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纓迷惑地看著崔慕之,李芳蕤也挑了挑眉頭,這時,阿依月又對崔慕之道:“那你能少派些人手嗎?我不想引人矚目。”


    崔慕之道:“我讓其他人便服遠遠隨行,不打擾公主遊興。”


    阿依月這下是真的驚喜萬分,又看向秦纓道:“他不似你說的那般不近人情嘛!你們等我,我要去換你們周人的衣裳——”


    再明白阿依月性情直率,秦纓也沒想到她竟然當著崔慕之的麵道出此言,她歡喜雀躍地離去,隻將秦纓尷尬地留在原地,秦纓看著崔慕之微深的目光,不得不硬著頭皮道:“公主周話學得不佳,‘不近人情’不能如此用。”


    崔慕之見她如此找補,眼底反倒露出了兩分笑意,他上前兩步道:“你是沒想到我會如此輕而易舉答應?”


    秦纓點頭,“畢竟公主的安危事關重大。”


    崔慕之道:“的確事關重大,因此今日我會命人加倍護衛,不過你可放心,不會打擾你們。”


    秦纓鬆了口氣,“那便好。”


    崔慕之看向秦纓,似乎在分辨她此刻心底所想,很快他道:“但我會與你們同行,免得若有事端,護之不及。”


    秦纓眼皮一跳,唇角動了動,卻硬是沒說出話來,崔慕之將她神色收入眼底,仿佛此刻才確定她是真的不願自己隨行,他也禁不住一愣。


    旁裏李芳蕤輕咳一聲道:“這個時辰,東西市尚不算熱鬧,先想想帶她去何處吧。”


    秦纓立刻轉身道:“我知道有個好去處……”


    等阿依月換好大周裙衫從東門而出時,便覺幾人氣氛有些古怪,但她遊玩的興致高昂,自也難顧及其他,幾人先後上了馬車,崔慕之禦馬在前引路,行至宮門前岔道之時,他鬼使神差的馳入了金吾衛衙門所在的長街。


    他身份貴胄,本就打眼,身後的馬車,一輛朱漆寶蓋掛著宮燈,一輛掛著臨川侯府的“秦”字燈籠,在這雪後人跡罕至的長街上,自是更招惹視線,剛行至金吾衛衙前,值守的武侯便瞪大了眼睛,待馬車走遠,兩個武侯立刻竊竊私語起來,一炷香的功夫不到,消息傳進了內衙。


    謝星闌將目光從賬簿上抬起來,直懷疑自己聽錯了,“你說誰家的馬車跟在崔慕之身後?”


    第171章 晚歸


    “您沒聽錯, 是臨川侯府,就從咱們衙門前的大街上過去的!”


    謝堅一臉的納悶,“臨川侯又不上朝, 這個點兒,總不至於是臨川侯跟著崔慕之去做什麽吧?公子, 要不查問查問?”


    謝星闌劍眉微皺,“崔慕之負責未央池守衛,同去的還有何人?”


    謝堅道:“當值的守衛說, 前後有二十多個便服隨扈,不像是侯府的護衛, 說不定是禦林軍, 除了臨川侯府的馬車, 還有一輛宮裏的馬車, 裏頭是誰就不知道了。”


    謝星闌一聽還有別的馬車,眉眼鬆了鬆,又看向賬簿道, “既是如此,多半是有何差事,不必探問。”


    謝堅欲言又止, 但見謝星闌麵無波瀾, 也不敢多言,他退至一旁道:“咱們查了幾日, 雖查到了工部的賬麵有不平之處,可工部也沒個說法, 反倒推到了兵部去, 兵部又說是北府軍要的銀子,按小人的猜測, 這幾部之間必有貓膩。”


    謝詠也在旁候著,他嚴謹道:“兵部有些軍用器物,乃是工部出人力物力督造,從前便有許多牽扯不清的,如今許也是一樣的。”


    謝堅又道:“北府軍和鎮西軍今年還多了許多募兵費用呢。”


    謝詠麵不改色道:“北府軍與北狄交手數次,多有傷亡,鎮西軍則是因為西羌這幾年動作頻繁,他們想增兵有備無患——”


    謝堅輕嗤一聲,“都是借口罷了,動輒數十萬銀兩,也不知最後落進了誰的口袋,陛下對他們幾家掌兵的從來大方,北府軍好歹打了大勝仗,鎮西軍這兩年也沒什麽戰事,北狄滋擾邊境,但都隻有百人之數,倘若——”


    “你說禦林軍隨扈多少人?”


