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絲帕絕不算鐵證,荷花汀更可能不是第一案發現場,其他人針對荷花汀的不在場證明並不能表明什麽,在場所有人,包括我在內,都一樣還有嫌疑。”


    閣中一時安靜的落針可聞。


    趙鐮知道秦纓名聲,先前麵上敬著,心底並不以為意,但他實在未想到秦纓這般機敏,他愣了片刻,先向崔晉求證,“伯爺,映月湖當真是活水?”


    崔晉也從驚訝中迴神,“的確如此……”


    趙鐮還想找補,秦纓已似笑非笑道:“你身為捕頭,第一案發現場都未確認,便如此草率地將陸姑娘認定為疑兇,難道是看她沒有靠山,便急著誣賴她,好早日結案領功?”


    當著忠遠伯的麵,趙鐮頓時慌了,“下官隻是想早些找到謀害崔姑娘的兇手,好讓她沉冤得雪,適才……適才是下官冒失了,縣主恕罪。”


    秦纓側開身,“你該讓誰恕罪?”


    趙鐮明白她的意思,他一咬牙,對著陸柔嘉拱手行禮,“請陸姑娘恕罪,實在對不住了。”


    看著麵上青紅交加的趙鐮,陸柔嘉終是出了一口惡氣,她淚痕未消地望著秦纓的側顏,隻覺她本就花容月貌的麵頰似在發光,“縣主……”


    她要道謝,秦纓卻隻安撫地拍了拍她手背,她對陸柔嘉的命運充滿了憐惜與同情,隻是眼下,還有比拯救虐文女主更急迫的事。


    她轉頭問趙鐮:“趙捕頭既真心想找兇手,請問婉兒的死因可確定了?”


    “死因?”趙鐮呆了呆,“縣主覺得崔姑娘並非溺水而亡?”


    秦纓腦海中有原主全部記憶,說起話來,也不自覺帶了古韻,“今夜夜遊,所有人先在梅林拜月,後來大家雖都離開,卻隻沿著映月湖畔放河燈,這期間,沒有人聽見唿救聲,因此,她很有可能先被人襲擊,失去意識後落水。”


    微微一頓,秦纓又想起一事:“並且,她今夜是第一個離開梅林的,除了河燈,她還準備了向織女娘娘祈願的天燈,她當時是要帶著侍婢去前院取天燈。”


    案子方向有變,先前與秦纓說話的紫衫姑娘站了起來,她名叫傅靈,是鴻臚寺卿家的二小姐,她道:“不錯,就是從那時候起,我們都再未見過她了,我們等了片刻,各自拿了河燈去放,百盞河燈都快放完了她也沒迴來。”


    她這般說,一旁威遠伯府家的小姐趙雨眠也跟著道:“不錯,我們放河燈放了半個時辰,還去了映月湖畔的幾處景觀,等我走去荷花汀的時候,便發現她已經……”


    趙雨眠是第一個發現屍體的,此刻還驚魂未定。


    秦纓沉吟道:“這中間有將近一個時辰,取個天燈不可能這麽久,去問她的婢女,看她晚間取天燈之後又去了何處,她去的地方,極有可能是第一案發現場。”


    秦纓貴為縣主,此刻更有種正氣凜然不可違逆之感,趙鐮生得人高馬大,氣勢上卻矮她一截,他喏喏應是,連忙吩咐衙差跑腿。


    衙差一走,整個朝暮閣驟然安靜下來,所有人都驚疑不定地打量秦纓。


    顯然,他們發現秦纓大不一樣了。


    而西窗前,那道置身事外的背影,終於目光沉沉地轉過了身來。


    第2章 留人


    從前的秦纓身份尊貴,卻是個趾高氣揚的花架子,現在的秦纓,不僅威勢懾人,還機敏沉穩,反應迅速,眾人不由自主想,難道崔婉之死令她改了氣性?


