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明朝的守孝製度,官員父母去世,需要迴家守孝三年。


    嚴嵩的老婆死了,那麽他的兒子嚴世蕃就要迴去給老娘守孝。


    這對於嚴嵩來說,那可就麻煩了。


    嚴嵩已經八十歲高齡,就算擁有豐富的政治鬥爭經驗,腦子時常混混沌沌,需要他兒子給他出謀劃策。


    更為重要的是,嚴世蕃是嚴嵩的槍手,隻有他能寫出令嘉靖帝滿意的青詞。


    所謂青詞,是一種寫給神仙看的文體,因用朱筆寫在青藤紙上而得名,主要用於祭祀、齋醮等儀式。唐代的白居易、李賀,宋代的歐陽修、蘇軾、王安石都寫過。


    因為嘉靖帝的個人喜好,青詞在他這裏有嚴格的審核標準,每一篇他都會仔細閱讀,並且做出禦批。寫得好,升官入閣不過是皇上一句話。


    嚴嵩偏偏不擅長寫青詞,但不要緊,他有個擅長寫青詞的兒子。所以,他呈給嘉靖帝的青詞多由嚴世蕃代寫。


    不僅如此,嚴世蕃還有一項本事——善於解讀嘉靖帝的暗語。


    嘉靖帝為了不讓大臣摸透他的心思,喜歡半夜給大臣傳紙條,內容晦澀難懂,歧義頗多。別人都破解不了,唯有嚴世蕃和徐階可以。


    嚴嵩現在老眼昏花,看奏章都得反應好一會兒,更別提嘉靖帝的小紙條。


    於是,他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讓嚴世蕃的兒子迴鄉守孝,嚴世蕃留在京城,但不入宮,在家幫他處理政務。


    這看起來,似乎是個還不錯的主意。


    臨近過年這幾天,京城的天氣很好,隻下過一場小雪,還是在夜裏。第二日天亮,和暖的太陽照常從東方升起,就連幹裂的寒風也小了不少。


    從臘月二十四祭灶開始,宮中就開始準備過年了。太監們在各處宮殿忙碌著,屋簷走廊成排的掛上宮燈。


    朱翊鈞站在廊下,仰著頭,看太監們幹活,跟個監工一樣。


    太監們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磕碰了他:“殿下,這兒危險,您去別處玩罷。”


    “好!”朱翊鈞答應得爽快,小短腿往後退了一步,“這裏可以嗎?”


    “……”


    太監拿他沒辦法,隻能去求馮保:“馮大伴,您看,這……”


    馮保摸摸鼻子,掩飾一下自己忍不住上揚的嘴角。小家夥裝傻,賴在這裏不肯走,他可太明白這位小主子的心思了。


    馮保走到廊下,從一堆繪著花卉、瑞獸、祥雲圖案的宮燈裏挑出一盞玉兔和神鹿,問朱翊鈞:“喜歡哪一個?”


    小家夥看看左邊,又看看右邊,最後仰起頭,衝著馮保笑:“都要!”


    果然,大人才做選擇,小朋友都要。


    拎著兩盞宮燈迴到自己的寢殿,朱翊鈞發現,太監們也在掛宮燈。


    於是,小家夥特意要求,這兩盞要掛在他出門就能看見的地方。


    王安對此感到不解:“有什麽不一樣嗎?”


    馮保笑道:“廊下站了好久才得來的。”


    這兩盞宮燈太大了,朱翊鈞這個小不點提不動,隻能掛起來。


    但他實在喜歡,第二日,馮保和陳炬一起給他做了一盞小的,穿上提杆,可以拿在手裏。


    朱翊鈞拎在手裏看了又看,畫屏上繪的是一條紅色的錦鯉,眼睛靈動有神,魚尾層次分明,魚嘴微張,吐出一串泡泡。


    小團子喜歡得不得了,噘著嘴,湊過去對著魚嘴親了一口,也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模仿錦鯉吐泡泡。又拎著宮燈在院子裏轉圈,腳下打滑差點摔個屁股墩兒。馮保眼疾手快,把他撈了起來。


    小團子緊緊抱住大伴的手臂,手上卻還不忘緊握宮燈,就算摔跤,也舍不得鬆手。


    馮保問他:“小主子,您猜一猜,這錦鯉是誰畫的?”


