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曆了那麽多,能在虛弱困倦時多躺一刻當真是天大的幸福,更遑論置身熟悉的環境吟月吟雪吟風都在旁。再過過,她將見到延禮,聽他困難卻篤定地喚她的名字,大口吃著炭燒羊腿......


    第3章 北境(捉蟲)


    酉時將近,廚房送了餐食過來。


    四菜一湯,還有一碗混了百合與大棗的粟米粥。本該分桌而食,在玄鉞,貴胄與平民階層分明,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早有它的一套說法。今次初夏邀了延禮一同用膳已是違例之舉,同桌而食沒人敢想。


    吟風吟雪亦如是,廚房的仆役來過,當即招唿他們分菜分桌而置。正忙著,吟月扶著初夏從裏屋走出。少女仍是早前的裝束,烏黑柔軟的發絲如絲似緞鋪落肩後,分出的兩束於發頂結髻,以一支素雅的蓮花簪子固定住。行進間,長穗晃動,說不出的清婉動人。


    瞧見她,外廳眾人皆停下手間的動作,福身行禮。


    “小姐安好。”


    初夏纖手微抬,“忙你們的。”


    眾人齊聲:“諾....”


    朝著茶塌而去時,初夏似想到了什麽,忽然停下腳步。吟月不明所以,輕聲詢問,“小姐,可是有不妥?”


    初夏當即沒答,全副心神被拽迴到她死去的那一日。延禮抱著她冰冷發僵的身體痛哭失聲。他同她說了許多話,其中一句,便是--初夏,初夏,你怎麽能這般殘忍,我甚至都還沒來得及同你共桌用頓飯。


    是了,扶天三十年春末,她便隨著父親兄長入宮赴宴,初見閔延清,溺於他的溫柔與才華。那之後,她便伺候在太後身邊長居鹹佑城。


    她把延禮一個人留在了北境,為了追逐她,他經曆諸多磨礪,時隔十六年再臨鹹佑。攪動風雲,隻為再見她一麵。


    他不曾想,再見她時,她的心神已經被閔延清的皇權大業耗得差不多了。再多一個他,熟悉的不舍被喚起,左右為難之下,她病倒了。從此纏綿病塌,遠離奪嫡之爭。熬了一年多,延禮登基。多年布局毀於一旦,她竟沒有一絲失落傷懷,甚至鬆了口氣。


    那一夜,她安穩地睡去,罕見發夢。


    藏龍山中,黑眸亮到灼人的少年沒有任何預兆地竄出,借著一根細窄的藤條將她掠到樹杈中。侍衛皆以為他沒安好心,其實他隻是想護著她避開一條花斑毒蛇。


    再次清醒時,她隻餘一縷神魂,不知道在等什麽,遲遲不願散去。直到玄衣的帝王倉皇失措地奔入她的臥房……


    “小姐,小姐。” 吟月察覺到她的怔忪,輕而緩地喚了兩聲。


    初夏從紛繁的記憶中抽身,凝眸輕笑,眼底卻壓著莫名的晶瑩。須臾對視,她輕聲道,“擺一起吧,方便教授延禮用膳禮儀。”


    吟月被這話嚇了一跳,下意識阻止,“小姐,這恐怕不妥......”


    初夏卻是一點都不在意,“沒事兒,照我說的做。” 今日之舉或許會引來風波或是指責,但無妨,她不在意。重活一世,她想輕鬆自在些,想多寵著延禮一些。


    “諾。”吟月拗不過她,隻能應下,隨後轉向眾人,“將膳食放到圓桌,小姐今日在那裏用膳。”


    人群中,吟風和吟雪交換了個眼神,皆是覺得小姐病後有些不同了。


    一陣忙碌,晚膳備妥。廚房的仆從離去,初夏獨坐在圓桌旁等待延禮。沒多時,他來了。約莫是心裏開懷,這迴他乖順得緊,一路都沒給引他來的人添亂。


    入座,吟月端了花瓣水給他淨手。趁著這個功夫,吟雪斟了杯熱茶給他。


    隨後,無聲退到一側。


    初夏溫柔地凝視著延禮,“延禮,用膳。”


    少年遲遲沒動作,同她對視半晌後,大手探入外衫裏袋,從裏麵掏出一朵純白的花苞。不帶一絲猶疑和羞怯地遞到了初夏麵前,“給。”


    初夏怔了怔,旋即彎唇輕笑,杏眸似經月華淬過,“給我的?你從哪裏摘的?”如果她沒記錯,府邸裏是沒有種梔子花的。


    延禮不知是不知如何作答還是不想說,笑而不語。


    初夏見他這般,沒再揪著這問題不放,伸手接過了花,“謝謝延禮的花,我很喜歡。”


