阿葵感傷身世, 安慰了幾句,便詳細詢問袁家夫婦的為人, 以及他們幼子袁鷙和田春柳的性格等。


    珍卿每聞弱勢群體的悲慘經曆, 便想到若幹年前的車夫冒三,冒三不過由培英女中經過, 便被紈絝子弟跟黑心警察, 一步步地陷害致死, 如今冒三的骨頭怕都化了。不過珍卿雖有惻隱之心, 也非熱血上頭胡亂攬事的人, 她隻悄悄吩咐保鏢頭頭黃皕, 叫她跟謝公館的阿成說一聲,幫忙打聽這裏房東袁太太的去向,在沒有結果之前,甚至不必叫阿葵知道她這份善心,袁鷙跟田春柳的事她懶得管,就不必急於表現善意以致節外生枝。


    珍卿隻擔心寶蓀兩口子住這是否安全,阿葵說田太太跟田秋風被焦槐綁去了,袁鷙跟田春柳一直沒現身,焦槐帶著手下來過兩迴,也把沒袁鷙的父母怎麽樣,沒找到田春柳之後就再沒來。他們這院子現在清靜得很,袁太太時常哭也不覺得多吵。


    珍卿想一想就放下了,在這個不太平的年月裏,每個人生活環境裏都潛伏著麻煩,她不能給人提供絕對安全的環境,也不該空口許諾什麽。阿葵話裏的焦槐不算兇狂,至少袁鷙帶著他看中的女人私奔,他沒把袁家父母也綁去當人質。可這人作為煙土販子終非善類,珍卿交代阿葵若有麻煩,一定要及時告知她,阿葵答應了。


    阿葵說寶蓀隨著孩子快出生,常夢見小時候的睢縣杜家莊,說起念書和吃東西的情景,總想起長年忍饑挨餓的親娘,隻歎自己省事太晚不及孝敬母親。阿葵抹著眼淚對珍卿道:“我跟生母緣淺,竟也沒有婆婆緣,真是命數。”


    珍卿握著阿葵的手說道:“我祖父總想我迴去一趟,十六歲離開禹州將近十載了,我正準備暑假迴趟禹州,現在還有些著緊的事務。想來那時候你月子也坐完了,正好我們一道迴去也好。”


    阿葵猶疑無奈地說:“珍卿,你的好意我替寶蓀領了,不過寶蓀也說過,他不能原諒他爹他奶奶,一輩子也不願意見他們的麵。迴去也未必是現在迴去。”珍卿隻唏噓一歎罷了,並不強求。


    兩人吃吃喝喝說了許多話,去置辦飲食的張三福和張四喜迴了,打點了好大一桌豐盛的午餐。而阿葵鄰居撒出去的小孩子們,竟然還沒有把寶蓀尋迴來,阿葵和珍卿都有點坐不住了。正準備說想點辦法,寶蓀竟踩著午飯點跑迴來了,跑迴自己家裏還氣喘籲籲的,看見珍卿傻乎乎地笑起來,跑過來拉著珍卿說了不少問候的話。


    阿葵一問才知,他聽街坊孩子說珍卿來了,一路不歇氣地跑迴來的,問怎麽不攔一輛黃包車坐,他傻乎乎說黃包車沒他跑得快。珍卿也是好氣又好笑:“難道我還能跑了不成?”珍卿看著阿葵給寶蓀擦汗,寶蓀一副憨憨的羞澀表情,也不由露出溫暖的微笑。


    阿葵叫寶蓀換一套衣服出來,寶蓀進去不到三分鍾就出來,好像生怕珍卿這會就跑了。珍卿感動地跟阿葵說:“寶蓀又像小時候了,一高興就傻嗬嗬的,不像我留學前那麽悒鬱,這說明他過得很幸福,阿葵,謝謝你。”阿葵攥著珍卿的手,抿著嘴溫柔笑道:“我也很幸福。是我們該謝謝你。”珍卿看著鬱鬱蔥蔥的庭院,暗暗祈禱他們的幸福能長久些。