    謝堅話未說完,謝星闌忽然開了口,謝堅愣了一愣,“二、二十來人,公子怎麽想起問此事?”


    謝星闌手中賬簿拿了許久,卻還是停在那頁上,此時道:“二十多個隨扈,那馬車裏的必定不是尋常人,崔慕之如今管著未央池護衛,去未央池走一趟,看看是南詔的誰出去了。”


    謝堅眨了眨眼,忙轉身出門去。


    謝星闌定了定神,目光又落在賬目之上,他眉頭越皺越緊,不時往門外瞟一眼,顯然已是心神不定,等了足足小半個時辰,謝堅方才歸來。


    他進門稟告道:“公子,是南詔公主,說今日太後召縣主入宮說話,後來縣主和李姑娘去了未央池,不知怎麽,南詔公主要她們作陪出遊,崔慕之是護衛主官之一,便帶著換了便服的禦林軍隨行。”


    謝星闌擰眉,“去了何處?”


    謝堅搖頭,“這個不知。”


    頓了頓,謝堅遲疑道:“既是陪同南詔公主,想來也沒什麽古怪的……”


    他不說還好,一說謝星闌便想到從前秦纓對崔慕之種種,他麵上不動聲色,心底卻窒悶的緊,很快,他將案上的賬本朝外一推,“送出去,叫外頭的仔細查算,兩個時辰之後,我要入宮麵聖。”


    謝堅唇角微動,到底聽令而去。


    從午時忙到申時,謝星闌果真帶著一份文書入了宮,宮道上霜雪盡除,到了勤政殿外,等了片刻,才得了傳召。


    謝星闌輕步入殿行禮,等將文書奉上,隻聽貞元帝無奈地苦笑了一聲,“謝卿,你怎就與兵部過不去了?朕昨日便說過,兵部與工部的差事多有交集,賬目上如此乃是尋常。”


    謝星闌鐵麵道:“請陛下看下去——”


    貞元帝挑眉,又往後翻,謝星闌沉聲道:“去歲工部用了五十萬兩銀子開辟北上運送均需的官道,但據臣所知,北上的官道,在貞元十五年便大興修建過一次,這才五年過去,隻需修繕便可,怎比五年前用的銀子還多?”


    稍稍一停,謝星闌道:“賬目之上的確每一筆都記得清楚,但並非全無古怪,這修建軍需官道用的木料石料皆是上品,還是從利州與洪州的深山之中開采而來,這兩地多高山密林,石料與木料極佳,卻皆在西南,從西南至北方,路途遙遠,還需陸路與水路並行,兩月才可到豐州以北,隻沿途路費都所需甚多——”


    謝星闌越說神色越是沉肅,“但北麵有朱雀山,其中木料與石料豐富,工部為何舍近求遠?微臣隻知,如此損耗巨大的工程,多一道周折,便多一道油水,京城中的朝官提筆朱批,陛下也覺為軍備花銀兩無可指摘,但國庫的虧空,豈不正是如此得來?賬目上,類似的例子還有許多,去歲一年,兵部、工部外加北府軍,比前歲多花了百萬銀兩,今歲亦是如此,微臣不懂,邊境並無大戰,這些銀兩從何花銷?”


    “謝卿,你如今可真是——”


    謝星闌言辭切切,卻聽得貞元帝無奈笑起來,謝星闌眉頭微蹙,眉眼間露出幾分惶惑來,“陛下——”


    “啪”的一聲,貞元帝將他送來的文書合了上,他笑眯眯地看著他,像是對他滿意,又像是哭笑不得,“謝卿,你查得如此仔細,意欲何為?”


    此言更令謝星闌不解,他道:“賬目雖由工部而起,卻涉及兵部與北府軍、鎮西軍,若真有自上而下的貪腐之風,對兩軍毫無裨益,如今南詔來朝,西羌與北狄也未掀起大風浪,但倘若有朝一日,這幾部族一同動亂,對大周而言便似群狼環伺,而倘若軍中兵將以利為重,毫無戰意,待真生兵戰之時,何談保家衛國?”


    貞元帝郎朗地笑起來,近前侍候的黃萬福也跟著心境大好,謝星闌看著這二人,眼底疑惑更甚,貞元帝笑完了,眉眼舒展道:“謝卿這半年,真是讓朕大為意外,朕此番將這差事交給你,本想著等個無功無過的結果便是,未曾想你如此較真——”


    貞元帝笑意一收,“既是這般,那朕便將內情告知於你。”


    謝星闌心弦驟緊,前世他少涉軍事,也未想過後來大周會落個戰敗下場,如今思前想後,他隻覺問題出在軍中,這才有了查賬之行,後來賬目果然有異,他隻以為自己猜對了,可沒想到其中竟有內情?