    隨後催促道:“快些用,涼了滋味總是差些。”


    這次,延禮沒再客氣,伸手抓了一小截烤得焦香的羊腿,有滋有味地啃著。姿儀全無,但初夏不在意,從頭到尾沒有顯露出一絲想要製止或是教授的意思。


    她的目光一直停駐在他身上,纖長白皙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梔子花瓣,眉眼間沁著吟月等人看不懂的溫柔與寵溺。過去,她們不曾見過小姐這般模樣,恍若對麵坐著的是她久別重逢的郎君。


    長於山林之中,延禮敏銳過常人許多,隻啃了幾口,他便察覺到了初夏了異樣,停了動作,定定地注視著她,


    “吃......”


    初夏猛地迴神,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小臉微熱。


    她故作冷靜地應了一聲,將梔子花妥帖擱在手旁,既而拿起了湯匙,小口小口的喝著粥。


    延禮見她開始吃東西,注意力才又迴到手中的羊腿上。


    半個時辰後,延禮一個人將四菜一湯吃得幹幹淨淨。吟月看了全程,不禁輕聲同身旁的吟雪嘀咕,“這等飯量,得虧是撞見了小姐。若是普通人家,怕是養不起。”


    吟雪聽完,嘴角直抽,但小姐這般護著那隻狼崽子,她再借三四個膽子也不敢這時候笑出聲,隻能微抬手肘撞了吟月一下,示意她這會兒少說幾句。吟月側眸剜了她一眼,到底是沒再說話。


    這些暗動,初夏並未察覺。


    她等延禮吃完,伸手點了點他的茶杯,隨後明示,“漱口。”


    聽到這話,延禮靜了稍許才拿起茶杯。擱置了大半個時辰,茶水微微染了涼,飲用差點味兒,漱口則是剛剛好。


    沒多時,吟月拿了琉璃水盅過來。


    延禮顯得有些遲疑,初夏見他這般,心底暗笑,麵上卻端著先生般的冷肅,“漱口,不是飲茶。”


    多睡了些,神誌愈加清明,她記起前些時日先生對她說的話,狼崽子聰明得緊,進步神速,就是獸性難馴,他不想做的事兒你無論教授幾遍他也是不會做的。漱口,便是其中之一。每迴端水給他漱口,他都是咕噥咕噥幾口喝完。


    看先生那日的神態語氣,顯然被氣得不輕。


    她今日就幫幫他老人家?


    延禮見逃不過,執杯送至唇邊,含了一口茶於唇齒間。稍後,吐到了琉璃水盅之中,如此反複了三四次,茶盞已經見底。


    前所未有的乖順,初夏卻沒有就此放過他,向他提出了新的期許,“以後用完膳都需漱口,早起臨睡亦如是,延禮可明白?”


    延禮盯著她,黑眸灼灼,透著些許委屈。


    有一瞬,初夏心軟了,但有些事情他必須做。他是玄鉞未來的帝王,身係百官與黎民的期許,姿儀半點草率不得。不僅如此,他還要精讀詩書兵法不斷變強,拚盡全力不分晝夜。如此這般,才有可能彌補過去十幾年的空缺,從一眾皇子脫引而出。


    昭妃娘娘已去,母族凋零,他隻能靠自己。


    這條通天路,注定艱難辛勞。上一世,他一個人熬過來了。這一世,她便做他的靠山,陪他走這條通天之路。


    心念篤定,她放輕放緩了聲音,近似誘哄,“試試可好,如若能夠堅持幾日,我再接你來用膳。”


    延禮聽明白了,思忖片刻,點頭應了下來。初夏笑了,他的目光停在了她微微翹起的嘴角,似裹了絲絨的聲音響起,“幾日?”


    初夏停了兩息,“三日。”


    此言一出,延禮眸色微亮,他沒再說話,但初夏與他隻隔了張圓桌,能夠清晰地感受從他身體裏輻射而出的歡喜。


    眸光映他,染了暖意。


    用完膳,延禮在兩個侍衛的陪伴下往自己的住處而去。初夏簡單洗漱,迴到軟塌上,吟月給她遞了冊書。每迴夜裏,小姐都得讀上半個時辰的書才會睡。


    病初愈,吟月不想她累著,溫聲勸著,“今日就少讀些,閔大夫專門叮囑過了,要多休息。”


    初夏漫不經心地應了聲,長睫顫動,目光落在書頁之上。實則並未在看,滿心思緒都在尋何人為帝師這事兒上。


    學識淵博,品德地位又能服眾,關鍵時刻,能給予延禮強橫的依靠就更好了。可如今才學兼備者多在帝都,被其他幾個皇子分割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分居各州的......一個接一個的名字在初夏腦海中掠過,思慮過度,又是頭昏腦脹,就在這時,“荔山” 二字從她腦海中一晃而過。貼著書頁的手指不自覺蜷縮,紙張不堪力度,現出一道折痕。


    太/祖恩師,孟清梵。學識當世無人能敵,德高望重。退居荔山後,再不問朝堂之事。幾個皇子明裏暗裏幾度到訪荔山,聽聞連老先生的麵都沒見著。這般情勢下,讓他教授延禮也是希望渺茫之事。


    該如何是好呢?


