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呀”了一聲之後,桌子對麵又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也不知道小家夥在幹嘛。


    嘉靖帝以為他馬上就會過來撒嬌要抱抱,等了片刻卻不見人。


    朱翊鈞還沒有放棄,一邊不行,他就再換一邊。他還不信,這桌上放的都是五白糕,他明明聞到了荷花酥的味道。


    小家夥繞著桌子轉了半圈,又踮起腳尖,伸手去夠。嘉靖帝觀察著他的一舉一動,再用眼神吩咐黃錦做事。


    這次黃錦並沒有將點心對調,而是將盤子往裏挪了些許,無論朱翊鈞怎麽墊腳或是伸胳膊,都夠不著。


    朱翊鈞仍是不放棄,又換了一麵,結果還是一樣,他摸到了盤子,卻摸不到點心。


    “哎呀~”朱翊鈞墊腳墊得太狠了,身體晃了兩下,失去平衡摔倒在桌子下麵。


    “咦?”朱翊鈞眨了眨眼,看到桌子另一邊,有衣袍擺動。他似乎明白了什麽,手腳並用的從桌子底下爬過去,一把拽住那正在往後退的衣擺,嘴裏大喊道:“抓住了,抓住了!”


    “點心,把點心交出來。”


    小家夥仰起頭,目光從下往上,看到黃錦正衝著他笑:“小主子,奴婢可不敢把點心藏起來。”


    這話成功撇清了責任,誰是他的主子,誰能指使他幹活,連朱翊鈞這個小不點也很清楚。


    於是,他鬆開了黃錦的衣袍,都懶得站起來,隻是調了個頭,就朝著嘉靖帝的方向爬過去。


    他平時吃飯從不叫人操心,胃口好得很。又還沒到抽條的年紀,長得圓滾滾的。


    天氣太熱,他今日穿了身輕薄的棉紗單衣,雪團子一樣滾到嘉靖帝的跟前,一把抓住他的衣袍:“皇爺爺~”


    嘉靖帝伸出手:“鈞兒想要皇爺爺抱抱?”


    朱翊鈞嘟起小嘴:“壞!”


    嘉靖帝捏捏他的小臉:“那你喜不喜歡皇爺爺。”


    “喜歡。”


    “哈哈哈哈~”


    這句“喜歡”讓帝王樂得合不攏嘴,把小孫子抱起來,吩咐黃錦拿帕子過來,給他仔細擦幹淨小手,這才讓他吃上了心心念念的點心。


    這一吃就停不下來,荷花酥、棗泥糕、甘露餅、冰鎮西瓜……


    吃飽喝足,小團子“吧唧”一下小嘴,閉上眼,就這麽靠在皇爺爺懷裏睡了。


    黃錦伸手要去接,嘉靖卻沒給,親自把孫兒抱迴寢殿。


    朱翊鈞一覺睡醒的時候,外麵天色已經暗了下來。他睡得太沉了,以至於晚膳的時候,嘉靖帝也沒讓人叫他。反正他下午吃了那麽多茶點,一頓不吃餓不著他。


    小家夥醒來的時候,周圍沒有人。這裏是皇上的寢殿,太監們都在門口守著。


    小家夥翻身坐在床沿上,還有點兒懵。揉了揉眼睛,迷蒙之間看到旁邊矮幾上有一坨黑影,嚇得一哆嗦,小嘴一癟,下一刻就能哭出來。


    “喵~”那黑影忽然叫了一聲,原來是隻貓。朱翊鈞瞪圓了眼睛看過去,青灰色被毛,白色眉毛,是幫他奪迴竹鈴球的霜眉。


    “喵喵~”


    “喵喵喵~”


    朱翊鈞兩條腿懸在床沿邊,身體前傾,可惜無論他怎麽努力,也夠不到蹲在矮幾上的貓,急得差點從床上滾下去,幸好眼疾手快,抓住了床幔。


    霜眉善解人意,往前挪了挪,坐在了他能夠著的位置。還特意探出頭,讓他摸。


    這次沒人攔著他,朱翊鈞不但可以摸到霜眉,還能摸個夠,大殿裏都迴蕩著他嘻嘻哈哈的笑聲。


    霜眉半眯著眼,表現得很是順從,他要摸頭就讓他摸頭,他要摸下巴就探出頭讓他摸下巴,他要摸肚皮,就立刻仰倒,露出全身最柔軟的地方。


    守在門口的太監聽見笑聲,知道是小世子醒了,紛紛進屋來。


    馮保走在最前麵,一眼就看到了霜眉,他竟然仰倒在床邊,露著肚子,任由朱翊鈞這顆小團子趴在上麵。乍一看都分不清誰把誰當寵物。


    霜眉也轉過頭來。漫不經心掃了他一眼,隨即站起身,輕巧的躍上窗戶,再次揚長而去。


    馮保心說,這小貓咪竟然還有兩幅麵孔。


    跟他一起進來的幾個太監很是驚訝:“霜眉平日隻跟皇上親近,別人可摸不著它。”