    中午的席麵上有外頭買的燒雞醬肉,有營養的蝦滑湯和乳鴿湯並幾個素菜。珍卿叫黃皕他們一起坐下來,六個保鏢輪換著把中午飯吃了,再換司機徐師傅來吃飯。


    寶蓀問珍卿怎麽帶這麽多人,珍卿說起《東洋人的民族性格》一書。他們便討論起東洋人的民族性格。阿葵說以前在基青會下麵教書,見過教會醫院的東洋護士,真正的好人其實也有,他們就是神神叨叨的,明明受過教育的現代人,提到天皇就變成沒有自我的狂熱信徒,真是鬼上身一樣。寶蓀也說起同院東房住的男學生顧欽,他到東洋留學過對東洋人了解更深,對大多數東洋人也沒有好話。


    他們三人難免說到《新女性報》,該報名義是錢繽學姐在主持,但她畢業後留校教書並管行政,報社事務多是寶蓀和阿葵等人負責。寶蓀講起報社事務頭頭是道,說《新女性報》銷量不如珍卿在時,但也維持在一個穩定水平,他們有一批非常忠實的讀者。


    自然了,也有新聞監管部門來指手劃腳,但通常還能花錢消災混過去。最怕有人把報社跟社會黨靠,當初跟珍卿一同創立報社的元老俞婉學姐,就是參加激進社會活動太頻密,被懷疑跟社會黨有牽連,去年被當局羈押過一迴,後來,俞婉學姐就主動離開了《新女性報》,免得帶累報社。這點情況珍卿也是知道的。


    珍卿和寶蓀夫婦談了很多,大家對時局都不大看好,珍卿交代兩人不要置辦貴重物品,有朝一日若因戰火而搬家,貴重東西帶不走就太心疼了。


    吃完飯三人樂嗬嗬繼續聊著,保鏢張四喜從外麵進來,突然告訴大家一件好消息。說來還是得益於保鏢頭頭黃皕,此人是個心路伶俐的穩重人,珍卿不論有何事吩咐他,他都能高效率地辦妥,明明不是海寧本地人,這群人來沒多久就把海寧路徑摸熟,還在三教九流間敘起親朋故舊的關係。珍卿從他們身上看到滕將軍的用心。剛才珍卿叫黃皕給阿成說,幫忙找找阿葵的房東袁太太。黃皕不但電話轉告了阿成,還順道叫自己的同鄉兄弟留心,沒用兩鍾頭就找到了袁太太。


    原來,昨天袁太太在大兒子那吃癟,氣得神智又不大正常了,就憑著一股衝心的火氣,找到記憶裏田春柳跳舞的歌廳,指天嚷地叫田春柳還他兒子。正營業的歌廳被個瘋老太攪和,客人來了也嫌晦氣走開了,袁太太被歌廳的幫閑打了一頓,丟在路邊溝裏倒伏了一整夜,過往者沒一個動惻隱之心的。諷刺的是,最後還是一個在教的中國人,把袁太太拖到教堂裏簡單施救。可惜袁太太又氣急而瘋,說不清住址別人也沒法送她迴家。


    寶蓀聽了張四喜送來的消息,忙說要報知還在找人的袁先生,一聲聲叮囑珍卿別走得太早,他過一會準迴來,珍卿還不及答他他就跑得老遠。


    寶蓀離開之後,珍卿問阿葵準備在哪生孩子,阿葵說約好了最近的鞏橋醫院,產期一到準有產床給她。珍卿就留心記下這鞏橋醫院,預備打聽一下條件如何。


    寶蓀走了沒有一會,珍卿琢磨待會去玉河街道,去看看昔日故交蘇見賢大姐。不意她才剛想到曹操,曹操就自己送上門來。原來,蘇大姐夜校裏有孩子住這邊,聽說寶蓀家來了開兩輛汽車的貴客,便不揣冒昧地過來撞運氣,沒想到被她們撞個正著了。原來,寶蓀夫婦跟蘇大姐、白眉學姐都認識。


    珍卿拍拍腦門笑自己傻,蘇大姐、白眉學姐和寶蓀夫婦都是華界的中學教師,校際運動會、教學質檢大會和校際聯考那麽多,他們碰頭認識的機會自然也極多。再加上兩方住處隔得不遠,又無意間曉得珍卿是共同朋友,自然來往得比其他同事更親近些。