    他們看秦纓,秦纓也在審視他們。


    除了她和陸柔嘉,在場還有四位貴女,以及除崔慕之之外的四位公子,這些人麵上都與崔婉交情匪淺,但正是私交越深,越可能暗藏恩怨情仇。


    不過片刻,衙差便去而複返,“捕頭,問到了,侍婢紫娟和碧雲說,今夜崔姑娘的確帶她們去取天燈,可還沒出垂花門,崔姑娘便說自己累了,讓她們去取,崔姑娘自己則在映月湖南邊的廊亭等候。”


    “紫娟二人將天燈取完迴來,卻並未看見崔姑娘,待迴梅林,其他公子小姐也都去放河燈了,她們還當崔姑娘也跟著去了,便未當迴事地在梅林候著,直到發現了崔姑娘屍體,她們才知道自家主子出事了了。”


    衙差喘了口氣,又道:“今夜所有賓客的隨從侍婢都在垂花門外,他們說戌時前後,的確看到紫娟和碧雲出來,但始終未瞧見崔姑娘,也就是說,崔姑娘從與侍婢們分開,到屍體被發現,都未離開後園,但這中間人去了何處卻不得而知。”


    趙鐮此刻不敢大意,想了想道:“出後園的隻有這一道門,可園內的賓客都說未曾見過崔姑娘,她還能去何處?”


    秦纓眉頭緊擰,“自然是有人說謊了。”


    既然有垂花門外的人作證,那這偌大的後花園,便等同於一道天然密室,兇手必定在遊園賓客之中。


    她又去打量對麵眾人,可這時,先前稟告的衙差輕聲道:“還有一事要跟您稟告,伯夫人剛剛醒了,被人扶去了崔姑娘的屍首處,她聽聞衙門的仵作要驗屍,死活也不同意,這會兒嶽仵作不知如何是好。”


    趙鐮麵露難色,“伯爺——”


    眼見先前冤枉了陸柔嘉,崔晉此刻悲痛又茫然,實在想不出是誰害了崔婉,他歎了口氣起身,“去看看罷。”


    朝暮閣緊鄰映月湖,除了待客的闊達水閣之外,還有兩廂上房,崔婉的遺體便停放在西廂房之內。


    趙鐮隨著崔晉出門,又往西窗處掃了一眼,隻見不知何時,那位謝欽使竟已轉過了身來,但整整齊齊的龍翊衛隊列擋住了他大半身容,那模樣,分明仍不打算過問。


    秦纓自然也跟了上,她如此,崔慕之和其他人亦不遑多讓,眾人魚貫而出,跨出門檻的刹那,秦纓仍然覺得後腦勺涼涼的。


    “……就憑你們也敢染指我的婉兒?你們算什麽東西!莫說是仵作,便是皇帝來了,也休想碰我的婉兒一下!”


    出門下台階,沿著中庭的石子小徑右拐,還未走近,林氏淒厲的喝罵便一清二楚地傳了出來,崔晉步履迅疾,很快,便見西廂正房門扇大開,林氏癱在地上,正對著崔婉的屍體悲哭。


    夜色已深,碧空如墨,星鬥漫天,九霄銀漢之上,牛郎與織女正鵲橋相會,但在這人世間,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慘劇令人悲從中來。


    因崔婉婚典將近,忠遠伯府許多廳堂已做大婚裝扮,這朝暮閣做為待客之地,亦早早掛上了大紅帷帳,屋簷之下,簇新燈籠上的喜字赤朱如血,而崔婉今日穿一身繁複秀麗的銀紅百花紋襦裙,更像極了正要出閣的新嫁娘,但天意弄人,此刻被喜慶燈火沐浴著的,卻是她冰冷的屍體。


    崔晉也眼眶一濕,走在階前便駐了足,“你這是做什麽?婉兒無故而亡,眼下要緊的是查出來是誰害了她。”


    林氏發髻散亂,雙眸血絲滿布,巨大的悲痛令她喪失理智,她怒瞪崔晉,“伯爺也會為婉兒傷心嗎?如今婉兒死了,嫁不成淮南郡王府了,伯爺失望了?”


    當著這麽多人,崔晉擰眉,“你在胡言亂語什麽?他是我如珠如寶捧著長大的女兒,我豈會不傷心?”


    言罷,崔晉指揮林氏身後的侍婢,“你們隻知道哭?還不把夫人送迴去休息,她悲痛過度,再這樣下去要失心瘋了!”


    幾人躊躇著不敢動,這時,眾人身後忽地響起一陣幼童啼哭。


    他們迴身看去,隻見一個嬤嬤抱著個三四歲大的男童站在不遠處,那男童著月白麒麟紋圓領錦袍,粉雕玉琢一般,因被眼前場麵嚇到,忍不住哇哇哭了起來,他邊哭邊問:“父親,姐姐怎麽了?她怎麽躺在地上?”


    嬤嬤知道發生了何事,哽咽道:“小公子本來要睡了,卻聽見了不該聽的,這才要鬧著要來找夫人和小姐,伯爺……”


    “蠢貨!怎能帶涵兒來此地?”崔晉喝道,“將涵兒帶迴去!他一個小孩子懂什麽?當心衝撞了他!”


