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星闌往來路走了幾步,透過隱隱綽綽的樹影往山下看去,便見他們一路沿著山溪往正北方向來,而在山溪另一側,同樣可通往半山腰,且溪澗間亦有淺處可供通行。


    謝星闌眼底閃過一絲寒光,“警醒些。”


    他如此吩咐,謝詠自是心中有數,而遠處的烏永貴見他們主仆二人往山下看,心底驟然生了幾分不安,可這時,謝星闌轉身看向他,“繼續帶路——”


    烏永貴頓時鬆了口氣,他目光在遠處林間四掃,又頗為謹慎地看向林間空地,倏地加快了步伐,看他背影迅疾,兩個最前的翊衛也下意識加快了腳步,烏永貴邊走邊迴頭看了一眼,見所有人都入了林中,他忽然如風似地快跑起來。


    “你跑什麽?”


    最前的翊衛一聲輕喝,幾乎是同時,他與身側之人,都察覺到腳下鋪滿落葉的地麵發軟,二人麵色一變,想要後退已來不及,隻在一聲輕喝之中往下墜去。


    “不好,有陷阱!!”


    變故突生,翊衛們麵色一變,皆抽刀戒備,幸而墜落二人武藝不凡,皆反手扣住了泥壁。


    眼看著泥壁不夠著力,近前的兩個翊衛又飛撲而上將二人一把拉住,二人大鬆了口氣,這才借力往上爬,待往下看時,便見這坑深一丈有餘,坑底插著密密麻麻的捕獸夾與竹刺,林光昏暗,但捕獸夾鋒銳的鐵齒和竹刺的利尖叫人瞬間膽寒。


    落入陷阱的二人尚未爬出,數道破空聲四麵八方響起,竟是數十發冷箭淩空而來,謝星闌目光一凜,“避——”


    翊衛們騰挪閃轉,冷箭與眾人擦身而過,又釘入泥地與樹幹之間,謝星闌目光如鷹隼般掃過四方,“東南,西北——西南!”


    森寒六字落地,翊衛們四散撲出,因知落葉下藏著陷阱,翊衛們不敢大意,紛紛提足內息騰躍挪移,隻聽見幾聲坍塌悶響,陷阱破落的功夫,翊衛們卻早已奔出五尺,無一人受陷阱之困,而這時,又聽幾道繩索蹦斷之聲,下一刻,被麻繩吊起的巨石與木刺自灌木叢中猛地蕩出,險險從翊衛們鼻尖麵門擦過!


    這些巨石與木刺皆為機關,力道之大,可砸斷筋骨,刺破心肺,謝詠低低咒罵一句,先一步撲到了西南角的灌木叢中,見他出現,藏於叢中的麵生男子猛地向後滾去,又張弓搭箭,想以箭矢取謝詠性命,謝詠冷笑一聲,一個劍劈便斷了木弓!


    機關冷箭聲不斷,冷兵相接之聲亦緊隨而至,但很快,卻是一聲聲粗獷慘叫聲響了起來,謝星闌握著佩劍劍柄立於正南,又眉眼微沉地算著什麽,等謝詠擰著第六人的肩背到他跟前時,謝星闌眉眼間露出幾分滿意之色,“不到半炷香。”


    謝詠冷聲道:“那烏永貴和另外兩個人往山下的方向跑了,我們的人去追了。”


    謝星闌自不著急,隻仔細看眼前六人麵龐,這六人膚色黝黑,年歲在二十來歲到四十來歲不等,著粗糙布衣,卻皆是精壯幹練,一看便是打獵的好手,但如此看下來,卻沒有一人是他們所尋之人。


    謝星闌擰眉,“那三人在何處?”


    這六人各個掛彩,卻皆是一臉蠻狠無畏,其中一年輕者聞言冷嗤一聲,卻並不答話,謝星闌掃了一眼深林中四五處巨大深坑,又從滿地箭矢機關上掃過,盯了幾人一瞬後,他麵色忽然微變,“留下十人善後,看是否有其他逃脫之人,其餘人隨我下山——”


    他轉身而走,謝詠跟上一步,“公子?”


    謝星闌頭也不迴道:“她還在山下!”


    ……


    半山腰的千瘴林中,莫斌正朝著黃義走來。


    莫斌生個國字臉,顴骨突出,濃眉上挑,一雙下三白的三角眼,尤其顯得兇戾狠毒,黃義看他越走越近,嚇得麵無血色,“不——”


    莫斌走到黃義跟前,上下打量他,眼底意味深長,又忽然輕嗤一聲,一把攥起他的領口,將人半拖了起來,“你是縣衙捕頭?”