    珍卿還笑阿葵怎麽沒提起,阿葵不好意思地說忘了。其實阿葵有她自己的心思,她想跟珍卿多相處一下,故才沒有特意提起別人來。在她的心目中,有時把寶蓀還排在珍卿後麵。


    珍卿見到風采如故的蘇大姐,想起沒有音訊的荀學姐,當下百感交集,難以跟眼前人說。幾人互致別後思憶之情,又相互講起各自的近況。蘇大姐的掃盲夜校還在辦著,珍卿常年托家人關照經費,自然曉得。但近年國土淪喪,民人流離,街上的乞丐貧兒越發無算,蘇大姐和白眉白天教書,晚上管理啟明掃盲夜校,稍有一點空閑時,還去慈濟會開的孤兒工藝院講課。


    白眉學姐也是珍卿的老相識,從給基青會女工學校招生就認識,她的職業軌跡跟蘇大姐同出一轍,卻不料五六年間她已結婚生子又將離異。白眉學姐婚後拚事業又顧家庭,整個人都熬得不成樣子了,依然難順翁姑丈夫之意,逼急無奈才選擇離婚這條路。她為孩子寧願淨身出戶,可男孩子太不容易爭取,離婚官司正托同學打著。顯然不理想的婚姻很摧殘人,提起讓人焦頭爛額的離紙官司,蘇大姐低聲勸慰白眉學姐半天,也解不開她緊鎖的愁眉。


    阿葵和珍卿無意討論白眉婚姻的不幸,也不願意對傷心人賣弄自己的幸運,兩個人幹脆沉默以對了。


    蘇大姐見氣氛愁慘,拉著珍卿轉移話題:“今天我還跟白眉在說,冥冥中跟你杜大小姐有緣。寶蓀和阿葵就不必說了,教學質檢大會上競爭就認識的,謝公館給他們送結婚賀儀,我正好也在,才知道原來是故人的故人。慈濟會的方清平先生,是我們群英女中的校董,跟令堂謝女士一同做慈善,我們正是信任二位大德善士,才到孤兒工藝院一盡對社會之義務。珍卿,說起來,我們在工藝院教編結、造花的教材,還是當初你們為黟山的女工收集編攥的,人生緣分真是玄妙,有緣的想躲都躲不開。”珍卿也附和著感歎一番,問她們在孤兒工藝院上課的情況。


    阿葵、白眉和蘇大姐都是教師,自然而然談起現在的女子教育。寶蓀夫婦任職的聞道女中,除了隻學國語、衛生、家事、計賬、體育等的常科學生,還培養師範、政法、美術、紡織等專科生。蘇大姐和白眉的群英女中原是師範學校,跟另外兩所專科學校合並後還是以師範聞名。


    相比在座四位女性上中學時,現在女子教育的規模和質量有長足進步,知識女性由學校進入職場,與男同事同台競技、掙錢養家,已經是大城市的職場常態。阿葵和蘇大姐都欣然表示,看到她們傳道授業的優秀學生,畢業後進入職場自食其力,繼而在婚姻大事、家庭事務上,爭取到一定範圍的自主,比自己取得了成就還自豪。


    可是為自己的學生自豪是一迴事,而實際上,知識女性的處境依然不容樂觀。女性看似獲得與男性相同的地位和權利,但很多該平等的權利並未完全落實,仔細一算,知識女性收獲的權利不充分的同時,承擔的義務倒是一點沒有減少。有些舊式女性還能借口柔弱不能自理,推卸對家庭和親人的責任——譬如這院子北廂的小腳寡婦田太太,但知識女性要求丈夫幫忙分擔家事和育兒,很有些男性不客氣地譏諷,既然女人在職場上精明能幹還勝男性,怎麽在家反倒柔弱無助要人幫?白眉學姐的丈夫就是這樣的厲害人物。總之,現在所謂的男女平等社會,大男子主義者還比珍卿的時代多。


    再如,阿葵與寶蓀在校承擔的工作差不多,阿葵的薪水卻比寶蓀少了五分之一,寶蓀這種兢兢業業的男教師還好,多少恪盡職守的女教師,卻比那些無所用心的男教師拿得少,想想真是活活地慪煞人。女教師們想方設法爭取加薪,通常也是徒勞無功的。


    白眉學姐講了自己跟同事的經曆。那些夫家幾代同堂的女教師,白天在職場任勞任怨地工作,下班迴家還要侍侯一家子的吃喝拉撒,服務丈夫是天經地義,照顧老人是天經地義,撫育兒女、料理家事是天經地義,終於忙完瑣碎繁重的家事,常常還要坐到清冷的孤燈下,強捱著疲憊批改學生的作業。