    初夏伴著思量睡去,吟月瞧見,小心翼翼地抽走了書。隨後走了條熱帕子,溫柔細致地為她淨了手。


    端水出來時,吟雪和吟風一左一右放了帳幔,嬌貴的人兒一夜安眠。再醒來時,已是天光大亮。起身洗漱完,將軍夫人身邊的嬤嬤蘇婉婷便過了來。


    一碰麵,蘇婉婷便緊睇初夏,麵帶關切地問候道,“姑娘可好些了?有客人過來,夫人走不開,專門叫我過來瞧瞧。”


    初夏款款踱近她,笑答:“讓娘親和嬤嬤擔心了,睡了一夜,感覺又好些了。”


    蘇婉婷短舒了一口氣,“那便好,多歇著吃食稍稍清淡些。”


    初夏輕輕頷首。


    蘇婉婷這時又道,“那奴婢就不擾小姐休息了,夫人也等著奴婢的消息。”


    初夏:“勞煩嬤嬤跑這一趟了,吟雪,送嬤嬤出去。”


    蘇婉婷福福身,告辭離開。


    初夏目送她遠去,待到吟雪的手推起紗簾時,忽然問及,“嬤嬤,今日來的是哪位客人?”


    第4章 北境(修bug)


    蘇嬤嬤迴過身,福身迴說,“平西王同王妃。”


    初夏怔了怔,實沒料到會是這二位。


    西邊,是二皇子閔延諭母妃嫻妃母族所在,他最強的依仗。上一世,他便是靠著這股勢力安穩地活了下來。延禮登基後,到底是沒法全然地舍棄骨肉親情,隻是收歸了西部軍權留下了他的命。閔延諭從此偏居西境,富貴無權,逍遙自在。而這些,源於閔延諭心善且誌不在朝堂,從頭到尾都不曾參與到奪嫡。


    這一世,為何早早......


    短短一瞬,初夏已是諸多思量,疑惑越深,她出聲詢問蘇嬤嬤,“平西王和王妃緣何而來?”


    嬤嬤:“奴婢不知,他二位才來夫人便指派奴婢往小姐你這兒來了。”


    初夏見問不出什麽便歇了這個心思,“我知曉了,您去吧。”


    “諾。”


    蘇嬤嬤走後,裏屋歸於靜謐。沒了外人,吟月輕鬆放肆了些,為初夏張羅早膳時,問出了心頭疑惑,“小姐為何忽然問起平西王和王妃的來意?”


    初夏由吟風攙扶著踱到小圓桌旁坐下,“有些好奇,記憶之中,北境同西邊並無過深交集,距離又遠.......”


    經她這麽一說,吟月也生出了幾分好奇,“那小姐覺得他們為何而來?”


    尾音落定時,一個念頭擊中了她。許是驚著了,暫停了忙活,抬頭凝著初夏,顫顫開口,“不會是想......先下手為強吧?”


    越說越像,禁不住多說了幾句,“這也太急了?小姐才行笄沒幾日。”


    吟風聽著,目光不由飄向初夏,蘊著些許驚詫。初夏瞧著,輕笑了聲,隨後抬手敲了下吟月的額頭,“胡言亂語什麽?”


    奶貓撓人一般的力道,吟月揉都懶得揉,繼續著手邊的事兒,話也沒停,“吟月可沒有胡言亂語。玄鉞誰人不知小姐你是未來帝後,注定要母儀天下的。平西王夫婦早不來晚不來偏挑這個時候,存了什麽心思再明顯不過。”


    初夏以前真沒發現這姑娘能扯,緩而無奈地製止道,“再胡說,晚些我便去求母親挑個合適的郎君將你嫁出去。”


    這話挑動了吟風的興致,壞心接下了話岔,“月姐姐還不多謝小姐?現下無人,月姐姐剛好可以同小姐仔細說說喜歡什麽樣兒的。”


    “你們......” 提起嫁人,吟月的小臉頓時染上紅暈,心突突跳得厲害,以至於一句話都沒法說全。瞪了兩人好一瞬才緩過勁兒來,把粥品擱到初夏麵前,她的睫羽輕扇,帶出了幾分年少輕狂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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