    嬤嬤麵露畏色,也不顧崔涵哭鬧,連忙抱著他迴前院。


    西廂屋內,林氏哭的肝腸寸斷,“婉兒啊,我可憐的婉兒,你弟弟都如此記掛你,你可知母親的心有多痛,看見你躺在這裏,母親的心要痛死了啊,母親就你一個孩子,你死了,叫母親怎麽活啊……”


    崔晉忍著不快道:“你到底想為了婉兒好嗎?她今日是在自家府中被人謀害,你如何忍得下這口氣?若不找出謀害她的兇手,她在天之靈如何安息?”


    林氏愛憐地撫崔婉麵頰,又滿臉淚轉頭,“我就這麽一個女兒,如今她死了,自然要查是誰害了她,可我決不允許男人來碰她的身子!”


    門外階下,正站著個耷拉著腦袋的藍袍年輕男子,他身形清瘦,挎個包袱,正是京畿衙門的仵作嶽靈修,聽見這話,他瑟縮肩背噤若寒蟬。


    趙鐮作難道:“這可怎麽是好,這世上也沒有女子為仵作啊,夫人若不準驗屍,隻怕……隻怕不好找出謀害崔姑娘的兇手,不然,找個替姑娘家接生的穩婆來瞧瞧?”


    林氏一聽,更是惱怒,“那些人也不配碰我女兒,你們查不出來,是你們無能!”


    崔晉頭痛不已,略一思忖,轉身對趙鐮道:“不然先不驗了,我亦不願婉兒死後還要受這般罪過,你們難道就隻有這一條法子嗎?”


    權貴之家的忌憚總是極多,趙鐮司空見慣,知道這是說不動了,正要放棄,身後秦纓上前來。


    她嚴肅地道:“伯爺,不讓男子近身,穩婆身份也不高,那能讓我看看婉兒的遺體嗎?”


    所有人驚得瞠目結舌!


    縱然都是女子,秦纓又是縣主之身,可崔婉如今已變成一具屍體,在家人眼中不容褻瀆,可在旁人眼底,卻是誰都不願去觸這個黴頭,她秦纓又要做什麽?


    崔慕之冷眼看了這般久,發覺今日的秦纓竟是如此古怪,他直唿名諱:“秦纓,你莫要放肆,婉兒之死,衙門有衙門的章法,你便是有些小聰明,也勿在正事上折騰!”


    秦纓頭一次正眼看崔慕之,她深知崔慕之骨子裏是怎樣的人,便沒好顏色地道:“按衙門的章法,此刻陸柔嘉已被下大獄,真兇正好逍遙法外,而你,你若有大聰明,且說說今日是誰害了你妹妹?”


    前一句說的趙鐮臉上掛不住,後一段,卻是讓崔慕之驚震難言。


    他早就發覺秦纓氣度不同以往,更驚訝秦纓幫陸柔嘉洗清嫌疑,但令他心驚的是,此刻秦纓看他的眼神竟再無半分愛慕。


    秦纓從前視他為神祇,再如何跋扈,隻要他表示出不喜,她都會乖得貓兒一般,後來,她甚至故意放肆,好讓他開口規勸,隻要能與他說話,便是斥責她也是開心的。


    可今日,她讓他當眾難堪。


    崔慕之百思不得其解,秦纓卻懶得與他糾纏,她知道驗看屍體與原身轉變太大,但她依稀記得,原文中秦纓之死,就在陸柔嘉被冤枉下獄後沒幾日,若不盡快破案,她很有可能死期將近。


    她向崔晉爭取:“伯爺,驗看屍體也是為了早日找到謀害婉兒的兇手。”


    崔晉遲疑地去看林氏,林氏也未想到秦纓竟想做仵作該做之事,仵作是賤役,死人也大為不吉,她這是……真的想幫婉兒找到真兇?