    蘇大姐向來是寬懷的聆聽者,她自己談得不多,隻是對阿葵和白眉的話偶爾附和,還不住剝她帶的腰果和栗子,給其他三個人吃。白眉學姐講著講著又傷感,竟對珍卿發表悲觀論調:“我在一些時節,對比今昔女子之境遇,以為求學自立之新女性,未必比寄生乞食的舊女性幸福。”蘇大姐跟阿葵聞言都為之側目,但沒好批駁這個被生活折磨得失魂落魄之人。


    珍卿看外頭轉陰的天氣,思忖寶蓀竟然還沒迴來,怕是被什麽事情阻住了,思考一下跟三位知交講起她的心得:


    “我小時候背誦《聲律啟蒙》,先生講到‘去婦因探鄰舍棗,出妻為種後園葵’,前句說西漢王吉品德高尚,鄰居的棗樹越過院牆伸到王家,王吉之妻便摘這棗子給他吃,王吉認為妻子此行是謂偷盜,便將妻子趕出家門。後句講春秋時魯國相公儀休,喜食妻子在後園種的冬葵,見妻子不但親自在種葵,還不辭辛勞地織布自給,認為妻子在與以種菜織布為生者爭利,便拔掉後園的冬葵,燒掉家中的織機,最後休棄其妻。


    “小時候我的先生給我講,王吉與公儀休皆嚴於律己,在官場也廣有令名,使人敬重,可我總覺得不對勁。這二人再是品行高潔,依然視妻子為牲畜物件,些許小事就要去婦出妻,總之惡名妻背,名利自受。所以啊,古時賢達即便仁愛,仁愛未必及於女性,或許高尚,高尚也未必惠及女性,至親的女性也未必能惠及。


    “由此觀之,新女性解除對男性的人生依附,本質還是強於舊女性的,新女性雙重的疲弊操勞先撇開不談,政治、經濟、文化、社會、家庭方麵,卻比舊女性擁有更多權利。白眉學姐,你有現代女性的權利和魄力,所以結婚、離婚都自行其是,可以締結一樁自覺適宜的婚姻,也能結束權責不對等的惡緣。可是王吉與公儀休之妻,連這樣的基本權利都沒有啊。


    “對我自己來說,嫁個德堪典範、名垂千古的古聖人,不如嫁個通情達理、尊重女性的普通現代人。中國女性的處境由舊過渡到新,各方努力由坊間到官方,由男性到女性,由一至二至三至萬,多少人付出難道想象的代價,才為女子爭取到今日之地位與權利。若我們遭遇一點挫折,就輕言讓女性恢複舊觀,豈不辜負女性運動先驅的付出,也辜負拚命圖強自立的自己?


    “女性從沒有權利到擁有權利,千難萬難,放棄權利隻在一念之間,而重獲權利何止千難萬難?恐怕要千萬難萬萬難。白眉學姐,不能隻看無法滿足的美好理想,還要看已經避開的糟糕現實,不能一直求全責備地向上看,還要難得糊塗地向下看。白學姐、蘇大姐,你們覺得呢?”


    蘇大姐聽得眼現異彩,連連頷首,,連心銜怨氣的白眉學姐,也鬆開眉頭默默思量著。


    本對婚姻話題謹慎以待的阿葵,也是滿眼崇拜地看珍卿,仿似自己說了這番話一般,給每人的茶杯續滿了茶水,她一個婉約派竟然慷慨激昂地說:“珍卿此言振聾發聵,撼動人心,簡直是金科玉律,仙家之音,我要錄下來發在《新女性報》,讓千千萬萬的女讀者都看見。不過現在,我們先為珍卿之至言浮一大白。”其他三人紛紛舉起茶杯,樂嗬嗬地碰了子杯。


    珍卿跟三個朋友聊到四點多,陽光藏進烏雲後麵,天上開始飄起纏綿的斜風細雨。珍卿怕家裏人擔心,決定不吃晚飯早點迴謝公館,也決定不等寶蓀迴來,叫阿葵幫忙轉達她的歉意,也拜托蘇大姐和白眉陪著阿葵。