    這個問題,看起來對於一個剛滿兩歲的小朋友來說,似乎有些難度。


    他歪著腦袋想了想,看向一旁的王安,後者有點激動,沒想到小主子這麽看得起他。


    然而,朱翊鈞說出的話卻是:“你不會畫。”


    “額……”王安尷尬的笑笑:“小主子說得對。”


    朱翊鈞又抬起頭,目光落到廊下的一盞宮燈上。他指著那畫屏上的蘭草,看向陳炬:“那是你畫的。”


    這些宮燈,連同其他過年要用的物品,是內官監統一送來的。朱翊鈞知道蘭草並非陳炬所繪,他的意思是,那才是陳炬的風格。


    最後小家夥撲進馮保懷裏,給出正確答案:“這是大伴畫的。”


    馮保將他抱起來,笑得格外得意:“咱們小主子最聰明。”


    大年三十這天,朱翊鈞早早的就醒了,一翻身從床上爬起來,自己掀開床幔,探出腦袋往外張望:“大伴,大伴,大伴!”


    馮保沒想到他會起這麽早,正在屋外忙其他事情,聽到他的唿喊,趕緊進入殿內。


    朱翊鈞隻露一個腦袋在床幔外麵,半眯著眼睛衝他笑,眉眼都彎成了月牙形,看一眼,能讓人一整天都心情愉悅。


    馮保走到他跟前挽起床幔:“小主子今日起這麽早?”


    朱翊鈞拂了把額頭上的碎發:“今天有許多活兒要幹呢?”


    這是昨晚喝奶的時候,馮保對他說的話。說今天不能陪他出去玩耍,因為快過年了,大家有許多活兒要幹。


    馮保失笑:“那也是我們幹活兒,怎麽會讓你動手。”


    小家夥在床上蹦躂:“我看你們幹活兒呀!”


    他又要當監工了。


    穿戴整齊、洗漱完畢,用了早膳,朱翊鈞就迫不及待往院子外跑。


    陳炬拿著兩塊木板從側殿出來,交給兩名太監:“懸掛在門首上。”


    朱翊鈞看見了,舉起小手:“給我看看。”


    兩名太監一齊彎下腰來,把木板展示在他眼前。


    朱翊鈞仔細看去,那兩塊木板上分別刻著一個人,坐在桃樹下麵,長得五大三粗,留著蓬鬆的大胡子、頭上長角,麵容兇惡可怖。


    陳炬以為他會害怕,然而並沒有。朱翊鈞隻是問了一句:“他倆是誰呀?”


    陳炬耐心給他講解:“這是桃符。左邊刻的是神荼,右邊刻的是鬱壘。將桃符懸掛於門首,守護家宅平安。”


    朱翊鈞了然的點點頭,聽明白了:“他們是錦衣衛。”


    “噗嗤……”


    倆太監實在沒忍住,笑出了聲。被陳炬瞪了一眼,立時收斂了。


    “他們是門神。”


    朱翊鈞評價道:“沒有錦衣衛好看。”


    錦衣衛之前又稱儀鸞司,是皇帝出巡時的侍衛兼儀仗隊,那就是皇家的門麵,必須個頂個的好看。


    馮保從寢殿伸個腦袋出來:“童言無忌。”


    除夕不僅要貼門神,還要用紅羅炭的炭末塑成三尺高的將軍,金裝彩畫,植於大門兩旁。


    朱翊鈞問:“他們又是誰?”


    “將軍炭。”


    出了桃符、將軍炭,殿內還要掛上福神、鍾馗等畫像,床上也要懸掛金銀八寶,簷楹上插芝麻秸,院中焚燒柏枝柴,名曰?歲。主打一個驅除邪祟。


    小兒肺髒嬌嫩,受不住濃煙。在焚燒柏枝柴的時候,朱翊鈞就跑出了院子。


    馮保本是在幫著幹活兒,看到他跑了,趕緊將手中的事情交給其他人,追了出去。


    朱翊鈞現在已經是兩歲的小團子了,走起路來雖然依舊搖搖晃晃,重心不穩,但也比去年強多了。他自己還有主意得很,一不留神就跑了。


    隨著年紀的增長,朱翊鈞的好奇心也在與日俱增。外麵的世界比寢殿內的玩具更有吸引力。


    整個紫禁城那麽大,太液池一眼望不到邊界,周圍亭台樓閣不計其數,他去過的地方不足十之一二。


    今天是年三十,宮裏可熱鬧了。太監們來去匆匆,路過的時候,也不忘停下來向他這個小世子行禮。


    朱翊鈞一路走走看看,馮保也不知道他要去哪裏。走著走著,到了禦花園。馮保跟在他身後,以為他又要玩雪,便小聲哄他:“小主子,外麵天冷咱們迴吧。”


    上午的陽光正好,也沒刮風,但畢竟是臘月天氣,外麵畢竟沒有室內暖和。


    幸而到院子裏玩耍的時候,馮保就已經給他披上了鬥篷。


    朱翊鈞搖搖頭:“不迴。”


    馮保又問:“那咱們現在去哪兒?”