    見她遲遲不語,秦纓幹脆提著裙擺走上台階,崔婉死狀悚然的屍首就擺在門內,她毫無畏忌地道:“夫人,婉兒死得冤枉,我們在場之人皆有嫌疑,若能早日找到兇手,也能叫真兇早些受到懲罰,夫人放心,我隻稍作查驗,絕不損她遺容。”


    林氏望著秦纓,不知想到什麽,她認命般點頭,“真沒想到,竟是縣主有心了,婉兒生前與縣主不算親近,這時卻是縣主幫忙。”


    秦纓初入異世,對周遭一切尚有疏離之感,可這母親失去女兒的痛苦,無論在哪個時代都是同樣的錐心之痛,她見過太多這樣的悲劇,最能體會不過,而死者已逝,如今唯有盡管找到兇手才能告慰親眷。


    她幾步走到崔婉身邊蹲下,稍作觀察,便抬手去撫觸崔婉發頂。


    崔婉死亡至多兩個時辰,容色雖還算鮮妍,卻麵白唇紫,透著可怖之感,銀紅襦裙濕漉漉地貼在她身上,綢緞般的墨發胡亂堆在她頸後,又因剛打撈上來便被送至此地,屍身下氤著一灘水漬,淡淡湖腥味兒與她身上的香粉味兒混合,越發給人她隻是睡著了之感。


    秦纓指尖沿著她發頂至麵頰,先查口鼻,又看頸側,她衣襟被整理的嚴絲合縫,但露出的脖頸修長潔白,並無半點可疑痕跡,隻有後頸因停屍姿態,開始顯現淡紅色屍斑。


    秦纓驗的極為專注,但她與死者同樣豔麗的裙裳,周圍喜慶的婚典布置,皆令這一幕顯得驚悚駭人,一時間,屋外響起此起彼伏的倒抽涼氣聲。


    趙鐮和仵作嶽靈修一眼便知她在做什麽,他們震驚地瞪眸,怎麽也想不到養尊處優的縣主不僅毫不避諱死者陰煞,竟還懂如何驗屍。


    秦纓手上利落,專心致誌,並未瞧見院子裏十多人呆若木雞,空蕩蕩的中庭,一時隻剩下夜風唿嘯,可幾息之後,一道又急又重的腳步聲打破了沉寂——


    “伯爺,簡尚書府和威遠伯府派人來接兩位小姐迴府了!”


    來的是管家劉忠全,他話剛說完,朝暮閣外的青石板路上出現了一行人,而崔晉看見當首那人,立刻迎了上去。


    今日赴宴的,除了陸柔嘉皆是非富即貴,簡尚書府派了管家來接大小姐簡芳菲,可威遠伯府卻派了世子趙望舒來,崔晉不敢輕慢,在朝暮閣前的中庭接到了他。


    “賢侄怎麽親自過來了?”


    趙望舒抱拳行禮,“見過世伯,今日府上生了變故,我們都聽說了,家父久等妹妹未歸,便讓我來接她迴去,請世伯節哀順變。”


    崔晉一聽便明白趙望舒是何意,崔婉死於非命,伯府還報了官,如今隻怕整個京城都知曉了,趙望舒親自來,不外乎是不想讓妹妹卷入命案之中。


    “賢侄之意我明白,隻是,官府之人來了不久,還有些事需要查問賢侄女……”


    趙望舒立刻問:“世伯懷疑雨眠害了婉兒妹妹?”


    崔晉當即啞口,雖然都是伯府,可他們忠遠伯府卻遠遠比不上威遠伯府,威遠伯如今當著兵部侍郎的差,趙望舒更早早進入神策軍曆練,而他們呢,他年輕時隻得了一個女兒,三歲的幼子也是老來子,遠不能支持門庭。


    “自然不是此意,隻是……”


    “既如此,我先接妹妹迴去,往後若要幫忙,請世伯不吝吩咐。”趙望舒說完,朝趙雨眠招手,趙雨眠遲疑一瞬,朝自己哥哥走了過來。


    簡府的管家見狀,也上前道:“拜見伯爺,我們老爺讓小人來接小姐歸府,說小姐身子不好,經不住事,府上之變,還請您節哀,我們老爺改日親自登門致哀。”


    趙鐮瞧著這景象,心知除了陸柔嘉,今晚上隻怕一個都留不住,嫌疑之人都跑迴自家了,這案子可還怎麽查?明知不合道理,但他哪敢說一字,縮著肩膀往後退了半步。


    崔晉喉嚨發苦,簡家雖無爵位,卻也是世家之流,如今家主身居高位,他也不好得罪,他艱難地應好,“那就先讓賢侄女歸府,若有要問的,到時再叨擾——”


    秦纓驗看屍體,越看表情越是沉重,直到中庭的對話被夜風送到了她耳邊,她心一沉,兇徒就在賓客中,證供還未問仔細,怎能就此將人放跑?


    眼看忠遠伯連簡家也應了,秦纓忙站起身來,憑她縣主身份,總能攔個一時片刻,然而她尚未邁步,一道陰沉的聲音先響了起來。


    “命案當前,哪個嫌疑之人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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