    珍卿衝台階上的三個女性揮手,看著她們的身影越來越遠,對新時代女性的際遇感慨叢生。任何進步事業都不能一蹴而就,身在大時代中的人們,應當有耐心有決心,一步一個腳印地走下去。


    而台階上的三個女性猶站著,白眉學姐喃喃地念著:“易宣元不愧是易宣元,我迴想她的每一句話,都似從天靈蓋上灌下甘醇的清心酒。天佑易宣元先生,天佑易宣元先生啊!”蘇大姐也有一種毛孔洞開的激越感,難以描述這種強烈的感情,也許是難忘項背而心向往之的崇拜感吧。蘇大姐扶著大肚子的阿葵準備進去,阿葵卻亢奮地揪著兩位女伴說,她剛才一直在默記珍卿的話,待會寫下來還請兩位幫她斧正,務必讓寶蓀把這一篇話發到下一期的《新女性報》。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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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93章 仙才浩氣列群英


    瀟瀟暮雨中迴到謝公館, 發現杜教授的書房很熱鬧,秦姨幫珍卿在門口換了鞋子,告訴她杜教授跟朋友們在書房坐談。


    除了珍卿最近常來往的學界前輩, 連杜教授中華研究院的頂頭上司——平京大學校長鄭餘周先生也在。鄭先生曾說李鬆溪先生是他的鄉試座師,主動跟珍卿攀過師兄妹關係, 這些年也對杜教授跟她幫助提點不少, 之前尋訪東嫣失蹤之事也多虧鄭老先生搭手。


    還有早年從教從政, 現在據說心灰意冷, 安心隱居在海寧做寓公的明戈青先生;興華教育基金會執行理事趙君嫻女士也在——就是三哥初立基金會就倚重的趙學姐;出版界老行尊、《十字街心》負責人魏經綸先生亦在, 還有現任商事印書館編譯所長的彭壽曾叔叔……除了熟人外說還有一些生人。


    珍卿上樓換了衣裳整好頭發,就自覺到杜教授的書房打招唿。一進到房中人們都對她行注目禮,《十字街心》的魏經綸先生率先笑道:“真是說曹操, 曹操到!珍卿,我們正在聊你的韻譯詩集呢。”珍卿見旁邊彭壽曾叔叔手裏的書,確鑿是她在法國時作的法文韻譯詩。


    她先跟魏經綸先生笑一下, 上前問候鄭餘周和明戈青兩位老前輩, 暗歎兩大學界巨擘會聚一堂, 不管是因什麽緣故都屬難得。接著一溜跟杜教授的同輩問好,然後坐到魏經綸先生的旁邊。


    彭叔叔身邊有一位麵生的女士, 大約三四十歲的年紀, 雖然算不上什麽醒目美人,卻也氣象不俗, 端莊俊爽, 應了老話說的“腹有詩書氣自華”。鄭餘周老先生介紹這位女士, 說是平京大學教西洋史的教授洪菲菲。洪菲菲畢業於美國加州大學, 說起來跟陸三哥還是校友, 隻是代際不同而已。


    近來寡言微語、不喜戲謔的明戈青先生, 對珍卿說起洪菲菲女士也不吝溢美之辭:“賢契啊,洪女士是現今可考的第一位留洋女博士,她思難敏捷、辯才伶俐,不輸於賢契你啊。”


    珍卿聞言爽利一笑,行雲流水地起身給洪女士鞠躬,簡單說了一句:“洪先生好。”洪女士連忙起來扶著珍卿,眼睛打量著珍卿異彩連連,笑意融融地直在頷首:“珍卿啊珍卿,卿之大名,如雷貫耳,歎惜屢屢緣慳一麵,今日一見果然神采飛揚,叫人心折。有心叫你一聲妹妹,無端端成了你爸爸的侄女,叫你一聲侄女又是我不尊重了。”


    珍卿瞅一眼鄭餘周先生,對著洪女士灑然一笑:“洪女士客氣,我還是鬥膽跟女士平輩相交。不然,鄭餘周先生是我同門師兄,怕無端成了洪女士的侄子。”此言一出眾人哄堂大笑。


    大家閑閑地議論輩分稱唿,彭叔叔還大膽調戲鄭老先生,說若按照珍卿這一套歪理,老先生也該稱他為彭叔叔,引得眾人好一頓譏嘲笑謔,洪菲菲女士也笑得不行:“為了不叫鄭校長多出這些叔叔伯伯,我看還是我做個小輩得好。”被調侃不停的鄭先生哈哈笑著不以為意。真正的文化人不似食古不化者,一點玩笑不能開的,所以珍卿敢開這樣的玩笑,要在老家就不可能這樣隨意了。