    莫斌力大如牛,黃義說話都不利索,“我……我不是……”


    莫斌眯了迷眸子,四下一看,拖著黃義的後脖頸便要往遠處的樹叢走去,黃義瞳孔陡然瞪大,絕望地看向秦纓,“縣主,救、救我——”


    誰也未想到會生如此變故,這莫斌竟有龍陽之好!眼看黃義被拖走,李芳蕤和謝堅幾個心中皆是五味陳雜,但更令他們不解的是,黃義三個中毒症狀明顯,可都過了這麽久了,他們卻並無頭暈胸痛之感。


    而這時,秦纓驟然開口,“慢著——”


    秦纓語聲清亮,再無片刻前的氣弱之感,莫斌駐足,轉身看向她,趙武三人也盯住秦纓,烏永忠擰眉覺得古怪,可要說何處古怪,卻又一時難辨。


    秦纓從謝堅身後走出,背脊筆挺,風儀凜然,她目光寒銳,直往幾人身後看去,“就你們四人?還有一個叫孫書平的年輕男子在何處?”


    聽她道出“孫書平”三字,趙武和莫斌麵色微沉,秦纓繼續道:“你是趙武,他是莫斌,你們在幾年前先後犯案,後被流放到了長秋山礦場,你們在礦場之中服苦役,而莫斌你,本隻需服役三年,卻被惡意刁難羈押了五年之久,因此,你對衙門公差憎恨至極,至於你好男風之事,的確令人意外。”


    秦纓說完莫斌,又看向趙武,“你是紫竹山赤水村人,在山外以木工討生活,那刻在死者背上的馬腹圖案,正是出自你之手。”


    見趙武一臉陰沉,秦纓又往北麵看了一眼,沉聲道:“村中其他成年男子,是否都去對付我們其他人了?”


    趙武不語,烏永忠則死死盯著秦纓,“你……你未曾中毒?”


    秦纓譏誚彎唇,“此番南下之前,我的好友便告誡過我,說這一帶山中多有瘴毒,極其兇險,還專門贈了我解毒之藥,你們靠山吃山多年,又人手不足,自有可能依山作惡,因此在山下時,我們已將解毒之藥服下。”


    烏永忠不敢置信,“可……可是三叔沒說過……你們就在他的院子裏,他怎會不知此事?!這不可能!”


    謝堅和李芳蕤也很是驚訝,但很快,謝堅驚唿道:“是縣主讓我們喝的水!”


    李芳蕤和翊衛們皆是恍然大悟,紛紛敬服地看向秦纓,而莫斌一聽此言,瞬間握緊了腰間匕首,又幾步退到了趙武身側,他們有四人,但對麵光翊衛便有十人,且各個武藝高強,烏永忠咬了咬牙,除了握緊砍刀之外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既然知道自己不曾中毒,謝堅頓時全無顧忌,他劍花一挽便想上前將賊人捉住,可剛邁出半步,秦纓抬手製止了他,“你看幾人能製服他們?”


    謝堅哼道:“三四人都是多的!”


    李芳蕤袖子一挽,一副隻有親自出手才能解恨的架勢,“我看兩人足矣!”


    秦纓聞言點頭,話鋒一轉道:“留下三人在此,你立刻帶著其他人去找你們公子!他們未服解瘴毒之藥,這些人又早有布置,雖是鄉野莽夫,可他們整村聯起手來,你家公子或許會吃虧!”


    謝堅一愣,立時生出幾分動容,“可是……可是公子讓小人保護您,何況這些皆是烏合之眾,就算再有布置,想來也傷不了公子——”


    那“萬箭穿心”四字言猶在耳,秦纓心跳得厲害,“眼下我無需保護。”


    謝堅猶豫難決,秦纓隻好語聲嚴肅了些,“這是我的命令,速去找他!”


    “——你要找誰?”


    秦纓話音剛落,一道清朗的聲音忽然穿林而來,她眼瞳燦然一亮,猝然轉身往林中看去——


    第138章 緝兇


    林間天光昏暗, 謝星闌自婆娑樹影中來,走金暗紋的武袍烈烈翻飛,在秦纓眼底, 像鍍了層銀練,他眉眼寒峻, 威勢懾人,一錯不錯地望著秦纓。


    秦纓也仔細看他,在確認他周身無損後, 緊繃的心弦終於鬆了三分。


    “公子!”謝堅亦喜出望外,“公子可遇到埋伏了?!”


    謝星闌目光不移, “已經料理了。”他幾步走到秦纓身前, 亦著緊地上下打量她, “山下生了何事?你們怎會來此?”


