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你放心吧。


    “六三之前,我接觸過他們的主義,當時不以為然:他們讓沒智識的無產者造反,跟封建農民揭竿而起,究竟有什麽區別呢?不外是將天下攪得更亂。


    “可是現在,我的想法變了。我倒希望我是。


    “我希望他們,真的是救世主。


    “珍卿,你說,救世主是不是已經降臨了?”


    珍卿神情一怔,驀然想起那句歌詞:從來就沒有什麽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


    其實她自己的經曆,還有此間進步人士,都是讚同要自救自助。


    珍卿莫名看蘇見賢:“蘇大姐,這些話,你為什麽跟我講?”


    蘇大姐洗著那些碗盞,有的已經破了缺口,她告訴珍卿說:


    “我之所以學師範,是抱著強烈願望,希望傳授給一個兒童,以知識、技能、品德、思想,他會變成對個人、家庭、國家有益之人。


    “兒童少年變強,家庭才能變強,國家才能變強。


    “可我發現我錯了,我看到他們家破人亡,是病態的社會,為他們敲響喪鍾,我業餘的一切努力,也許都沒有意義。我有一種強烈的恐懼。


    “珍卿,你說教育真能救國嗎?”


    “一個底層的人,無論怎麽掙紮,希望都是渺茫的,他願意跟壓迫他的階級,決一死戰嗎?這是有可能的嗎?”


    珍卿篤定地跟她說:


    “蘇大姐,你不必如此自疑,如果教育沒有意義,那你我此時此刻,就該在繡樓繡嫁妝,等著一個未曾謀麵的丈夫來娶,過著一眼看到頭的生活。


    “我相信底層人,隻要受到引導和教育,她們也能漸漸抓住希望,你看很多工廠的工人,有了一份踏實的工作,他們不會輕易淪為乞丐和罪犯。


    “你一隻手不能救下所有人,可你自己盡一分力,別人就多一分希望……”


    作者有話說:


    這一段時間作自己不規律,身體狀態比較不好,尤其是失眠很困擾人。


    對不起大家,我覺得身體需要歇一歇,而且大腦也要清一下緩存。


    我看這個月能不能苟過去,不能苟不強求了,整個狀態奇差,要碼字的時候簡直想吐一吐


    第151章 華界的那些人們


    來華界玉河街道這天, 珍卿吃完飯沒立刻離開,她看著蘇大姐在廚房忙活。


    蘇大姐後來話就很少,她清洗碗碟用水極省。


    她每一道清洗過程, 舀的都不到木盆的三分之一。洗了碗的水先不倒掉,而是拿抹布各處抹擦一遍, 細致緩慢地洗完鍋灶碗筷。


    本來有心幫忙的珍卿, 很自覺地縮迴手腳;她若幫忙, 不但會浪費不少水, 可能還會打爛幾隻碗碟的。


    過一陣白梅過來說話, 她先說起女子師範的事。


    她說女師一位先生失蹤很久,近來又一位同學又失蹤了。


    見白梅似還欲展開說,蘇大姐把話題岔開, 講起她家裏的事。


    蘇大姐講過她家的事,白梅也講起她家的事。


    白梅此時神態多了淒然。她說不久前,她的小妹生孩子死了, 還不到二十歲——跟她們的母親一樣的命運。


    她小妹真的很命苦。


    當年她娘才懷上小妹, 就總夢見有個女鬼向她索命。娘日裏夜裏不能安生, 果然生下小妹她就死了。小妹才一下生,就被送給人家做童養媳, 十五歲就開始生孩子……


    從蘇大姐和白梅的敘述中, 珍卿能感受到底層民眾習以為常的,無處不在的痛苦和劫難, 還有能看清、能說出但無能為力的知識分子的痛苦和憤怒。


    蘇大姐取下藍布圍裙, 叫白梅去把房間收拾好, 若是待會下雨, 晚點在屋裏給孩子們上課。


    她迴頭見珍卿望著房頂, 神情上似乎受到震動, 也許還動了惻隱之心,就對珍卿說:


    “珍卿,苦難是滿眼皆見的,我倒希望你在你的文字裏,給讀者看到苦難裏的希望……你不用太受白梅影響。現在是多事之秋,大家容易感傷……


    “我本不當請你來,可我要給你道一聲謝……那兩個孩子,你不但原宥,且行救贖之力,還給他們的娘治病,……我替他們,謝謝你,謝謝你的家人,把你培養得……這麽良善……”