    魏經綸先生還對杜教授謔言:“幸好珍卿要跟洪女士平輩,不然,洪廷燮先生就是在座各位的太爺了。”便見房中三位陌生男士笑得前仰後合。


    原來,室內三位珍卿不認識的男士,都是洪菲菲女士的近親屬。其父洪廷燮先生和丈夫馬世炎先生,都是供職平京博物院的飽學高士,洪女士之弟洪英先生,是杜教授文史研究所的同事,都是鄭餘周老先生的下屬。聽杜教授和鄭老先生等人介紹,才知洪廷燮先生的平京博物院,跟鄭餘周先生的中華研究院此番在海寧緣聚,做的都是有關中華文脈存續的大事,論起學術淵源大家都不是外人。


    新交舊識閑談戲謔一陣,珍卿借輕鬆氣氛融入其中,彭壽曾叔叔又跟珍卿提起最初話題:“我們剛才還在爭論,說譯詩過分苛求合於格律,是給譯者附加形式的枷鎖,費盡心力卻事倍而功半,於現實具體的生活並無實益。馬世炎先生也認為,如此譯詩仿佛戴著枷鎖跳舞,這樣跳舞的姿態既不好看,也不能令自己和觀從享受,也太浪費功夫了。洪女士也說此事無聊,是淺薄無智者的登樓強賦。有位比你iris還早的韻譯派米某,可是被洪女士批得體無完膚啊。女士說中國古典詩詞的美妙意韻,都被米某拙劣的辭藻和荒唐的押韻敗壞盡了,讀這種不入流的韻譯詩體,還不如去讀廁所讀物,把人家罵得恨不得搶地而亡……”


    彭叔叔興致勃勃地轉述一番,轉述完笑盈盈地看著珍卿,儼然看熱鬧不嫌事大的中老年頑童作派。


    那洪菲菲女士張口欲說些什麽,卻被身側的鄭餘周老先生止住,和其他人一樣都笑眯眯地看著珍卿。珍卿看隻有杜教授似乎憂心,他身旁的明戈青先生笑意隱約。想當年明先生批她的韻譯法最厲害,還苦口婆心給她講了許多道理。


    此刻珍卿心裏不免苦笑一番,今天這算不算會無好會、言無好言?堅持學術立場自是應當,不過不可無謂地把人都得罪光,她整理一下思路沉著說道:


    “我們姑且可以這樣認為:能使人獲得積極生理感受的快感,便是世人在一切藝術形式中能獲得的美感。德國哲學家叔本華說過:美是最高級的善,創造美是最高級的樂趣。吳壽鵑叔叔也曾經說過,文章詩詞應當以意美感心,音美感耳,形美感目。我認為,創造能夠感心、感耳、感目的韻譯詩,使讀到我韻譯詩的外國朋友,借一種有約束的外在形式,感受中國古典詩詞的意美、音美、形美,本身就是以創造性的文學形式,讓我與讀者都獲得持久的美感享受。而藝術美的存在意義,就在於濡養感化人的心靈,讓人不至被殘酷的現實淹沒,能更積極頑強地在社會中創造……


    “至於說,苛求譯詩的格律是戴著枷鎖跳舞,這樣既跳不好別人也不愛看,晚輩也不敢苟同。我十六歲就聽吳壽鵑叔叔說過,真實是詩歌最基礎的要素,而美是真實最高和最終的表現。他最欣賞杜工部‘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態度。所以,我也認為戴著枷鎖未必是壞事,真正高明自由的詩人,即便戴著枷鎖也能跳出最美的舞蹈,戴著枷鎖還能跳好舞的,才是真正上佳的舞者。晚輩從中學最初嚐試譯詩,便以為詩的格律是一個模具,能在模具的限製中譯出兼負三美的詩歌,是詩人最高級的趣味和能力。晚輩不才,自幼發蒙受教飽受古典詩詞的熏陶,習慣並擅長追尋這種高級的趣味和審美……”