    謝星闌道:“臣洗耳恭聽。”


    貞元帝歎道:“此事本是軍中機密,隻有朕與兩軍統帥,以及幾個機要之臣知曉,如今朕看你一片丹心,教你知道也無妨,你適才說的這些錢銀名目,確是一筆假賬,但這錢銀花在何處,朕卻是知道的,假賬,也是朕允許他們做的。”


    貞元帝微微眯眸,“六年前,朱雀山以東的襄州駐軍,在一處采礦場挖出了大量石漆,石漆古來有之,但卻少有人將其用在戰場,而四年前,北府軍中,一個懂鍛造銅器的校尉,想出了一個將石漆製成噴火兵器的妙方,此法乃是絕密,也頗為複雜,北府軍秘密試煉了三年,才可投入作戰,也就是從去歲開始,這兵器才大量配入北府軍。”


    “此物製作要耗費大量熟銅,冶銅則要耗許多燃料,開采石漆的一應人力物力,亦損耗巨大,但為了神兵利器,朝廷自然舍得花錢,但這筆錢,並不能花在明麵上,這才有了工部的這筆假賬,若是旁人來查,大抵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過了,可朕實在沒想到你會揪著不放,現在你可明白了?”


    謝星闌一陣心驚,“噴火的兵器?”


    貞元帝微微笑道:“不錯,名為猛火筒,熟銅鍛造,以石漆過濾後的火油為燃料,再加上燒紅的鐵錐為引子,當火油從噴管中噴出,便是燒起來的猛火,猛火帶著火油落在哪裏,哪裏便起難以撲滅的火勢,不管是步兵還是騎兵,皆為利器,唯一的缺點便是有些笨重,隻能用做陣地戰,去歲北府軍與北狄的勝仗,多是靠此物大勝。”


    貞元帝語聲鄭重道:“豐州之亂後,大周兵馬折損太大,這些年來防禦外敵多少有些戰戰兢兢,實在有失萬邦來朝之威,如今得了猛火筒,便是如你說的,四敵群起而攻,大周也毫無畏懼。”


    見謝星闌麵上滿是驚震,貞元帝又笑道:“你少年入金吾衛,不知邊軍和各地駐軍之辛苦,此火器曠古爍今,你說朝廷是否該視其為絕密?”


    謝星闌震驚的不是這火器,而是驚訝於大周竟然這樣早便製出此物,他緊聲道:“此火器既然在北府軍用過,那北狄如今應已知曉?”


    貞元帝道:“那是自然,但他們並不知這此物如何鑄造,火油又如何淬煉,北府軍中,所有猛火筒由專們的火器營使用,而從猛火筒的鑄造,到火油煉取,到作戰使用,全都懂的人,整個北府軍隻有三人,因此外界再如何探究,也難得法門。”


    謝星闌下意識道:“那三人是——”


    貞元帝牽唇,“這三人身份自也是絕密,除定北侯和兵部尚書並侍郎知曉外,信國公都還不知,鎮西軍中裝備此火器營,也是明歲之事了。”


    謝星闌腦海中一片雜亂,正要疑問,貞元帝忽然道:“你這兩月辦差頗為務實,朕還聽聞,你將手底下的武侯們也操練的不輕。”


    謝星闌道:“金吾衛護衛京城安寧,自不該懈怠。”


    貞元帝微狹眸子看他,良久問道:“能入金吾衛的,多半為富家子弟,你做這些,也不怕將滿京城的人都得罪光了?”


    謝星闌斂著眉目,“微臣不怕樹敵。”


    貞元帝無奈歎了口氣,“倒有些像你親生父親了,也似你養父,你們謝氏一門到底是百多年的家風。”


    頓了頓,貞元帝又道:“你今歲一過,要二十二了吧?”


    謝星闌抬起頭來,“正是,陛下有何吩咐?”


    貞元帝笑,“吩咐?朕吩咐你該成婚了,你可聽嗎?”


    謝星闌眉尖一簇,顯是從未想過此事,貞元帝便道:“你與好幾家生過事端,要求娶高門貴女也是不易,不過隻要你開口,朕可為你賜婚,你可有鍾意的女子?”