    說著,蘇大姐的眼淚,抑製不住地滾落下來,驚顫的淚珠間,似還有滾動的熱氣。


    珍卿看她喉間聳動著,壓抑著不哭出聲,秀氣穩重的臉漲得通紅。


    想起剛才的談話,珍卿覺得,蘇大姐大約還有些別的痛苦,然而不便向她吐露吧。當然,她也不會去追問人家。


    白梅邀請珍卿看她們的教室,跟珍卿想象得一樣簡陋。


    這小院一眼望到邊,不但蘇家母女住,已經畢業的白梅近來也搬入,有時還容留無家可歸的小孩兒過夜。


    教具都擺在白梅住的屋子。


    夏天他們多在外頭上課,因為屋裏光線不夠理想,他們可以省不少電。


    最重要的教具,是一個支架子的方形黑板,刷了厚厚的黑漆,還能看到粗糙的木刺,完全沒有桌凳可言,學生看來是席地而坐的。


    外頭地麵的黃沙上,還有學生留下的書寫痕跡,珍卿看見一個稚嫩的筆跡,寫著一個“恥”字。


    已經學到“恥”字,說明學生的程度不算低了。


    白梅說夜校學的最久的,已經學過快兩年,不過之前學生極少,稱不上是學校,現在夜校已有三十個學生。她們還給學校取名,想叫啟明夜校。


    珍卿微微訝異,跟她念的第一個學校同名,所以學校就像是啟明星吧。


    蘇大姐站在珍卿身帝,她眼睛黑黑的,裏麵有一種憂鬱的沉著,看著院牆外蒼灰色的低天。


    蘇大姐這一會話還是少,還是白梅在跟珍卿說:


    “……原本無錢置紙筆,就讓學生拿樹枝在地上寫字,虧你送來的一百塊,找人做了黑木板,又從工地購得黃沙鋪地,還買了黑石板與白堊,風雨天在室內教學用……既是想給人免費掃盲,總想做得長久些……”


    吃醉酒的人也陸續起來了。


    朝氣蓬勃的年輕男女,在一起總有無窮的話來爭論,文理大學的羊覺鄞就說:


    “這麽好的時光,與其無謂爭論,不如我唱歌給你們聽吧!”


    其他人連忙拍手捧場,聽這羊覺鄞唱的是:


    新舊軍閥勾結列強禍害中華


    一陣槍聲滿腔熱血為誰拋灑


    為奴隸的炎黃兒女


    為落難的華夏人家


    ……


    熱血讓它盡情地灑,灑灑灑——


    從外頭迴來的男學生安奇峰,過來止住羊覺鄞的歌聲,叫大家一起唱《大同歌》,一起唱才有氣勢。


    “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舉能,講信修睦……”


    蘇大姐看眼唱歌的人,抬頭看一看天,說像要下雨了,珍卿時候迴家了。


    白梅笑著叫“貴客要走了”,蘇大姐無奈地看她,她很著急讓珍卿快點走。


    大家把珍卿送到巷口,才認識的男生羊覺鄞,笑嘻嘻往珍卿懷裏塞個布包,說:


    “今天承蒙杜小姐關照,讓我們飽食一頓美食,喏,禮尚往來,這是給你的迴禮。”


    蘇大姐和安奇峰很意外,有點緊張地看那包袱。


    珍卿在謝公館待久了,作風有點西化,當麵拆了禮物看:是一本藍皮的線裝書,上麵標題是“朱子家訓”。


    她剛翻開一頁,還沒看盡一行字,卻被蘇大姐和安奇峰,四手並用地搶迴書。


    蘇大姐笑罵羊覺鄞:


    “你真是昏頭,這是我要寄給弟弟的學習材料,怎麽倒把這個拿來了。……”


    羊覺鄞似要反駁什麽,安奇峰和蘇大姐沒叫他說。


    其他人也湊上來看,安奇峰紮起包布,往迴跑說重新去拿禮物。


    大家都莫名其妙,麵麵相覷。


    見天上曛雲低聚,黃大光插嘴:“五小姐,要快行啊,雨說話就落了——”


    珍卿哪願收禮物,即叫黃大光快點走路。


    這幫人迴到小院裏,安奇峰也趕忙告辭。


    他迴去把羊覺鄞痛批一頓,說先唱那首《工農奮鬥歌》,又送局杜小姐要命東西,說不好會害死一群人。


    羊覺鄞很不服氣,說他聽過杜小姐的事,又讀過她寫的文章。


    這住洋房、吃巧克力的大小姐,願意走這麽遠的路程,到華界跟他們窮學生交往,足見她是可以爭取的人。


    那為什麽不爭取過來,大家同向一個崇高理想而奮鬥呢?


    ……


    蘇大姐也驚悸不定,讓珍卿見聞這些,不是她的本意。


    她近來涉世愈深,恩師失蹤後罹難,有意定婚的男朋友,也失蹤不知死活,這些讓她痛苦無措。


    珍卿對藍家人的寬恕和幫扶,讓她無限感激,也重拾信念和力量,所以想當麵表達敬意謝意,也想讓她看到底層人的生活。


    可是不知輕重的羊覺鄞,差點壞事。


    人家衣食無憂的小姐,何苦使她染上塵埃?叫她安生念書,在她的地位上奉獻社會,不是更加有益嗎?


    白梅問給珍卿的什麽書。蘇見賢想最近形勢危險,叫白梅不要胡亂地說話做事,一定要謹慎地保護自己,最好跟安奇峰那幫男生保持距離。


    珍卿也是心神不寧。


    出了巷子,她未及細想書頁上內容,就見前後兩個男孩子,跟著她的車一路跑——他們衣衫破爛,沒有穿鞋子,像是尋常無家可歸的小乞丐。


    珍卿摸著她的錢包,見車子駛到寬敞路麵,路上破衣爛衫的乞丐太多,她謹慎地收起善心。


    黃大光叫珍卿坐穩當,他要跑快一些了。


    這時珍卿迴頭一看,玉河街跟出來的兩個小乞丐,竟然跪在街上,對著她車的方向連連磕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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