    珍卿滔滔不絕地講完,在場諸人聽得麵麵相覷,大家無論是歎是驚,心裏都不免蹦出“後生可畏”四個大字。敢於在學界耆宿麵前侃侃而言,出言不覺遍及“真善美”,還倡言“高級的趣味和審美”,倒無形中把不少人襯托得“低級”了,既令人驚瞠側目又覺值得玩味。


    杜教授終究還是一個好爹,特別捧場地大聲鼓掌讚美,其他人不管對譯詩的立場態度如何,也對珍卿“飽學自信,舍我其誰”的氣度抱以欣賞或包容。


    最出人意料的是洪菲菲女士,杜教授才剛誇獎完了珍卿,就見她在彭叔叔肩上重重一拍,轉頭對珍卿親和有加地說:“你彭叔叔是個老促狹鬼,你我初次見麵,他就當著你敗我的名譽。當初我批評的那位韻譯派米某,著實是他的譯詩太拙劣,誌大才疏還不自知,說要弘揚中華文化,不過徒然貽笑大方。iris,你的英文韻譯詩我都拜讀過,我相信,你習慣並擅長追尋高級的趣味和審美,也能幫國人塑造高級的趣味和審美。iris,我也喜歡你堅持創見,不為閑談妄論所動搖,比那些喜歡迎合的牆上蘆葦強了百倍千倍。你洪姐姐今日見你,甚感三生有幸,以後,還請你iris多多賜教啊。”珍卿連道不敢不敢,還是請洪女士多多賜教學妹吧。


    剛才故意逗弄珍卿的彭叔叔,也連連點頭附和著找補:“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誰能像iris一樣,學得古今中外的文化精髓,又造出令中西側目的文藝流派,大大長了中國人近百年的誌氣。想我中華四千餘年的文明史,從來不像今日,長個誌氣都這麽難。有iris這樣朝氣蓬勃的青年,我看中國四千年最黑暗的時節,很快也要迎來光明了。”大家也在洋洋附和讚歎著。


    洪女士的丈夫馬世炎先生,雖沒有附和妻子的“倒戈”,但珍卿夫婦在法國認識的宋庭哉,是馬先生的同學兼好友,馬先生說宋庭哉來信談及珍卿和三哥,對珍卿夫婦的軼事善舉深表欽佩,還問珍卿的散失文物圖書目錄,出版之前能否給他與嶽丈洪廷燮先生先睹為快。珍卿說當然沒有問題,這本書目前已經準備印刷,出版方在進行最後的審校。


    珍卿在長輩麵前表明了學術態度,大家並沒有為新的文藝理論爭持不休。鄭老先生第一個邀請珍卿去平京大學教課。老先生恭維珍卿學貫中西,兼通古今,說教授大學的國語、外語、美術、哲學等,對她來說想必都是手到擒來。洪廷燮先生和馬世炎先生,說珍卿文史功底深厚,亦可考慮入平京博物院。洪女士之弟洪英先生,還攛掇杜教授把女兒弄進文史所。


    彭壽曾叔叔一直活躍在出版界,近年又承接大中小學教材編纂工作,還主持中外詞典和中國文史叢書編纂,便再次盛邀珍卿加入她的商事印書館編譯所,說珍卿若入編譯所必能大有作為。像魏經綸先生就比較務實地表示,希望珍卿日常勤耕筆田,能源源不斷地提供優質稿件……


    對於需要出差的工作邀請,珍卿也跟前輩袒露為難之處:“家師慕江南先生前已有命,待晚輩這陣休養生息結束,要去海寧藝術專科學校履奉教職,且慕先生沉痼難移,不能頻勞理事,晚輩教課之餘還要幫先生擔待一二。海寧國立大學彭博校長和中文係張元義主任,不棄晚輩後學鄙陋猖狂,已下聘書請晚輩任文科教授。這些公務之外還有私情:家祖年事已高,病體羸弱,珍卿羈遊海外數年,家祖倚廬悵望,黯然垂淚,誠是晚輩不孝不恤之故。今既學成歸國,當全家祖含飴弄孫之天倫至樂,請諸位先生恕晚輩暫溺私情,不能全然忘身而赴公義。今日尊長之命,智者之言,請容來日再恭敬奉聽。”