    “小世子是皇孫,身上留的也是皇家的血脈。”


    “道長們都說,霜眉有靈性,它肯定能感受得到。”


    “……”


    朱翊鈞終於如願以償,摸到了霜眉,從此對那隻貓念念不忘。


    早上起來,王安為他送上調了上等刺槐蜜的牛乳,小家夥喝一半,就把碗推開。


    旁邊幾人都很詫異,平時都喝不夠,今天竟然喝不完?


    王安趕緊問道:“小主子對今天的牛乳不滿意嗎?”


    朱翊鈞摸了摸小嘴:“滿意!可是太少了。”


    他竟然還嫌少?


    馮保端著碗,詫異道:“你都沒喝完。”


    朱翊鈞說:“我要給霜眉留著。”


    昨晚之後,他們之間的關係已經有了質的飛躍,小家夥已經開始稱唿貓的名字。


    馮寶哄他:“霜眉不缺吃的,還是你喝了吧。”


    朱翊鈞卻很堅持:“好喝的,要給霜眉嚐嚐。”


    “可霜眉現在不在這裏。”


    “它來了。”朱翊鈞說完就往窗戶一指,眾人扭頭望過去,一隻貓伸手敏捷的從宮殿的屋簷上一躍而下,精準的落在了窗台上,正是霜眉。


    “……”


    霜眉並沒與靠近朱翊鈞,隻是遠遠地坐在窗台上看著。


    朱翊鈞看到他卻有些迫不及待,伸手就去搶馮保手裏的碗:“霜眉,喝奶!”


    “誒!”馮保快他一步,將碗拿遠了,繼續跟他講道理,“霜眉……它……他不能喝牛乳。”


    “怎麽不能喝?”


    “因為……貓喝牛乳會拉肚子。”


    不僅朱翊鈞,陳炬和王安也詫異的看著他。馮大伴可真行,瞎話張嘴就來,沒聽過貓不能喝牛乳,更沒聽過貓會拉肚子。


    但朱翊鈞卻很信任他,大伴說不能喝,或許真的不能喝。


    小家夥愣了片刻,突然抓起一個八寶滿頭:“霜眉吃這個。”


    馮保又把勺子送他嘴邊:“小主子先把奶喝了。”