    謝星闌眉目垂得更低了,“微臣尚未建下功業,不敢想成婚之事。”


    貞元帝無奈搖頭,“朕瞧你是清心寡欲的緊了,男子漢大丈夫,雖不該耽於兒女情長,但朕隻怕你耽誤了自己,高門士族的女兒家,都沒有留過雙十之齡的,你再不抓緊功夫,更無人願嫁你。”


    謝星闌頭也不抬道:“臣尚無此心。”


    貞元帝歎了口氣,“罷了,兒女小輩之事,朕也不逼你,看你安心當差,朕也頗為欣慰,朕一早便覺你成就當在你養父之上,往後繼續盡心些吧。”


    謝星闌恭敬應諾,貞元帝又將公文遞給黃萬福,吩咐道:“你既然知道了內情,這些朕心裏有數的賬,便不必查了,如今南詔使臣尚在京中,先以此事為重,前日早朝之上,重臣又反對與南詔聯姻的,也有頗為讚同的,卻未見你開口,你如何想?”


    謝星闌抬頭看來,“臣以為,與南詔聯姻,有利無弊。”


    貞元帝了然,“那你以為,阿月與哪位皇子為妃才好?”


    謝星闌想了想,“若按年歲,與二殿下為佳,若論性情,倒是與五殿下相合,全看陛下如何決斷。”


    貞元帝點了點頭,“也罷,朕再琢磨琢磨,若無別事,你退下吧。”


    謝星闌行禮告退,出門便迎上謝堅好奇的目光,見他麵色不佳,謝堅輕聲道:“公子,陛下如何說?可要咱們拿人了?”


    謝星闌沉聲道:“不必查了。”


    “啊?”謝堅驚愕難當,“為何?這等混肴視聽的賬目陛下也認?”


    謝星闌未言語,隻腳下步履如風,待出了第一道儀門,他才問道:“定北侯迴京城,帶了多少人馬?”


    謝堅道:“據說大大小小的軍將,帶了有十七八個,還有兩百人馬的衛隊,如今都駐紮在城外神策軍大營裏。”


    謝星闌凝聲道:“去將這些軍將仔細查一查,看看有誰是懂鍛造銅鐵器物的,仔細些,莫要露了行跡。”


    謝堅一聽便知此事非同小可,立刻應下。


    主仆二人一路快行,待出宮門上了馬,謝星闌一邊揚鞭一邊看向未央池方向的禦道,便見雪泥之上蹄痕交錯,車轍卻隻有一道,顯然離開的馬車尚未迴程。


    深冬時節,天黑的極早,酉時還未至,天色便暗了下來,謝星闌先打馬迴了衙門,至酉時過半迴府,出門時,又往衙前的長街上掃了兩眼,待迴了將軍府,便覺心腔子裏窒悶的越發厲害。


    謝堅與謝詠察覺出他心境不佳,大氣兒也不敢出,謝星闌去佛龕上了炷香,又在書案之後坐了片刻,眼見外頭無星無月,一片漆黑,終是忍不住道:“把前次的袖箭找出來,送去臨川侯府,若秦纓還未歸,便等她歸來親手交給她。”


    謝堅憋了半晌,此刻終於長出一口氣,“是,屬下這便去!”


    謝堅進庫房一陣摸索,沒多時便捧著錦盒離去,他一走,謝星闌心底反倒越是不定,沒多時,他將從江州帶迴京的夜宴圖打了開。


    謝正瑜畫了半輩子《陸元熙夜宴圖》,隻從技藝精進程度,便可得見他勤勉修學的一生,謝星闌一次打開了三幅畫卷,皆是謝正瑜入京後所作,此時他的畫技雖已十分精湛,卻也能看出些許差異,但此時的謝星闌,卻無心分辨細枝末節。


    案上的油燈炸響燈花,謝星闌問:“什麽時辰了?”


    謝詠道:“迴公子,已經二更天了。”


    謝星闌目光一利,仿佛能穿透畫紙,從安政坊去長樂坊僅需兩炷香的腳程,若縱馬疾馳,則更快,但謝堅已經離府一個時辰,仍未見迴來的影子,這隻能說明,秦纓也尚未歸府,二更,什麽差事能耽誤至二更天?


    《陸元熙夜宴圖》上人物眾多,背景故事亦是紛雜,旁人或許不懂,但謝正瑜畫了一輩子的名畫,謝星闌自然所知頗深,他正覺心緒不佳,又一眼看到了畫上那眉眼含情的紅裙舞姬秋苓與青袍狀元韓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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