    朱翊鈞左右看了看,指向東南麵:“去那邊。”


    說完,他就跑了起來。


    馮保跟著他快走進步,隱約看到遠處一片深深淺淺的紅色,恍然大悟,東南角有一片梅林,小家夥應該是要去那邊。


    進入冬季之後,朱翊鈞每次來禦花園玩耍,都不忘折一支紅梅迴去。若是恰巧嘉靖帝宣他去正殿,他便會將紅梅帶過去,送給皇爺爺。


    果不其然,朱翊鈞看到梅林就笑了起來,開心的往那邊跑。


    梅林在種植的時候就經過了精心設計,不同品種顏色有細微差別,盛開之時便會呈現出深淺不一的層次感。遠觀和近看有著截然不同的美感。


    紅梅的香氣清新淡雅,被文人雅士稱作“天香”,即便身處其間也不會覺得濃鬱和豔俗。


    朱翊鈞穿梭於花叢下,很認真的觀察每一枝梅花。


    馮保提醒他:“皇上今日要在太廟祭祖。”


    言下之意,小家夥沒機會過去送花。


    “我知道呀。”朱翊鈞太矮了,隻能一路仰著頭,終於選中了一枝,“大伴,我要這個。”


    馮保將他看中的那枝紅梅折下來,眨眼間,小家夥又繞去了別處。馮保趕緊跟過去,把紅梅遞給他。


    朱翊鈞又指著另外一枝:“這個也要。”


    “還有那個,那個和那個……”


    馮保一連給他折下五六枝紅梅,發現小家夥審美很統一,比起粉紅和暗紅,更喜歡不深不淺的正紅。


    朱翊鈞指著最高處的一枝:“那個也要!”


    這可有些為難馮保了——他身高也不夠。


    他低頭看了一眼,小家夥一手捏一枝,剩下三枝都在自己手裏。


    馮保無奈苦笑:“小主子,寢殿裏隻有一隻梅瓶。”


    “我知道呀。”


    “那這幾枝已經足夠了。”


    朱翊鈞挑了花最少的一枝:“這個插起來。”


    馮保真是有些好奇了:“那其他的呢?”


    “其他的,我要送給娘親。”


    “……”


    還記得上次他們在禦花園中遇見幾名都人,大抵是其中一人與裕王妃年紀相仿,便勾起了朱翊鈞對娘親的記憶,還惹得他大哭一場,要去找皇爺爺。


    馮保哄了他好久,才把他勸迴去。


    本以為在朱翊鈞生辰那日,嘉靖帝會允許裕王和裕王妃進宮見見兒子。但裕王當日接到的諭旨是命他代父皇祭祀皇陵。


    但朱翊鈞記得,大伴說過,如果生辰見不到,或許過年能見到。


    今天是除夕夜,嘉靖帝會在山前殿舉行家宴,下午申正開始。


    嘉靖帝雖然平時跟兒子能不見則不見,可一年到頭怎麽也得吃頓年夜飯,這是祖宗的規矩。


    小家夥又說道:“這個好看,我要送給娘親。”


    這個季節,禦花園中,除了紅梅,似乎也沒有別的選擇。


    這是孩子對母親的思念,怎麽能不讓人動容?無論他想要折下多少枝紅梅,馮保都會幫他。


    “迴去之後,選出開得最好的,找一截紅繩綁起來,方便小主子送給王妃。”


    “這樣可好?”


    “這枝如何?”


    “……”


    馮保自言自語說了幾句,卻沒得到迴應。他心裏“咯噔”一下,還以為小家夥又無聲無息的跑了。


    低頭看去,朱翊鈞卻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小主子……”


    “你是誰呀?”


    “???”


    馮保緊張的四下看了看,沒見著別人。朱翊鈞抬手,指向對麵。


    馮保定睛一看,這才在樹叢後麵看到一個小小的身影。


    沒錯,那是個孩子。約莫四五歲的樣子,比朱翊鈞至少高了半個頭。長相雖然和朱翊鈞沒得比,但放在普通孩子裏,那也算是非常好看的。身上的棉襖和披風都是上好的錦緞,不難看出,是宮中的織品。


    這宮中除了朱翊鈞這個獨一無二的皇長孫,怎麽會有別的孩子?


    這是朱翊鈞第一次見到同齡人,完全被對方吸引了注意。


    對方看到他,也十分好奇,兩個人就這麽各種一叢紅梅對望著。


    片刻之後,那孩子衝朱翊鈞笑了笑,遞出手裏的東西:“這個送給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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