    秦纓嗓子發緊, “你走後,我覺出不對勁,便想上山接應, 這二人帶路,卻將我們帶到了瘴毒林中,他們以為我們都中了瘴毒, 這二人方才露了臉。”


    謝星闌早看到了趙武二人, 他鼻息微動,果真聞到了一股子腐臭之味, 又對著遠處四人揚了揚下頜,身後翊衛抽刀上前, 在趙武四人返身奔逃之時迅捷追了上去。


    一旁李芳蕤無奈搖頭, 心知眼下是無需她動手了。


    “此處尚有毒瘴,出去說話。”


    謝星闌令下, 一行人往南走,謝堅見黃義三人還躺在地上,隻得吩咐人將他們也拖了上。


    謝星闌邊走邊問:“為何隻有三人中毒?”


    謝堅在後,一聽立刻道:“縣主實在是機敏!小人都未覺出不妥,縣主便已經將解毒之藥提前放入了飲水之中,又令我們上山之前飲足水,便不知不覺服了藥,那烏富昌一直盯著我們,卻並未發現此事,我們這才能引蛇出洞。”


    他又看向地上神識不清的黃義三人,“這黃義本想留在烏富昌家中‘養傷’,是縣主強令他跟著我們上山的,他滿心怨氣,縣主讓他飲水他也不願,還不許自己的親信順從,那兩個喝了兩口水便停了,上山後,自是他們三個中毒。”


    秦纓道:“我們出城時,柔嘉曾給過一包藥,可還記得?”


    謝星闌瞳底微微一明,實未想到那臨別贈藥幫了大忙,待走到林外,腐臭之味散去不少,秦纓亦問起山上情形。


    謝星闌幾言道明經過,又接著說:“他們也有心令我們在那瘴毒之地停留,隻是那味道根本不似枝葉腐朽,我們很快離去,到了山上,確有埋伏,但也足以應付。”


    謝詠才經了一場亂戰,寡言的他也忍不住道:“烏永貴帶我們到了黑熊嶺,卻並未第一時間道明,那林間被他們布置了不少機關,光是一丈多深的大坑都有四五個,裏頭捕獸夾和竹刺密密麻麻,我們的人差點掉進去喪命,還在樹叢之中做了巨石和削尖木刺的機關,準備的十分充分,經驗稍差些的便要著了道。”


    謝堅倒吸一口涼氣,“他們怎有時間做這樣多安排?”


    謝星闌道:“應多是獵殺黑熊的機關,林中多有白樺樹,幾處白樺樹幹上留有猛獸爪痕,行在半途我問烏永貴可曾獵殺了黑熊,烏永貴當時說不曾。”


    秦纓見山上埋伏如此兇險,一時有些後怕,又往山上看去,“埋伏的村民呢?可都捉住了?”


    謝星闌頷首,“捉住了,稍後會帶下山來。”


    謝詠聞言繼續道:“公子是想到您……您和李姑娘在山下,因此著急趕下山來,走到一半,聽見了發信號的煙火,卻不想趕過來你們早能應付。”


    秦纓心頭猝然一跳,謝堅此刻看著二人道:“縣主也正牽掛公子呢,公子剛才問縣主要找誰,縣主正是見大局已定,讓屬下去找您呢,說您和其他人未曾服藥,隻怕要在這些刁民手中吃虧,屬下想著大家身經百戰,這些算計傷不了人,但縣主擔心得緊。”


    謝星闌有些意外,直直看著秦纓,秦纓忙不迭道:“這瘴毒不可小覷,再加上你們不熟地形,也不知他們到底藏著什麽陰招,自然叫人擔憂。”


    秦纓話音剛落,前去追緝的幾個翊衛將趙武四人捉了迴來,這四人皆負了傷,其中趙武與莫斌二人傷勢頗重,身上光血口都有數道,他們被反綁雙手,雖再無反抗之力,可麵上卻無絲毫畏怕,尤其趙、莫二人,狠狠瞪著秦纓一行,仿佛隨時都能撲咬上來。


    領頭的翊衛上前迴稟,“大人,都拿住了!這二人拚死反抗,屬下們少不得下手重些。”


    李芳蕤斥道:“真是死到臨頭還不知悔改!”