    朱翊鈞推開勺子,捧著碗大口喝完,一轉頭,霜眉卻甩著尾巴跳下窗戶,眨眼間跳上屋頂,不見了。


    馮保以為這隻是湊巧,卻沒想到,霜眉隔三差五就來,並且時間固定,都在朱翊鈞用早膳的時候。


    也不進屋,隻在窗戶上坐一會兒。仿佛就是專程過來看一眼朱翊鈞,然後就走了。


    嘉靖帝仍是每天都把朱翊鈞叫過去,聽他奶聲奶氣的說話,看他拚七巧板,教他背《道德經》。


    晉代王隱用耳聞則誦形容苻融,看來不是誇張之言,眼前這個小家夥,就有如此本領。


    他現在還不識字,不知將來讀書,是否也能做到過目不忘,下筆成章。


    這一日,嘉靖帝又教朱翊鈞背了一段道德經,並且要求他把前幾日的練起來一起背誦。小家夥剛起了個頭,殿外有太監來報,內閣即朝中諸位大臣覲見。


    於是,朱翊鈞就被黃錦帶去了偏殿玩耍。擔心他一個人鬧騰,黃錦還貼心的讓人給他準備了水果和點心。


    春天的時候,就有道士向嘉靖帝進言,預測河南、陝西兩省將會出現旱情,希望皇帝設齋醮祈福。


    那時候正是雨季,看起來洪災比旱災更加靠譜,加上國庫虧空,實在沒有閑錢讓嘉靖帝揮霍在這麽燒錢的個人愛好上,大臣極力反對,這事也就暫且擱下了。


    而現在,旱情真的發生了,正應了道士的預測,除了河南和陝西,還多了一個山西,赤地千裏,寸草不生。


    嘉靖帝勃然大怒,認為這就是沒有及時齋醮祈雨、激怒神明的後果,一怒之下,把當時反對他設齋醮最激烈的幾名大臣拖出去廷杖二十。


    他從來不是一個會輕易妥協的人,尤其是在大臣麵前。大臣們越是反對什麽,他越要做什麽,在他看來,這是權利的象征,那些不聽話的大臣,是在挑戰他的權威。


    玉熙宮不算寬敞,嘉靖帝在正殿發火,大臣們據理力爭,偏殿的朱翊鈞也聽見了。


    於是,他放下點心,小心翼翼的從凳子上滑下來,落地的時候,沒站穩,還摔了一跤。但他也不在意,爬起來就往正殿跑。


    黃錦老遠看見了他,給他使了個眼色,不讓他出來。


    小家夥似乎看懂了他的意思,遠遠地站著,躲在一根大柱子後麵,探出腦袋向外麵張望。


    按照曆朝曆代的規矩,身為天子,遇上天災,總是要祭天祈雨的,但這也就是準備點貢品,需要皇上辛苦一點,親自走一趟,以示誠意,開支可比起設齋醮低得多。


    最終嘉靖帝和大臣們各退一步,皇上給了個期限,五日之內,若是河南、陝西、山西一帶不降雨,那就按照皇上的意思,設齋醮祈雨。


    朱翊鈞聽不懂皇爺爺和大臣們究竟在爭論些什麽問題,他隻聽懂了一個詞——下雨。這個詞在皇爺爺和大臣口中出現了多次,仿佛隻要下雨,一切問題都將迎刃而解。


    這幾天,嘉靖帝要一直關注河南、陝西、山西三省的災情。尤其是陝西,去年就發生過一次旱災,糧食減產導致當地百姓的日子本就已經很難了,今年的旱情更為嚴重。


    據說有些地區已經出現了災民餓死路邊的情況,捧上酷暑天氣,屍身很快腐敗,如果不及時預防,旱災還沒得到解決,瘟疫又來了。


    嘉靖帝和大臣們商議對策,撥錢撥糧賑災的事情,便沒讓朱翊鈞過去。


    小家夥留在自己的寢殿玩耍,馮保剛去幹點別的,一轉身,發現人不見了。


    他四下尋找一番,守在門口的小太監告訴他,小主子跑院子裏玩去了。


    馮保三兩步跟出去,就看到朱翊鈞懷裏抱著他的竹鈴球站在院子中央,仰著頭望著天上。


    正是三伏天,又是午後時分,日頭最為毒辣。這麽一會兒,朱翊鈞額頭上已經浸出細密的汗水。


    馮保走過去,從身後一把將人抱起來:“小主子,你不在屋裏呆著,跑出來做什麽?”


    朱翊鈞靠在他肩頭,仍舊眯著眼睛望著天上:“大伴,要下雨了嗎?”


    這晴空萬裏的,連一片多餘的雲都看不見,一點也看不出有下雨的兆頭。


    馮保抱著他往迴走:“不會下雨。”


    朱翊鈞:“那明天下雨嗎?”


    馮保:“明天也不會。”


    朱翊鈞:“那……什麽時候會下雨呢?”


    馮保:“不知道。”


    “誰知道呢?”


    “老天爺吧。”


    馮保抱著他迴到殿內,擰了帕子仔細給他擦去汗水,陳炬端來一碗冰鎮酸梅解暑。


    小家夥坐在那裏,仍舊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


    陳炬問他:“小主子有心事?”


    朱翊鈞點點頭:“有的。”


    這個迴答讓人意想不到,配上他稚嫩的臉龐和認真的金額表情,過於可愛了。


    陳炬蹲在他的跟前,問道:“小主子有什麽心事,不妨說給奴婢聽聽。”


    朱翊鈞問道:“河南在哪裏?”


    陳炬很認真的迴答他:“出了京城往南,過了直隸就是河南。”


    “很遠嗎?”


    “很遠。”


    “比禦花園還遠?”


    馮保取了一件幹淨衣服給他換上:“遠多了。”


    一連三天,小家夥都沒等來下雨。夜裏馮保哄他睡覺,小家夥翻來覆去,怎麽也睡不著。聽見外麵有一絲動靜,立刻翻身坐起來:“大伴,下雨了嗎?”


    “沒有。”


    “那什麽時候下雨呀?”


    馮保歎口氣:“這個問題,恐怕隻有老天爺知道。”


    朱翊鈞問:“老天爺是誰?”


    “……”


    馮保問他:“小主子很想下雨嗎?”


    朱翊鈞點頭:“想。”


    “為什麽?”


    嘉靖帝幾天不見小皇孫,怪想的。夜裏才能抽出一點空閑時間,估摸著他已經睡了,卻還是想過來瞧瞧。


    走到殿門口,就聽到小家夥也在關心下雨的問題。


    朱翊鈞低頭思忖片刻,很快又抬起頭來說道:“下雨了,皇爺爺高興!”


    他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不想皇爺爺生氣,想皇爺爺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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