    大家聞言也隻是悵然失望,人家既是這樣說也不能強迫,畢竟珍卿的少年軼事傳播甚廣,眾人皆知她十幾歲就拚命畫畫買房,隻為了把撫養她長大的祖父接來奉養,易宣元想要“暫溺私情”好像也是天經地義的。


    這一天晚上,珍卿跟滿座鴻儒高談縱論,談論曆史的絕對真相是否可以追尋,談論現在甚囂塵上的文藝無用論。然後也說起各自求學時代的經曆,當真是談笑風生、樂而忘憂。


    他們到十一點才送走一眾雅客,迴到房間洗完澡見三哥正看書,便闔上書告訴她洗澡水放好了,邊給她拿換好的衣服,還迴頭疑似幽怨地笑問:“聽你們父女在樓下的話意,現在散去還覺意猶未盡呢?”


    珍卿連忙乖覺地按一按額頭,一副“筋疲力盡”的低迷狀態:“三哥,你不說我還不覺得,從寶蓀家迴來就覺得累了,可是鄭餘周先生、明戈青先生、魏經綸先生、彭壽曾叔叔都在呢?人情世故,還有一半跟三哥學的呢?嗯,三哥,你迴來怎麽沒見見他們?”三哥也無奈按一按脖子:“我也是迴來太累了,不想再多講一句話……”


    珍卿後來聽杜教授說起才知,這一日北方學宿莫名齊聚海寧,其實身上背負著重大的使命。原來北方大片國土淪限後,平京博物館奉上頭的命令,三年前就開始將文物分批南遷,數萬件國寶在海寧的倉庫存放三四年,而今首府應天的文物庫房終於落成,平京博物院的人要把文物從海寧運到應天,洪廷燮先生跟馬世炎先生這對翁婿倆,就是這次行動的負責人之二。


    東洋賊寇侵占北方大部領土,之後便總在平京周邊挑釁滋擾,鄭餘周先生的中華研究院原在平京,這兩年各個研究所也分批次轉移到海寧與應天兩地。而杜教授所在的文史研究所,最近正好轉移到了海寧的華界之內,這樣他就能兼顧海寧的各種事務,有空還能拉一眾同仁相聚坐談,簡直是如魚得水了。


    但珍卿卻借機跟三哥他們講,顯見應天當局外強中幹,說不定也覺得平京早晚會保不住,反正她一有機會就給大家敲邊鼓。


    ……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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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94章 吾將上下而求索(演講很長,不喜勿購)


    四月將到尾聲, 珍卿終於把《我和我的祖父》畫完,手頭積壓的其他工作越發多。除了原先規劃中的事,還有新的事項加進來。杜教授近年研究冀州唐墓遺存, 搜羅來的重要資料自己收拾不過來,珍卿有空也幫他整理記檔, 便興起一點研究唐代禮製的問題。梁州莊宜邦和董南軒二先生委托, 由三哥的興華教育基金會提供一筆經費, 叫珍卿幫忙灌製外語名著的教學留聲片。他們磨了很長時間, 珍卿還是應了下來。


    眼見著四月將盡五月要來, 珍卿也將在海大和藝專帶課。她在海大暫時隻教一門課——《文學史》,一個禮拜共計三個大課時,一、三、五錯開時間上, 避免跟在藝專的課程衝突。唐人禮學長跟慕先生商量以後,讓珍卿在藝大教一二年級素描,素描是慕先生給國畫係和油畫係定的必修課, 雖然一禮拜隻上兩個半天大課, 但批改作業跟外出寫生, 也很花費時間和精力啊。


    準備海大《文學史》講義期間,珍卿還打聽了華界的鞏橋醫院, 阿葵要在那生產還是得了解一下。但二姐和眾仁醫院的熟人多不知道這個醫院, 看來泰半是不入流的小醫院。珍卿親自去華界的鞏橋醫院看,一進那醫院的前頭大廳, 便聽嘈雜一片人聲, 還有混合難聞的氣味, 牌坊式的廊柱上書著一副醫聯:負責根治花柳全科, 血清戒煙限期斷癮。再去參觀他們產科的床鋪, 看著像下等煙館不像醫院。


    珍卿本不想太幹涉寶蓀夫婦, 親自看過醫院就忍不住要幹涉,最終請二姐打聽個靠譜的醫院,苦口婆心叫阿葵和寶蓀換了,還是離白馬街道較近的慈惠醫院,打點好這個,珍卿才能不老惦記著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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