    她話音落下,又好奇地看向秦纓,“不過,纓纓你怎麽發現古怪的?那烏老伯似乎沒露出什麽破綻啊……”


    此言一出,便是烏永忠都看向秦纓,他也想不通,秦纓一個小姑娘,是怎麽提前做了防備,秦纓眉眼微寒,沉聲道:“因為此處,便是紫竹山赤水村。”


    李芳蕤揚眉,其他人雖有猜測,可被秦纓道出,依舊有些想不明白。


    謝星闌道:“我上山遇伏,也猜到了此處,來的路上,那輿圖便有差錯,而能讓整個村子沆瀣一氣,隻能是因為兇徒中有他們同村之人,孫書平和莫斌並非山裏人,那便隻有趙武了,你是何時知曉的?”


    秦纓道:“來的路上輿圖有誤是其一,其二,是因我發現此處土質顏色較深,而烏老伯家吃水的水缸之中,還沉著一層赤紅雲霞般的水垢,後來我去他們吃水的井中看過,那井挖的不深,井底有沉泥,打水之時便帶上了些許泥沙,如此日複一日沉在水缸中,久不清理便越顯顏色,而村中取名從來淺白,‘赤水’的‘赤’字,並非是水的顏色,而是土的顏色,我還問了烏富昌此處種植何種作物——”


    微微一頓,秦纓看向烏永忠,“此處種植甘薯收成極好,黍米則不然,全是因此地土質偏酸,而酸性土質,多發黑發紅,正印證了我的猜測。”


    謝星闌蹙眉,“土質怎會發酸?”


    秦纓眼神簇閃一下,蹙眉道:“隻是一種從別處看來,區別土質的說辭,你不必放在心上。”


    她不多做解釋,又看向周圍參天的林木,語速微快道:“村中頗多竹林,也合了‘紫竹山’之名,而山林中樹木繁茂,少經砍伐,村戶不多,田地也稀少,我猜是因為他們本是世代打獵為生,本就不事農桑,而獵物豐饒的前提,便山林繁茂,因此他們並未動過伐木生財之心,還有一種可能,這處村落並非他們祖祖輩輩生活之地,他們許是從更高的山上搬下來的,因此山林保存的格外完好。”


    秦纓語聲徐徐,待說完這一切,烏永忠唿吸緊促,像見了鬼似的,趙武亦咬牙切齒,恨極了秦纓,但他們這般著惱,卻半點不反駁,足見秦纓無一猜錯。


    眾人目瞪口呆,皆道秦纓太會推算,一時更為拜服。


    謝星闌眉眼深深,“如此說來,他們多半是赤禹族後代。”


    秦纓點頭,很快又生憂慮,“隻是眼下整個村子都幫著作惡,該如何論處?”


    謝星闌看向這幾人,“此村民風野蠻,不知法度為何物,還需教化,先將他們帶下山去,審斷分明後,三個朝廷欽犯我們押送迴京,其餘有罪者送迴渝州城論罪。”


    他言畢看向謝詠,“派人往渝州和平江縣送信,兇案雖破卻隻是起始,如何治理此處才是緊要,但這是他們的事了。”


    謝詠應是,一邊安排人送信,一邊令幾個翊衛將人揪起往山下押,謝星闌與秦纓亦往村中去,小半個時辰之後,一行人走到了烏永貴家吃水的小溪邊,眾人行過溪水下田埂,還未到烏富昌院中,便遙遙看到了禦馬而來的馮蕭。


    馮蕭帶著四五人,一見這陣勢便上前道:“大人,縣主,此處可是赤水村?!”


    謝星闌應是,馮蕭看向烏富昌家的院子,“怪道他們敢在水中下毒,竟是要將我們逐個擊破,隻是手法太過粗劣了些,屬下們小半個時辰之前迴來,那烏富昌說你們去搜山了,令我們在院中等候,又為我們倒了山中粗茶,飲茶時發現茶色不對,這一看,才發現裏頭下了東西——”


    馮蕭又道:“小人們拿住了烏富昌和一個村裏的年輕人,烏富昌下毒不成,那年輕人又到院外探看,被我們一並拿住,此刻就關在烏富昌的院子裏。”


    秦纓和謝星闌對視一眼,心底皆是一陣惡寒,這村內人與世隔絕,同他們無仇無怨,卻隻是為了護著作奸犯科的村中人便要對他們幾十人下此毒手!這樣狠毒的心腸,又豈止是野蠻愚昧可解釋?


    待迴到烏富昌的院子,果然見屋簷下,烏富昌和一個年輕人被綁了起來,秦纓打眼一掃,“那孩子呢?”


    馮蕭低聲道:“那孩子受了驚嚇,但也古怪,隻哭不鬧,小人已將他鎖進了屋子,有人在門口看著,說在屋子裏哭著,沒什麽異常。”


    秦纓沉吟道:“那孩子在我們上山前說了一句山上有鬼,多半是知道什麽,但還是先審問他們吧,免得嚇著那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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